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一看,李若飞含笑看着自己,手心里卧着一只明珠耳坠。
少女伸手取过耳坠,触碰到他的掌心,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感觉到微热,忍不住心头鹿撞。
李若飞五百步外射落耳坠,射断薛成隽的犀角所制的鹊画弓,无论是准头还是力道,都远胜薛成隽。
薛成隽脸色阵红阵白,撇下断弓,飞奔出场。
红衣少女踌躇半晌,掉转马头跟随而去,却又回头大声道:"我叫薛猜猜,你要记得我!"
场边一众女子眼神热烈,直盯着李若飞,议论纷纷,有的道:"这样貌真不似蛮族呢,瞧着比那个赵孟旭还要俊美几分。"有的立刻啐道:"你瞧人家那箭术,赵孟旭那小白脸哪里及得上他一半?我看也就四王爷能和他比肩了。"又有补充说:"二王爷也很斯文俊秀呢。"便有人遗憾道:"若他是宁国人就好啦......"有一个薄怒道:"为何不射我的耳坠?偏射薛家小姑娘的!"又一个突然害羞道:"哎呀,他看过来啦!"
远处傅怀川笑道:"二哥,你看他如何?"
傅刑简有一双灰色半透明的眼睛,蒙着薄雾一般看不清喜怒,只见他亦笑道:"我看他野性难驯,到哪里都容易引发战乱,这种性子,你可要当心。" 虽是笑着,眼底却有种洞察世事的冷酷之意。
傅怀川道:"他这种人,天生就是被众人仰望的,我这辈子要的就是让他仰望我。"
傅刑简转头看着傅怀川:"即便毁掉,只怕他也未必会臣服。他让我想起雪豹,最骄傲的野兽,宁可咬烂自己,也不会让人得到它美丽的毛皮。"
此刻场上又有动静,谢流持枪入场,道:"谢流请教阁下刀法。"
李若飞道:"谢溪将军的谢家枪我见识过,的确非凡。"
谢流剑眉微扬,道:"谢溪正是家兄。"
李若飞弯刀出鞘,只见刀光如水,锋锐无匹。
傅怀川笑道:"他倒会选好东西,这可是我府里最好的刀,名唤静刃。"
傅刑简悄声道:"太子带着赵孟旭来了。"
说话间,谢流和李若飞已经动手。谢流的三棱枪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各尽其妙,进锐退速,不动如山,动如雷震,不愧宁国第一名枪;李若飞眼神晶亮,整个人就似一刃刀锋,虽游走在枪下险象环生,却冷静得可怕,每一分每一寸肌肉骨骼似乎都在蓄势待发,如同狼在扑杀猎物,只待一个破绽就会一口封喉。
谢流一枪迅疾若闪电,刺向李若飞胸口,李若飞顺势错马上前,胸前衣襟被枪尖划破,但手中弯刀已抢入攻击范围,一刀顺着枪杆划向谢流手掌,谢流回枪后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李若飞一刀劈下,这一刀充满惊人的力量与速度,毫无花巧,直奔咽喉而去。
森森的寒气印得谢流眼睛剧痛,却固执的睁大不肯闭上,脖子传来一阵冰冷,细细一行鲜血流下,刀刃却戛然而止。
李若飞撤开弯刀,微微的喘息,胸口衣衫破裂,露出大理石般的肌肤。
傅刑简叹道:"很聪明,很会挑选时间场合。受质仪式上示以弱,让人不忍折辱,试剑场里示以强,让人不敢折辱。"
瞥一眼太子,笑道:"四弟快看,太子殿下流鼻血了。"
一回头很耻辱的发现傅怀川挺拔的鼻子下面也有了可疑的红色液体。
怒其不争,二皇子拂袖而去。
谢流深深的看了李若飞一眼,道:"谢谢你不杀之恩。"
李若飞道:"我险些死在你的枪下。"
两人相对大笑。
谢流道:"天色将晚,我做东,请你喝滴翠楼的莲花白。"
李若飞苦笑:"你得先借我一件衣服。"
谢流笑道:"那我邀请你到我家中,一来将军府里衣服甚多,二来家兄一直惦记你。"
李若飞眨眨眼:"是惦记我那时劫的粮草吧?"
谢流郑重的点头。
已近半夜,谢流送李若飞回到四王府,两人一身酒气。
傅怀川亲自在门口迎接,对李若飞皱眉道:"当质子都能这么嚣张,先禁足一个月吧。"
谢流忍不住抗辩道:"李若飞是质子,不是战俘。"
傅怀川笑道:"那又有什么区别?我看你大哥最近对你是疏于管教了。"
李若飞却大声道:"谢流,一个月后我去找你喝酒!"
话音未落,傅怀川淡淡道:"禁足三个月。"
谢流大怒,正待说话,却见傅怀川身后暗影出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个素衣女子。
谢流一见之下脑中轰然一声,天旋地转,只觉天地万物一片死寂,唯有这个女子鲜活明丽,只听这女子低不可闻的轻叹一口气,声音犹如玉石相撞,琅琅悦耳:"夜已深了,谢公子还是请回吧。"
迷迷糊糊中,谢流问道:"你是谁?"
女子双目盈盈:"亡国之妇,妾号金枝。"
说罢转身而去。
傅怀川走到鸣泉苑碧池小桥上时,抬脚把李若飞踹下水中。
快到中秋,夜半池水冰凉,李若飞的酒意一下被冲得干干净净。
幸亏池水不深,李若飞身材修长,只淹到胸口处。被池水激得一时透不过气来,好容易喘上一口气,李若飞骂一声"混蛋",攀着桥沿,便想跃上桥去。
傅怀川穿着软底薄履的脚却已踩上他的右手,微笑道:"我让你上来了吗?"
李若飞被彻底激怒,左手抽出腰上弯刀就向傅怀川的脚踝砍去。
傅怀川一笑,足尖施力,腰身一拧,另一只脚飞起踢在他左腕,弯刀冲天飞起,掉落水中。
李若飞痛得脸色惨白,右手只怕已经被踩断指骨,却一声不吭。
月光下傅怀川的轮廓近乎完美,气质优雅尊贵,一双黯黑的眸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蹲下身来,很温和的说道:"我只想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一身酒气,"慢慢撕开他的衣服,轻声道:"另外,不要随便穿别人的衣服,否则,我会剥了他的皮,拆了你的骨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迫于眉睫,但骨子里遇强则强的桀骜之气却让李若飞直视眼前的男人,冷冷道:"我记住了,现在能不能上来?"
傅怀川伸手拉他出水,轻柔的抚摸了一下他的黑发道:"很晚了,小心着凉,去睡吧。"。李若飞警惕的后退一步,傅怀川却笑着离去了。
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李若飞就被痛醒,只觉得右手针扎似的抽痛,手指已经肿得发亮,咬牙活动了一下,指骨定是断了,心下暗骂该死的变态。
出了卧房,刚进花厅就看到一个绝色女子坐在桌边笑着看自己,她有一双和尉迟香很相似的眼睛,弯弯长长像一片花瓣,李若飞便很喜欢她。
只见桌上放着各式早点,更有一小锅热腾腾的白米粥。李若飞也不多说,坐下用左手抓起筷子就吃,待他吃完,女子方才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好不好吃?"
李若飞点头:"很好。你是谁?"
女子道:"我是南疆的金枝夫人。"
李若飞问道:"你的名字呢?"
金枝夫人一怔,李若飞补充道:"我在朗国是平南王,可是我叫做李若飞;这里的人一旦叫我平南王,我就知道他们想折辱有这个封号的人。"凝视着她的脸,小心翼翼的说道:"你不会喜欢别人叫你金枝夫人吧?"
金枝夫人心中一暖,眼前这个少年虽然名动天下,更是众口相传的狠辣诡诈,但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满是温情,只觉得对他有种说不出的投缘喜欢,笑道:"我有名字,不过就像你说的,这里的人更喜欢叫我金枝夫人,因为金枝夫人是南疆宫中的宠妃,现在沦为阶下囚,他们很喜欢这种感觉呢。"
眼珠一转,吃吃笑道:"他们更喜欢叫我夫君的封号:顺天侯。"
李若飞抚掌大笑,却碰到右手伤处。
金枝夫人一声惊呼,道:"伤这么厉害?"
忙拿过他的手仔细察看,道:"你去我房里吧,我帮你治伤。"
李若飞奇道:"你还会治伤?"
金枝夫人白了他一眼,却只见风情,不见凶悍。
金枝夫人一边为他上药包扎,一边柔声道:"我的名字叫做秦初蕊。进宫之前跟父亲四处漂泊采药,父亲原是个名医。"
一缕阳光穿窗而入,秋天的阳光有些发白,随着秦初蕊的动作,在她滑腻如脂的肌肤上明明灭灭的闪动,眼角有浅浅的几道皱纹,却更增风致。
秦初蕊七巧玲珑,顺着李若飞的眼神,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笑道:"我已经老啦。"
李若飞忙道:"不,哪里就老了,瞧着就跟我的妹子似的。"
秦初蕊娇笑道:"胡说八道,你才多大,这般占我便宜,当真是讨打。"
说话间已帮他包扎完毕,李若飞疼痛大减,忍不住笑道:"看来我真该叫你神医妹子。"
秦初蕊道:"不要乱动,七天就会痊愈,绝不影响你使刀。"又问道:"若飞,你是不是瑶光人?"
李若飞道:"你怎么知道?我母亲是瑶光人,不过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我自小在草原长大。"
秦初蕊笑道:"我小时候跟随父亲四处游历,曾经去过瑶光,瑶光出美人,尤其他们的肤色,我在别的地方都没见过那种月光一样的肤色。"伸手摸摸李若飞的脸,道:"你看你,虽然打了这些年的仗,却一点不像那些粗野男人,所以我就看出来啦。"
微叹一口气,嗔道:"真不明白你们男人,偏偏喜欢到处打打杀杀,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很有趣吗?"
李若飞苦笑道:"你不懂。"
秦初蕊道:"那谁懂呢?"
李若飞看向窗外,秋风正凉,想必燕支关的草已经枯黄,黄羊却正肥,是打猎的好季节,唇角漾开一个近乎纯净的笑容,道:"颜冲羽。"
秦初蕊眼角余光却看见门外一角衣袖,灰锦云纹的质地,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傅东平偶感风寒,傅怀川等探病后太子建议兄弟小聚。
兄弟四人只有傅刑简和傅怀川同是一母所出,落座后先行纷纷为父皇的身体担忧一番。傅怀川却想着李若飞看向窗外的那个笑容,让人既想密密吻住又想狠狠撕碎,看着杯中清茶,忍不住出神。
却听太子叹道:"父皇近来身体大不如前了,听张公公说,夜里呼喊七弟的名字。"
傅晴鹤安慰道:"七弟和六妹换取两国二十年不起刀兵,却是好事。"
太子道:"话是如此,可当日若不是四弟坚持屯兵开羯,也不至让李若飞长驱直入中原,兵临靖丰,父皇也就不会允诺让七弟为质了。"
一时无人开口。
傅刑简抬起半透明的眼眸,淡淡道:"当时廷议合约,大哥你赞成七弟为质。"
太子笑道:"现已天下太平,四弟手中百万雄兵不知作何安排?"
傅崇源一向宽厚,从未如此咄咄逼人,傅晴鹤不禁大是奇怪,打圆场道:"好啦,大哥,让你府上赵孟旭出来给我们沏茶,很久没有见过他的凤凰三点头的绝技了。"
太子却不答,只盯着傅怀川。
傅怀川端起紫砂茶杯,有种不动声色间压制风起云涌的气势,笑道:"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五弟,这等绝妙的白毫银针,除了赵侯爷,谁还能有如此手笔?"又道:"太子莫要着急,这白毫银针要经三道才能茶香鲜活,操之过急,只怕苦涩难以入口。"
众人亦笑。
太子更是赞道:"四弟不光懂得拥兵,居然还深谙茶道,这等人才,只怕天底下无人能比,一个小小的四野王封号,实在太委屈四弟了。"
傅怀川正待开口,却见一人缓步入厅,轻衣缓带,眉如春山,眼似波横,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手提一个小小的紫砂壶,正是顺天侯赵孟旭。
赵孟旭只知道太子有客,进来却看到傅怀川,不由得瑟缩一下,被傅刑简幽灵般的眼神一扫,只吓得手一颤,紫砂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宁国贵族中私自豢养男宠的大有人在,虽被傅东平所不喜,却屡禁不绝。赵孟旭纤弱清雅,风骨出尘,正是好男风者的心头大爱,被俘后刚回靖丰,就被傅刑简要了去,替傅怀川分赏给诸位有功之将,后又调教出来当贺礼送与左相,其中手段颇多惨酷,亡国之君,比娼妓尚且不如。
直到被太子看上,收入府中,方才不许别人染指。为此左相等人大是不满,傅东平因此知晓太子喜好龙阳,特意下旨痛骂一顿。
只见赵孟旭呆立当场,壶中热茶洒在他的脚上,也不叫痛。
傅刑简轻笑一声:"大哥把这位侯爷调教得真好,温婉如处子啊。"起身道:"我们也不打扰大哥了,就此告辞。"
三人出了太子府,傅晴鹤自行离去。
傅刑简对傅怀川道:"老头子身体大不如前,太子急了。"
傅怀川冷笑道:"太子想激我现在动手,趁老头子还活着,借他的势解决掉我,一劳永逸。"
傅刑简点头:"你知道就好,别让母亲和我失望。"
傅怀川黯然。
回到府中,已近傍晚,刚进鸣泉苑,就听见李若飞正跟金枝夫人大谈打猎趣事,见他进来,却立刻不说话了。
金枝夫人站起身来,嫣然道:"王爷回府了,我刚吩咐了厨房晚上吃莲子粥呢。"
傅怀川笑道:"不用做莲子粥,让他们做前天午膳的菜,一个都别变。待会儿我们一起吃。"
金枝夫人大感奇怪,却笑着吩咐下去,并让侍女掌灯。
傅怀川坐下,道:"在说打猎的事?"
金枝夫人笑道:"可不是......"却被傅怀川挥手打断。
李若飞看他一眼,却不说话。
傅怀川也不以为忤,问道:"那年我借马从额仑草原过,为什么会遭到狼袭?"
李若飞立刻答道:"天谴,我当时就告诉你了。"说罢居然还哈哈一笑。
傅怀川点头:"若飞你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道理你都明白,却控制不了自己的骄傲,战场上你忍耐力惊人,当质子却嫌太不懂得忍耐。"
李若飞承认:"那又怎么样?"
傅怀川淡淡道:"也不怎么样,只是我也有个缺点,"闪电般出手扣住李若飞受伤的右手,压在石桌上咔嚓一声拧断,续道:"就是,也缺乏忍耐。"
金枝夫人惊呼一声,李若飞额上冒出大颗汗珠,却咬牙生生忍住痛呼。
傅怀川靠近他,问道:"第三次问你,若飞,你好好回答,额仑草原的狼袭到底怎么回事?"
金枝夫人脸色惨白,只紧张得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却见李若飞一笑,
还是两个字,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天谴。"
风似乎静止了,金枝夫人连呼吸都停止。
傅怀川嘴角勾起一抹赞赏的笑,眼神中闪过危险的光芒,坐回原处道:"这个问题以后我再找合适的机会问你罢。"看了一眼桌下,"把你左手握着的刀收好。"
金枝夫人松一口气,起身正想去拿药,傅怀川冷冷道:"金枝,不要干蠢事,先吃饭。"
金枝夫人坐下,妙目中又是心痛又是屈辱,忍不住滚下泪来。
李若飞柔声道:"初蕊,不要哭,我一点儿都不痛。"
说话间,菜一道道端上。正是烤羊腿、龙井虾仁、清蒸鳜鱼、火踵神仙鸭、口蘑茭白,素什锦,玉湖莼菜汤,一个不差。
李若飞举起筷子就吃,却被傅怀川打落。
李若飞大怒:"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