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载月明天————且听子
且听子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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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官署区,便向水镜茶馆行去。
上楼,挑了个僻静处。
天色还早,怕要等一等了。反正公务已完,在这里悠闲悠闲也好。
近冬了,草木凋零,薄暮笼罩,独自看向大敞的窗外,一片寂寥。
茶馆不比酒楼,确是个静心的好地方。
若事态继续胶着,张初不久后便会回江东了吧。
反对联合地方豪强的声浪一波强过一波,说是不可纵容地方坐大,养虎为患,若不是张初平吴有功,怕是早成众矢之的,用作杀鸡儆猴了。而我们之内的层峦叠嶂也上了个台阶,本只是有些动摇的冯晴已干脆不发表见解,不参与舌战了。明显,那幕后势力已然侵入不浅,只是不知他到底何时动的手脚,也没找出足以恨我至此的嫌疑者和动机。
敌在明我在暗,还真是吃亏哪。
"想想我们家大人也真是,突然说要接老夫人同住,怎么的又罢了,却整日愁眉不展,苦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哈,谏议大夫徐大人也会这个样子吗?"
"怎么不会,总是见他沉静和气的样子,发起火来照样吓人。也不知怎的,不接就不接吧,有什么好生气的。现在人终于到了,又是容光满面,一团喜气,没半点阴沉样子。"
无意中听到身后这段对话,不禁留意起来。
徐姓的谏议大夫本朝只有一人徐阎,本是积极支持我的议案,后来虽未倒戈,也是退了出去,中间立场了。
他的为人我倒也清楚,家世影响,确实是个温言少语的孝子儒臣。要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会让他的仆人生出这种议论来。
"老兄,能侍奉刘大人已经很好啦,出了名的好性子。你瞧我们家主子,虽和刘大人亲近得很,却是个火爆脾气。前些日子可是闹腾得不得了,砸铜摔铁的,就差把屋顶给掀了,也不知谁惹着他了。"
"哦?中散大夫大人也是这个样子?那会不会是朝中发生了什么,让他俩同时受气。"
火爆脾气的中散大夫,与徐阎要好的,郭善?
"唉谁知道哪!"
"哈这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做好下人的本分就行。说起来,我们老夫人到府上时,还带了盆极漂亮的花,那开得可艳啦,哪时见过这时候还开的这么又大又漂亮的?听说是老爷派人接回时有人送的。到底谁,又没人说得清。"
"咦,这么巧?我们老爷也是得了人一盆异种花,都说好看得很,我还没见过哪。听说老爷见了它就没火气了,算是救了我们下人了呵。"
"都是些达官贵人们送得起的礼物,我们能饱饱眼福就庆幸了。"
身后两人继续聊着,扯到其他去了。
我皱眉,看向远处夕阳。
郭善,也是和徐阎同个路子,后来退出的。
那时,也暗中派人打听过他们的近况,好家伙,仆人们似乎得了命令,都守口如瓶。若不是现在偶然听闻,还真不知道原来私下,还有这些事。
朝中纷扰固有,现在最激烈的,不就是我的提议么。又没使过什么阴险招数,支不支持我都不会怎样。
不是来自我方,就是来自敌方了。
本能地觉得兴奋。
又有些隐约的疑虑。似乎明明抓住了什么内里联系,又无法看清。
罢。不是还没确定么。
有了线索就好。
"想什么,这么入神?"
一个惊讶回头,对上张初微笑的眼。目光越过他的身侧。
黄衣女子敛容而笑。
清减了,却依旧是顾盼神飞的。眼角泪痣依稀在。
平静,透出些尴尬,但没有畏缩。
怎么说呢。
我笑。
女大十八变,不但变美,也不再是那个任性开朗,会撒丫子乱跑的丫头了。
成熟了。
"是你啊,刚才失神了。"站起来,我看向那女子,道,"林真,这几年,过得可好。"
"嗯,夫家待我都很好。"她笑,露出左边那颗虎牙,好似提醒我,她,真真切切,就是那个人。
"都坐吧,站着干什么。"张初笑道。
"齐地距此中原遥远得很,衣食住行,可有不便?"坐定,我问。
"六年了呵,也早习惯了。"
"王家是医药世家,小有名气,虽不是大富大贵,也衣食富足。王品聪颖谦逊,能与你性情相和,也是很难得。"张初道。
"是。我本对医术有兴趣,能加入王家,也是幸运了。"
"那你的医术,必已大有进展了呵,要是再干出下药整我的事,恐怕就不是拉三天稀的事情了。女侠饶命啊!"我拱手,皱眉笑道。
他们都笑起来,气氛多少有些缓和。
"那还不是你欺负我?"林真道,"死不承认,那就要惩罚一下。"
"是是,小人一时不察惹下祸端,之后可是很后悔啊。"
"你会后悔?后来还不是捉了虫子来吓她。"张初拆我后台。
"那是另一件事嘛,不可混为一谈。"我耍赖。
"瞧瞧,不是又死不承认了?"林真掩口而笑。
"还说我欺负你,看看你们都联手对付我了!"我悲叹。
"啧啧,诬赖!我们可是实话实说。也不想想后来是谁把你治好了的。"
"后句话对,你是大家闺秀嘛,当然知错就改。"
"好你个李清水!"林真笑骂。
说笑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七八年前互相拌嘴的样子。那时也都十几岁了,还都纯洁无知得像三个小孩。个个总角高束,除了读书与玩乐,别无他事好顾。
于是那些小心机小花样,就都成了大事情,不可小视了。
呵。
即使参杂了感情,也会被当成是孩子间的小心眼和明争暗斗吧。
很久没见,还以为无从言起,没想到开头顺利,后来便越聊越多,道别时,已月明星稀。
躺倒在自己的榻上,从腰间摸出临别时林真送我的小药瓶。轻盈小巧,通体红色玉质,触手润洁。
"这是我随身常带的,内伤外伤皆相当有效,你拿去了吧,以备不时之需。"
她是这么说的。
呵,哪有人刚见面就送人药膏的。张初说得没错,定是被看出来了。
我也没固让,推辞不过,就收下来。
这样,才不矫情,才像多年不见的幼年玩伴。
只是幼年玩伴而已。
一起玩过,生活过,快乐过,不一定成不了仇人。
将玉瓶搁在床头,有些困倦了。
也是,带伤上朝,还要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公事私事样样不能落下,累得够呛了。
闭眼小憩下吧。

 


第 7 章

恍然间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
环视四周,有些恍惚。揉揉睡眼,忽大叫一声:"不好。"
这么迟了,定要受夫子教训了!
慌里慌张爬下床,穿鞋时,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又理不出头绪。
不管了!
匆忙穿好衣服,随便洗漱了几下,就冲出门去。
直到跑到东厢,才突然一拍脑袋:"夫子昨日不是说了今日有事,让我们自己复习前日所教么?"
唉,真是吓得不轻。
我拍拍胸脯。
也难怪张初竟然都不来叫我。
那这人现在干吗去了,不会真的在房里念书吧?
叹。
既然出来了,吓得清醒得很,一时半会也难再睡回去,干脆溜达溜达吧。
逛到花园边,就听见两个笑声相继传过来。定睛看过去,追逐打闹,好个开心。
一个是张初,另一个,不是林真是谁。
我咬唇。
又来了。还一大早。
方才肚里无处排挤的火气顿时扩大数倍,吸气,刚要出声破坏,就听见旁边有人爽朗而笑,立时噤声。
啧,张叔叔也在。
"这个主意好啊!"
"呵,两小无猜,也难得他们相处得这么好。"
咦,林伯伯也来了。本来不都是让家丁护送林真过来的么?
"是啊。初儿性子沉稳是好,也有点内向了,真儿开朗,有她陪着,适合得很。"
"呵呵说得是。"
躲在墙边,听着,我不禁哼了一声,只觉心里酸楚苦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凭什么她只来了两年,张初就可以对她那么好?
啧。虽然对我也一样好就是了。
可是先来后到不是么?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娃?
想到这里,突然有种预感,心里像被扎了一下。
林伯伯又亲自过来......
难道......
不会吧。起码不是今天吧。
纷乱如麻时,只听见林伯伯一句:"这年龄,嫁娶也是时候了。"
然后便是张叔叔一声朗笑:"这婚事,就这么定了吧。"
终于五雷轰顶,思维僵滞,一片空白。
至此,懊丧与愤恨之情充塞胸腔,冲撞几欲窒息,只想速速逃开。于是一个省悟。
怪不得看见那双鞋时觉得怪异。那么小的鞋。
我,又做了这个梦了。多久没做了。
想念间,却如梦魇,越是极力挣脱,越是虚脱乏力。
场景被搅乱,又是一个闪神,看见那个月夜下,自己青涩的脸,正盯着林真,一字一句确切明白:"我喜欢张初,他也喜欢我!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是你插入而不是我!你听明白了,即使他娶你,也是迫于父命,利用你壮大张家而已!"
看着那样子震惊无语,抖着嘴唇的林真,自己亦是凌乱讶异得可以。
而在外面看着的这个自己,只剩下自嘲的苦笑。
那时,真的是,不顾一切地,就那样子吼了出来。
场景忽然跳转,已然模糊开来。
林真流着泪跑了,然后我也逃,钻进好远处的不知哪家客栈,开始喝酒。
当时哪会喝酒,笑。只是真的不知怎么办好。那样子说了出去,是一时痛快了,但以后呢,要怎么见她,关键是,怎么见张初?
虽然,这本就是一个大谎言。
从头到尾,他都那么不温不火,但我愿意相信,他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
也,只是愿意而已。
不多久,自会真相大白。
该嫁的嫁,该娶的娶。大人们,自不会记小孩的错。
可是,林真呢。张初呢。我自己呢。
要我笑容满面恭贺新婚,做不到。
张初他,虽没什么表示,也会喜欢这门婚事的吧,即使他仍不知情。
怎能不期待。
金童玉女么。
都那样子说了,哪有脸再见他们,再见他,徒增烦恼。或许就该择个黄道吉日,溜之大吉。
他们成婚那天,定是一个这样的好日子。
呵。
不会喝还猛灌的结果,就是烂醉如泥,第二天在客栈角落醒来时,一时迷惑姓什名谁。亏得掌柜的见我年幼,容我住一晚,还盖了条被子。
等我匆匆赶回张府,竟是人头纷拥,交相议论,叹息声声。
觉得血液,就那样子冷掉了。
围观的中心,红漆的张府大门,两张交叉的纸条。
封。
终于挣扎着猛然坐起,脱离梦境时,入目一片黑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合衣,原来就这样子睡了过去么。
天,还大黑着。
喘息未平,伸手,触及额头,热汗淋漓。
深呼吸,大口呼出。
重重躺倒。
是,我最不该的,并不是说了那些话,而是在那个时机,对那个人说。
我知道当时,权奸帝舅耿宝和皇后兄阎显等人枉杀太尉杨震,废皇太子,即今上为济阴王,大肆夺权,铲除异己势力,却不知道他们已诏令林仁,要他查办张家,而林仁拖着不买帐。那晚,我不知道林真回去,对着她爹林仁哭诉了些什么,捏造了多少张家不轨的证据。
或者,她也将我所说的转述了一遍?
呵,不管她说了什么,总之,林仁,我慈爱的林伯伯,怒发冲冠,一声令下,带着阎党的人就冲进了张府。
一片狼藉,哭声震天。
我自然知道,没过几天,或者就在第二天,他就后悔了。但有什么用哪。阎党要的不是证据,而只是"正直的朝廷命官""冲进去"这个行动而已。
证据。笑话。证据,你要什么,就给你造出什么。
张家财产充公,张叔叔与其他几个"违臣"一并斩首示众,全部家属发配蛮荒。
行刑那天,京城空巷,百姓流泪相送,却无人敢鸣冤。
呵。
那时候的我,能做什么?木已成舟,林仁也不能翻案,我去澄清又有何用?更有可能的是吸引阎党,来砍了我这李家余孽。
之后的两年,怎么过的,已经想不太起来了。一个人住着,大抵都是些声色犬马,混乱不堪。
有什么关系,反正林仁有愧于心,大大地有愧于心。我要什么,伸手就是了。责骂?呵,骂死他自己,也不会骂我。
转头,那个红玉小瓶,在窗缝投进的月光下烨烨闪亮。
伸手抓过来,放在眼前。振荡两下。
还挺满的。
笑,放远。
捏去,用尽全部力气。
那些苦苦保留的记忆,加了太多自我想象,于是越记挂,越虚假。而那些刻意遗忘而被尘封的,却通常最是精准确切,时刻准备在某个时刻,咧嘴呲牙。
嗑嘭几声,薄薄的瓶壁已碎,裂缝间流下粘稠液体,浓重的药味顿时弥漫全室。
弥散的,还有些许温热的血腥味。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是可以的,血债血偿就太过沉重,没到必要,不必动用。
早便知道,林伯伯和林真的悔恨,不比我轻。这些年下来,也够了。
遇到杨敷之后不久,也渐渐不再做这个梦。
紧握,碎片扎得更深。
血泪血泪,没有泪,只好用血和痛来宣泄。
以为忘记的东西,原来只是太久没有想起。
比如所谓的恨。
而一旦想起,便是巨浪狂沙,日月无光,何处逃生。

"你看,这是什么?"张初还未将手心张开时,已是一阵清香扑鼻。
我接过,抓住花萼,放在灯边仔细看去。
肥厚花瓣,细长花丝,紫中透白,花缘竟是泛金。
"异品兰花......"我喃喃。
金名道:"以我们这些天夜中探察的结果,那几位早已站在敌对阵营的大人家中,都有这种花。而新近动摇的几位,却没有。"
兰花,兰花。
有些冷汗。
怎会是他呢,虽然有过节,但也多方相助我。
若真的是......
我笑。
这圈套,布得也忒早忒深了,一开始,就一步步,让我往里跳。
还和杨敷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起这个名字,不觉滞了一下。
罢,姑且算是猜测。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张初问。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扯一扯,就好抓了。"我笑。
我没想到,还无须我们布置怎么扯,机会自己送上门。
※※z※※y※※b※※g※※
半个月后,皇上主婚,将幼妹平清公主下嫁司徒大人的公子,排场虽不浩大,也是隆重,诸官皆赴宴恭贺。
例行的客套问候,近尾声时,张初先回去了,而我仍与几位大人聊着,便留了下来。
无意的间隙,看见明乐与杨敷,在红灯掩映的那头,谈笑风生。
好开心么。
忽又一惊。怎么自己,会有这种苦涩的感觉。
急急打消,却不消一会儿,又浮上心头,总是不自觉地,偷眼看向那一边。
俊秀的眉眼,挺拔的身形,和旁边巧笑嫣妮的明乐,好是般配。
明乐的眼神好明亮。也对他有好感的吧。
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让自己好过点。
深深地叹。
这是怎么了。
"李大人,怎么好像兴致索然?"一个声音,让我收回臆想。
"司徒大人!"我连忙拱手而笑。
真是,想得入神了。
"酒食不合胃口么?"
"哪里哪里,只是有些累了。"
"哈。"他捋了捋胡须,拍拍我的肩朗声笑道,"年轻人喊什么累,想我老汉都精神着,这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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