忘记他————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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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快驶到吴家大宅时颠簸了下,阿祖本斜在后座里伸长了脚瞌眼,头撞到车玻璃就醒过来。坐直了向外望,发现下船时温吞的牛毛雨已经下出了水雾。又沿着私家车道驶了几百码,方兜兜绕绕地开进吴家半山的祖宅。
阿祖眼力好,隔着白生生的水雾望见正门台阶下头陈妈穿件蓝布大褂,撑了把黑伞立着,不晓得等了多久。
留洋两年受多了教会朋友的熏陶,这时望见陈妈微跛地朝车急迎了几步又退回去,方又拣回些做少爷的感觉,兀地有那么点不自在。像香港夏天的大雨,祖宅的镂花铁门,伪洋派的大草坪却一角立了座八角飞檐的凉亭,这些曾经远离现又迫到眼前的东西,沉沉地、噼里啪啦地落了回来。
"少爷。"车停稳后陈妈赶前拉开门,密实地把伞罩在车门边,一手急着去接阿祖随身的小皮箱子。阿祖站直了足比她高出呎余,陈妈打着伞踮脚去够,阿祖笑呵呵地按了她的肩接过伞,"雨地里立久了仔细撞凉,回头脚又痛。"
"不妨事,太太等的心焦咧,老早就趟趟差我去门边看......"
阿祖迈进前厅,吴太却并未迎出来。偏厅的门敞了一半,里头传出推麻将的声音,稀里哗啦夹杂着谈笑声,熟捻地冲到阿祖身前,冲散了他一身雨气。
"太太,少爷回来了!"陈妈破例在老宅里扬声嚷了句,喜气洋洋地。阿祖快步走到偏厅门口,正撞上吴太离了牌桌赶到门前,牵了他的手想抱却又舍不得少看一眼,笑地说不上话。
牌桌边几位太太都站了起来,插嘴道,"吴太太这盼星星盼月亮,可把儿子盼回来喽!"
"来来,"吴太方让开身,领着阿祖到桌边,"哎呀阿祖是小辈,你们坐你们坐......"
"两年不见都不敢认了哦!在国外习不习惯?都瘦了哦......"杨太是熟人,自小看着阿祖长大,便一阵风拉过阿祖,扭头跟陈太笑道,"这一表人材,可把你家子聪比下去喽。"
陈太听得这话也不介意,指着吴太道,"淑贞这个小儿子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家子聪怎么有的比!"又转头对阿祖道,"子聪陪阿仪去买东西,吃饭时就过来。"
阿祖笑着寒暄,余光扫到桌边一直笑着不说话的太太是个生面孔,便听吴太介绍道,"胡小姐,这就是我小儿子彦祖,这两年都在国外念书,这才刚回来度个暑假。"又嗔道,"前两年放假也不晓得回家,尽在外面鬼混。"
阿祖听到那声"胡小姐",不由在心中愣了下,趁母亲讲话的功夫不着痕迹地略微打量了她几眼,想着这位胡小姐虽说五官生的极好,也保养得宜,但明显还是跟母亲是一个辈分的人,便犹豫着仍是称道,"胡姨。"
"吴太太,你这个小儿子长的真是像你,样子好又懂事,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胡小姐显是极会讲话,不跟阿祖客套,只一笑,走过来拉着吴太的手软声夸道,又把吴太说地眉开眼笑。
"去看看你爸,大概在书房和你陈伯伯他们讲事情,然后上楼换件衣服,吃点东西。累就瞌会儿眼,晚饭时人来齐再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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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父亲后阿祖便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箱子都已拎了上来,佣人们都晓得三少爷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便放着没有理,只从壁橱里把绸子睡衣拿出来摆在床头。阿祖本想先洗个澡,却抵不过睡意,换了睡衣便钻进凉被睡死了过去,再醒来竟是半夜。
为着他回港办的派对显是已经散了,大宅安静地没半点声音。阿祖穿着软底拖鞋下楼,壁灯到还亮,但却觉着脚下盘旋的木头楼梯透过薄薄的鞋底,许是天气的缘故,阴凉阴凉。配着这夜深人静的大屋,让人心里轻飘飘地不着力。
他走到厨房门口,望见些微光线从半掩的门里透出来。炉子上火还没关,颤颤的小火炖着汤,陈妈搬了把椅子守在炉边,靠了台子支着头打瞌睡。
"陈妈?陈妈,去睡吧。"阿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陈妈的背。陈妈一怔醒过来,先垫了布揭开汤罐看了看没有炖干,才笑道,"少爷你睡的这叫一个死哦,太太、陈少爷、连少爷轮着上去唤你都唤不醒。"
"有吗?"阿祖笑着接过陈妈盛的汤,睡地口干,使劲吹了两口便喝,烫地伸着舌头含混道,"船上总是睡不实。"
喝完汤又要了杯凉开水,阿祖走回房间,却也再拾不回睡意。躺在床上先想着明天要拨电话给子聪他们赔罪,又想起那位样子甚是有着浓重西洋美的胡小姐,不知怎地就觉得有些眼熟。后来躺厌了下床去随身的皮箱里翻香烟出来抽,又找不到掸烟灰的物什,便拉开门走到屋子连着的小阳台上。
大雨早就停了,阳台正对着院子里的香樟树,雨后那股子樟脑香格外浓郁,夜风一吹便似涨潮般一波波涌过来,合着香烟的气味,自黑夜中氤氲开。
香樟有两棵,比肩立着,乌压压一片。高些那株是阿祖父亲出生时种下的,矮些的则是母亲嫁进门时栽的连理树。吴氏夫妇是香港狭隘的世交圈子里少见的感情甚笃,吴父只娶了这一房太太,连生了两个女儿,遂对阿祖这个小儿子格外疼爱放任。只对阿祖按着自己的喜好念了建筑有些微词,却也说了两次便由他去。
香烟抽完了,阿祖伸长胳膊,松开手指,那点子火光便直坠下去,坠进挨墙种的一排冬青里,闪都不闪便洇灭在结着雨水的枝叶间。
阿祖扒着湿漉漉的阳台栏杆,弯下腰,下巴枕在手臂间接着刚才的念头想下去,突地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位胡小姐了。虽说不大肯定,但或许小时在报纸上见过。娱文版里介绍本港的明星,登着她的大幅照片,油墨印的黑白照早已在脑子里毛茸茸地记不真切,但那西化的立体五官,沉静美好的风韵,似乎还能回忆起一些来。
自小阿祖便喜欢洋派的长相,念书时交往过一阵子的女孩亦是位英港混血,说起来真与胡小姐有几分相像,阿祖枕着手臂短促地笑了笑,搞了半晌自己觉着那位胡小姐面善的原因却是年少时偷偷仰慕过的明星?
顺水推舟地,阿祖又想到她的境遇。合着今天的客人对号入座一番,她定是周伯父带来的女伴了。隐隐记得新闻也有报道过她成婚的消息,却又不知为何现在做了别人的情妇。母亲称她胡小姐,想必是并未正式过门。可见周伯父肯把她带到自己家里的姿态,分明还是很喜欢。
乱想了一阵又有些困了,阿祖直起身,走回卧房躺进床里,侧着身子望着外面的夜。夏天天亮的早,他望着天从深灰里缓缓透出稀薄的墨水蓝,半敞着的阳台门外传来湿漉微凉的风,与樟树叶子互相敲击的阵阵缱绻,迷糊着又盹过去。


转眼回港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朋友们该约出来饮茶地饮茶,看戏地看戏,打球地打球,实在没有什么新鲜感。各家的派对也去了一轮,特别是家中有适龄小姐的,风闻吴家三少爷回来度暑假,勿论熟不熟请柬都特别送到吴宅一份。
周末阿祖约了连凯子聪和他们的女友出海,一早便溜出门,却还没逃开吴太长气(唠叨)。
"晚上要去周伯伯家,不许说忘了。"吴太跟到门口,察言观色又笑着揶揄道,"你周伯伯又没女儿,你这一脸不甘不愿是摆给谁看?你这孩子,精不死你,跟你讲,你爸再由着你胡来也是不准你娶个黄毛蓝眼珠的鬼佬进门......"
阿祖却没想到这层,只走了下神,想到这次去周家大宅大抵无法再见到那位胡小姐,略有些失望,又觉着自己对一个足可做自己母亲的女人念念不忘更是荒唐。

晚上的派对却出乎阿祖的意料,摆在了周伯父的小公馆。说起周伯父在外的金屋,单阿祖知道的就有两座,但这座却显是给胡小姐新置的。独门独栋的二层小洋房,前面有个院子,为着派对特意点了灯,柠檬黄的串灯,彩色的纸球,配着洛可可式的圆桌长椅、花巧不实的秋千架,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第二次见面,阿租瞅空子得了个与胡小姐单独聊天的机会,依旧礼貌地叫她胡姨,却也抖出了自己年少时仰慕她的往事,这也多少带些试探的意思,到底是想证实此胡小姐是否真是那位十多年前很红了一阵子的胡燕妮。
"那么多年前的事难为你还记得。"这便是承认了,但神情淡淡地,显是不愿多说。
这样一来阿祖很有些抱歉,他站在胡小姐旁边端着酒杯,因着尴尬不愿多留,却四下看了看,找不着妥当的借口脱身。又磨蹭了两句,终是忍不下去,托词屋里人多太躁,去院子里过过风。

阿祖走到门口,正与携着女友进门的朋友打了照面,寒暄了两句,朋友打趣道,"现在院子里是没什么人,但你孤家寡人一个又出去做什么?"说着拖了下女友的手,女孩子面皮薄,低下头小声闷笑。
阿祖捶了他肩膀一下,错身挤到门外,迎头是香港这弹丸之地不爽利的夏夜,白天的暑气尚未散净,蒸腾地,闷热地。
这样的空气也呆不住人,阿祖方待转身回屋,却听到院子角落里狗呜呜地叫。阿祖有些好奇,这狗他来时便见识过,对人凶得很,被特地栓在狗房不许出来,这时不知又是在对谁撒娇。
他转过身,迈下台阶,正望见一个人牵着狗打闹着朝大门口走去。
院子就那么大,那人走到光下转身也看见了阿祖,隔着段距离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阿祖却怔了下,不由自主又往前走了两步。那是个年轻的男孩子,大抵与阿祖年龄相仿,却是他从未在交际圈里见过的生面孔。
说是陌生,阿祖却又一眼便晓得了他的身份。借着旁边灯笼模糊的光线,那张脸与胡小姐有七八分相像,特别是那洋派立体的五官,因着光线模糊,更显得影影绰绰。灯笼又是红色,那张面孔笼在蒙蒙的红光里,好似暗房显影水里泡着的黑白相片,荡漾却又真切。
男孩看到阿祖往自己这边走了几步,以为他有话要说便停下来。一手牵着狗链,半弯着腰揉了揉它的头,安抚不耐烦的狗坐下。又见阿祖不说话,抬头挑起眉摆了个疑问的神情。
阿祖却笑了,那样与胡小姐肖似的脸孔显出那样一副神情--非常生动的不耐烦的神情--让他不自禁地想到倘若他母亲也摆出一样的神色会是怎样。但又不可能,那表情是极端男孩子气的,比起他母亲,不如说更像他脚边的狗多些。
"要带出去?"阿祖笑着仰了仰下巴,点了点他脚边的狗。
"是啊,带琼出去跑下。"男孩也笑起来,"里面不好玩?"
"原来叫琼。"阿祖却答非所问地走到狗面前蹲下来,伸手去摸它的脖子。琼侧头躲开,从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咕噜声。
男孩也笑着蹲下,边说"琼不喜欢陌生人碰",边硬把坏脾气的琼的头扭过来,固定在两只手间,扳到阿祖脸前,"说哈罗。"
"......是有些无聊。"阿祖却接上方才的话题,拍了拍不得自由的琼的头,转脸看了旁边人一眼,又朝大门侧了侧头。
"那走喽。"男孩爽快地站起身,率先被琼拉着跑向门边。

公馆不在闹市区,即便不算晚,也并无什么行人。逼仄的低气团笼罩在港岛上空,慢跑了不到刻钟便身水身汗。男孩把狗链放开,同阿祖并肩走,琼独自边嗅东嗅西边向前跑着,跑一段便乖觉地停下来等等他们。
"刚回来?"阿祖随口问道。
"恩。"男孩穿着衬衫,觉着用手揩汗不爽利,把衬衫下摆翻起来整个罩住脸揉了一把。
"对了哦,"拭完汗他把双手插在裤袋里,边踢踢沓沓地走着边转头问阿祖,"你叫什么名字?"
"丹尼吴。"阿祖习惯地报上洋名。
"尹子维。"男孩点点头。
"哦,彦祖。"阿祖改回中文。
"那阿祖喽。"他又点点头,"子维阿维随便你叫咯。"
"那子维喽。"阿祖发现这个尹子维说话很逗趣,声音有些沙,却偏好在句尾加上语气词,轻松随意地,话音挑起来,像英文的手写体,所有尾端上挑的活泼字母,轻细的勾划。
"以前派对都没见过你哦?"
"刚回港喽。"
"放假啊?"
"恩。那你认识陈子聪连凯他们啦?"
"见过,不熟咯。"
"是哦。"
"喂你有冇发现你讲话在学我?"
"没咯。"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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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回公馆时派对高潮大抵还没结束,正门开着,从院门边便闻见屋里嘈杂的乐声,是首气喘吁吁的伦巴,two three four,快快快,快快快。
阿祖随子维去花园角落的狗房把琼栓好,子维指指后门,说我从这边直接上二楼。
阿祖有些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围墙的阴影下,子维插袋立着,垮着右边肩头,阿祖发觉他似乎永远维持着这般看似随意自在的派头。
"咳,你知道......"
子维望着阿祖立在面前,原想开口解释句什么,却被阿祖干脆地"我知"打断了。
他挑挑眉,露出个"我知你知"的神情,拍拍阿祖的肩,三步并两步地跨上后门的台阶,掏匙开门,一闪便进去了。
阿祖慢慢踱回正门,有些不想进屋,呆在外面却也无聊,吸口气幼稚地抬头伸直手臂去够头顶悬的彩纸球。
阿祖六呎一吋的身高能够轻松地戳到彩球的底部,球被他戳地一荡一荡,橙色的光也便跟着一荡一荡。
突地他听见口哨声从二楼传下来,转头望见子维趴在二楼房间的窗口朝自己挥手。
屋内派对的乐曲换成一首爵士,是阿祖熟悉的美国流行乐,却循着爵士的精神即兴变着调,逗引到一个高音,又攸地低下去。
子维的房没有点灯,他趴在窗口,灰扑扑的一个影子。
阿祖头上的灯悠荡着,悠荡着,渐渐止住了。
"喂,祖啊,你叫我好找!"子聪路过正门,恰看到阿祖立在门外,冲过来一把抓住阿祖的胳膊,"知你舞跳的最好,快进来,叫他们帮你换新唱片!"
阿祖被子聪拉着往门内走,在门口转了转头,视线却及不到二楼。至于子维是不是仍趴在那里,也是不能够望见了。


"你知道那个尹子维?"
这日又与子聪一伙约出去打球饮茶,阿祖执着咖啡杯,向子聪道,"是胡小姐的......?"
"儿子喽。"子聪答道,阿祖便心知并未猜错。
"那......"
阿祖方待再问,却见子聪摇了摇手指,似是碍着小姐们在场,不便多说。
"咦?阿祖你也认识子维?"插话的是杨家二小姐千嬅,却是朋友们暗地按着杨太太的嘱托,特地把她叫来与阿祖凑对。
阿祖却在心底觉着这番做作有些多余,吴家与杨家是世交,自小一块儿长起来,彼此都知根知底。便要有感情也早就有了,何必等到现在。
但阿祖却不晓得,阿嬅对这位青梅竹马的吴家三少爷确是有些喜欢,只是心知肚明对方没有这个意思,便也不讲穿。她性格本有些男孩子气,直率的很,朋友间素有"大笑姑婆"的花名,却不是不懂事。该做什么说什么,她自有一番盘算,绝不去自讨没趣。
"怎么,你也同他认识?"阿祖转向阿嬅问道,很有些诧异。
"前几个月才认识的," 阿嬅答道,又哧地一笑,"子维这个人很有些意思。"
阿祖方想再追问几句,眼角扫到子聪不以为然的神情,又把话按了下去。稍后小姐们去补妆,子聪却主动提起方才的话题,"你知那个R.J?"
"你说那个罗生?"阿祖皱了皱眉。罗生本姓李,是位港岛出名风流的太平绅士,因洋名叫做罗南,久了圈子里便称他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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