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他————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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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毕竟不比香港,公司仅是刚起步,百业待兴,慢慢阿祖也觉着有趣,便安安心心地留了下来。

那两年中,他不是不担心子维。可他没法子,周家人虽也在伦敦,他却总不能问他们子维的去向。
杨家更是在那年冬天避去了上海,从此与阿嬅断了联系。
有阵子他总发恶梦,倒不是梦见子维,而是梦见阿嬅。梦里总是差不多的场景,自己还在香港,还住在吴家大宅里。
可那宅子里却似乎只剩他一个人,他被关在里头,自己出不去,旁人也进不来。
且他像已经死了似的--一缕幽魂,关在寂寂的大宅里--只能从一个窗口飘到另一个窗口,每扇窗都朝向宅子正前的花园,每一次,他都是看着阿嬅顺着车道一路奔跑过来,跑到正门前,用力砸着紧锁的大门,嘴里喊着什么话。
究竟喊着什么呢?梦里阿祖从未听清过。
他甚至无法发出声音叫阿嬅抬头看看他,只能焦急地,从一扇窗口换到另一扇窗口,像没有尽头一样,无尽的长廊。
于是往往他喊不出声音,大汗淋漓地醒过来。

其实即便阿祖那时能够联系到阿嬅,他也不会得到子维的下落。
因为阿嬅也不知道,自从那日子维不告而别,他就彻底地躲了她。并不是完全不见面,有时还会在派对上撞见,子维身边总是位张小姐,听说是张氏纸业的老板娘,说的再难听点,就是个有钱的寡妇,三十余岁,因着保养得宜到显得年轻,总挂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
阿嬅哭过,不甘过,她想自己有什么不如那个张小姐--居然还腆着脸让别人叫她小姐!
她觉着自己完全不懂得子维......她可以同他光明正大的结婚呀,即使是为了钱,他们杨家在香港也是有名有号,既然他也可以同女人在一起,那么她到底有什么不如她!
后来时局渐渐坏下去,大家都说仗早晚要打,却还是沉浸在狂欢的气氛里,每夜每夜,歌照唱,舞照跳,好似一场焰火放到最后迎来的璀璨高潮。
到了十一月,杨家终是决定提早过到时局相对好些的上海去。阿嬅本赌着口气,有些日子不去打听子维的消息,这时却再忍不住地四下找他。
可是找不到,她问了所有可能同子维相熟的朋友,只知道他已同那个张小姐分手,至于去了哪儿,却都是一问三不知。

最后阿嬅死了心,关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了,只每天眼见着留下的佣人们忙着打包行李,而那些不跟去上海的则拎着箱子包袱同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告别。
其实没有那么不舍得,可阿嬅还是家里每走个人就哭一场,直哭地杨太手足无措,也陪着掉眼泪。
阿嬅舍不得母亲伤神,方强自忍着再不哭,只总无缘无故地坐在摆设家具都渐渐空了的大厅里出神。
一天比一天空了......阿嬅想,就这么要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而子维......究竟又去了哪儿。

她忆起与子维最后一次见面,忘了哪家的派对上,她隔着人群远远望着他,终于等到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那样神色冷淡地一眼......阿嬅忘不掉。
那是秋天的下午,乍寒还暖,阳光好得不能再好。而子维反常地穿地鲜艳,一件红色的衬衫扎在黑色的西裤里。别人这样穿阿嬅定会笑话他不懂审美,但子维这样穿却真的......那么地鲜明好看。
红地像团火般热烈,直灼痛人眼睛的子维......这便是阿嬅留下的,最后有关于那个男孩的印象。
然后他便消失于茫茫人海,生死成迷......总是再不回来。

再后来阿嬅长大了,结婚生子,亲眼见过了战时的乱世浮生,也经历了中国解放,杨家只求保命地没落衰败,总算赶在那场大动乱前拼着花了最后的钱和人脉,跟着先生,拖着一双儿女逃回了香港。
这就是圆满了,阿嬅站在她已认不出中环街头想,真的不能再圆满。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哭过,在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都咬着牙撑了下来,现在却立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头,突然掉下眼泪。
一切都变了......只有这孤岛盛夏的艳阳,好像从未经过时光的洗练,一如多年之前。

十四
阿祖前后两个女朋友都是混血--就这点来说,吴父是不满意的。他喜欢的还是吴太太那种温婉又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可阿祖偏偏喜欢西式美的长相,吴父也没有办法,想着总比找个彻头彻尾的洋妞强吧,大家各退一步,还是和乐融融。
前一任女友叫麦琪,长得实在是美,却也是一副游戏情场安定不下来的长相。
阿祖本也是这么想的,却在交往了一段日子才发现,麦琪打心眼里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需要安全感,也期待着相夫教子。
问题却在阿祖这头,他实在不想那么早结婚,又不好明说,慢慢就有些若即若离。麦琪也精明,见他没这个打算,便干净利落地同他分了手。
再找女朋友,阿祖便留了心,找了个没有那么美,却成熟了很多,叫做丽莎的女孩。那是很惬意的关系,精神上能够沟通,又彼此都不触及对方心里的那条底线,便这么顺顺当当地走下去,虽一直没结婚,却也出来些老夫老妻的感觉。
至于男孩间的情爱,阿祖却再没有尝试过。
他把他这辈子唯一地出轨流放到了一座以香为名的岛屿上,像吴家在战争结束后仍留在了英国一样,是流放亦是被流放,安稳地活在异国他乡。
只有一次,阿祖突然地有些害怕。那是一日陪丽莎参加她朋友的派对,丽莎玩地很开,喝到大醉。阿祖架着她回公寓,寂静地伦敦夜街上,酒醉的丽莎斜着眼风看他。
那瞬间,阿祖突地明白了她像什么人......斜而狭长的眼......眼里玩世不恭的神气。
那样的相像让阿祖怕了起来。
但是还好,还好第二天丽莎酒醒了,仍是阿祖熟悉的那个冷静理智的女孩,深黑的眼温和深沉,波澜无惊。

世事无常,吴太曾这样感叹过,这话自是没有错。几年后吴父突然中风,一直昏沉着,没两月便撒手而去。
吴太却不如阿祖想像中那般难过,她只拍着阿祖的膝头道,"还好你和丽莎结了婚,有了小彤和姚姚......你爸爸肯定走地很安心......最多只是有些遗憾没能叶落归根罢了。"
因着这句叶落归根,阿祖同丽莎商量,终是带着吴太与两个孩子回了香港长住。英国这边的生意交给了大姐和姐夫,只带着资金打算在香港另起炉灶。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句叶落归根便像预言般地准。吴太回了家乡,也不见如何操心,身体却是一天天差了下去。医生看了,药也吃着,但总是不见好。有时阿祖觉得,自从爸爸过世后,妈妈便似已打定主意随他去了。像丽莎安慰他的那样,"......我想爸爸对于妈妈来说是你我孩子都不能取代的......妈妈只是太寂寞。"

吴太去世于一九六五年的晚秋,走时含着笑,非常安详。
阿祖通知了国内外的亲戚朋友,又在报纸上登了讣告。及到丧礼后的两日,却迎来了位想不到的客人。

阿嬅再站到阿祖眼前时,他竟没能一眼认出她来。
其实这再自然不过,他同她的年龄加起来,已经快要一个世纪。
"......你重买下吴家的宅子时我就知道你回来。只是一直不知再见面要说些什么。"
"......阿嬅。"他叫着她的小名,在这个熟悉的宅子里却那么地陌生。他真的再没办法忆起那个扎两条羊角辫跟着他满院子疯跑的小姑娘,或者那个一笑嘴巴就咧到耳根,让人看着也跟她一同开心起来的女孩子......他只是真的再也记不清。
"我看了报纸上的讣告......节哀顺便。"
"......恩。"c
果然是不知道再说什么,他领着她在宅子里四下走着,草坪仍是那么地广,角落里不伦不类的八角飞檐凉亭却是早拆了。
"啊,这两棵树还在。" 阿嬅带着怀念地神色快步走到那两棵香樟树下,抬头看,高些那株许是在战时被流弹片削了半个树冠去,再没有那样茂密,但也终是顽强地再活了下来,仍是两株,一高一矮亲亲热热地比肩立着。
"真好啊......" 阿嬅由衷地叹了一声,却忽然醒过味来,记起这原是吴先生和吴太太的连理树,现在人却都不在了,忙补道,"对不起。"
"没关系,"阿祖笑了笑,"不要往心里去。"

那日阿嬅并没有久留,且在心里暗暗想着,以后除非意外,她是再也不想去见他了。
那些年少时的心事早便化做烟尘,只有一个他们谁都不愿提起的人,一段深深埋葬的往事横在那儿,他们并无法一起追忆,只有两两相忘。
阿祖本要开车送她,却被她婉拒,说要一个人走走。
于是那一日,她便真的一个人出了吴家大门,顺着那熟悉的山道走下去。
每走一步,便好似离着什么看不清的东西更远了一步似的。
她想起方才阿祖把她送到大门边,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地,他问起她多年悬而未知的,关于子维的下落。
子维......阿嬅在心里缓缓嚼着这两个字......怎么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讲出来那样地陌生。像是早不存在于这世间的两个字一般,连发音都变得忒地古怪。
"我不知道......早在那年开战前,便再没见过他了。"
阿嬅并未对阿祖说起某年的某一天,她曾站在一扇门前,透过门缝偷窥到一个秘密。
这么多年她早已想明白,子维是为何同对她冷淡离别。许是为她好吧,他不要她的爱--她的,或者别人的,他都不要。他便是那样一个人,看不起曾经那个繁华盛世,却又浪荡不羁地混迹其中,最终鲜明而突兀地隐于茫茫人海,孑然而止,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这样一个人或许也有不由自主地爱过,但却从未奢求过任何长久的念头。
他从未成为一个渴望在世间活很久的人。

于是她什么都不对阿祖说,永远地,为子维把秘密守了下去。也许是对他的成全,也许是对她爱过另一个男人的宽恕--她只希望他平静地、不带任何内疚后悔地走完剩下的半生。
于是她转头走上熟悉的下山的路。每走一步,便离着什么看不清的东西更远了一步。
那些大雨、歌声、隐忍地哭泣,都一步步地落在了后面......到了最后......最后的最后......却是一个红衣黑裤的男孩子,立在从未变过的阳光里回过头,再不复冷淡的神色,快活地朝她笑起来。

千嬅去世于一九八九年四月,夏至未至。

二十岁时,有日阿嬅同朋友去丽华跳舞。正是热烈地恰恰,她看到舞池里有个男孩跳地实在好,便主动过去邀他,又踩了他的脚。
后来她从朋友那里知道了他叫做尹子维。朋友吓唬她,"你可不要去招惹那个人,他和我们不同路的。"
"你怎地那么年轻便老气横秋......" 阿嬅望着朋友,瞪圆了眼,鼓起嘴道--
"怕什么!"

十五
丽莎一直记得,阿祖说要挖掉两棵香樟树的那天,家里来了个陌生的女客人。许是阿祖的故人吧,她聪明地并不多问,但却一直记得,她走后,阿祖一个人在院子里对着那两棵香樟站了许久,最后突然叫过花匠,淡淡吩咐道,"找人来连根拔了吧。"

丽莎曾以为阿祖只是因着父母过世的缘故,不愿触景伤情。但后来有一次半夜做了恶梦被吓醒,她模模糊糊地去找阿祖的手,却没有摸到。丽莎睁开眼,翻了个身,便见到阿祖立在房外的阳台上,大抵是在抽烟。
不知为何,许是女人的直觉,她就是觉着阿祖在怀念那两棵树,那两棵本来从阳台上正能望见,比肩婆娑的香樟。
那夜阿祖一个人站了多久,她便看了他多久。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很多事情即便不理解,也从不问起。比如阿祖为什么执意要住这间他年轻时候住的卧室,比如那两棵被连根拔掉的树后面,又有什么她不能得知的旧事。

她聪明了一辈子,便也沉默了一辈子。
及到后来,她同阿祖都那样老了,连孙子都已会同小女朋友手牵着手上下学......那么那些事情知道不知道,便也没什么所谓了吧。

接到吴思彤的电话时,吴思姚正在上海出差。
"......赶紧赶回来吧,医生说爸也就是这几天了。"
他们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也不忍心父亲多受苦,却事到临头仍是难受。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轮流守在父亲床前,二十四小时地,生怕他走的时候身边只有护士,走地太寂寞。
那日思姚守下午班,坐在床边椅子上看报纸时,忽听床上昏迷了好几日的父亲微弱地问了一句,"......谁?"
"爸,是思姚!"他赶紧扑到床头,握住父亲的手。
"哦......思姚。"虽是听见父亲清醒地答了话,思姚却忍不住掉过头忍了忍泪。父亲之前已是认不出人,这时突然清楚过来,显是回光返照了。
他赶紧给大姐拨电话,又叫太太去学校接儿子,想无论如何要趁爸清醒时再见大家一面。
"......您放心歇着,他们这就来了。"思姚挂了电话,听父亲好久都没有说话,忍不住使劲握了握他的手,只盼他还能再说点什么,撑住这点清明等人赶过来。
出乎意料地,父亲真地睁了眼,看了看他,似是仔细认了认,又慢慢把眼转到阳台那边。
"这太阳真好......"思姚顺着爸的目光望过去,眼见着满地浅金色的阳光。
"是......您看多好看......"他同父亲搭着话,心里掐着时间,分分秒秒地难熬。
"可我记得......"思姚见父亲慢慢皱起眉,"我记得外头有两棵树的......思姚......我的树呢?"
"............"思姚心里抽了下,暗付父亲这便是开始不清楚了,想要哄哄他,却又张不开嘴。
"......树呢?"听到爸又衰弱地追问了一句,思姚终是忍不住哽了声,照实道,"您忘了?那树早就没了。"
他紧盯着父亲的脸,却见他听得这话也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慢慢阖上眼,很久都没有再讲话。直久到思姚觉着父亲已经又昏沉过去时,却突然听到他喃喃地说了句,"哦......早就没有了啊。"
这便是父亲最后一句话,及到家人们赶过来,他都再未说过什么,也再未睁开眼。

"不尽兴!"阿嬅饮尽酸梅汤,拍着桌子嚷,"阿祖你答应过的,我们去跳舞!"

阿祖去世那天正赶上香港的大日子。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维多利亚湾灯火通明,烟花一排排地升上去,红艳艳的中国国旗也跟着飘起来。

"偏就去那家丽华,从第一支跳到最后一支!"

香港道边数以万计的民众挤在一块儿看热闹,那些关于香港回归后的经济忧虑、社会忧虑在那天晚上都被暂时按到了一边--无论怎样,这片刻地热闹繁华,总归是象征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子维,"阿祖推了子维腰一把,笑道,"快去看看杨家二小姐苦练的舞技如何。"

他们的时代终是结束了。纵使有过怎样轰烈或平凡的故事,现在也便结束了。

"怎么?你也认识尹子维?"阿祖转头望着阿嬅诧异道。
"前几个月才认识的," 阿嬅答道,又哧地一笑,"子维这个人很有些意思。"
"......的确有些意思,"阿祖心里这么想着,有些朦胧地蠢蠢欲动--似是突然摸到了一个线头,便想顺着这线头接着拽下去,总觉着拽下去便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正是年华锦绣,到底什么都想看个分明。

但即便结束又有什么紧要呢。香港还在,也永远都在。
正如每一天都有人前赴后继地,飞蛾扑火一般,投奔进他们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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