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以前你经常午夜后还在练箫,总是吵得我无法入眠,还以为你是真心喜欢。"风后的话轻得象在自言自语。
应龙默然不答,他那时只是单纯地认为只要练好了玉箫便能一直待在风府,便能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可事实是他再努力地夜夜练习,公子还是离开了,不过还好当时没有冲动下离开风府,看到公子如今就在眼前,这难熬的七年,仿佛只是眨眼间。
一路上,两人的对话几乎都是一问一答,此行的目的地本就不远,很快便来到了一座门面比风府大了何止两倍的府邸外,风后抬头望了望牌匾,"卿士府"三字尤为显眼。
第六章 卿士
"贤侄今次从乡下回来立刻就要撑起这么大的家业,老夫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大展拳脚,不服老都不行啊。"卿士府后院的凉亭内,老者将一棋子夹于指尖,白发显得他脸上的皱纹更深,可腰却挺得笔直不见一丝佝偻。
他眉头一蹙,指尖的白子当即落在面前战局混乱的棋盘上,这一棋使对面的青年面上泛起微笑。
风后未加犹豫,手上的黑子似乎早有预谋般紧接着落在刚才白子旁边,他道:"吴翁老当益壮,才让我们这些作晚辈的汗颜。"
吴回看见这子黑棋,手中的棋子也放了下来,随着竟笑了起来:"哈哈,贤侄今日特意登门拜访,叙旧也好,有事相求也罢,居然让老夫这棋输得如此狼狈,就不怕伤了老夫面子,当场翻脸。"
"吴翁乃当朝卿士,百姓对您的贤明与度量津津乐道,小侄这些年虽不在蒲阪也是如雷贯耳,吴翁怎会因此小事而与晚辈计较。"
吴回见他又在自己身上抹蜜,继续笑道:"老夫看在与令尊多年的交情份上,私下说几句,这年轻人做事切勿心急,欲速则不达啊。"
风后也不是喜欢一直拐弯抹角的人,见他点到正题上来,今次拜访的目的想必吴卿士也猜到大半,他肃声说:"吴翁所言甚是,不过小侄今次不增加进贡,却不是心急,反而是为了更尽绵力,向当今炎帝献上我风家的诚意。"
吴回眼角的尾纹挤了挤,抬手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吴翁可能不知,这乐舞坊并非我风家唯一的家业,可能是祖辈想赚些闲钱,在米粮和马驹方面风家也早有涉猎。"
吴回一听,面上立刻沉了下来,犹疑着,"贤侄的意思是......"
风后心笑,吴卿士不愧是一代贤臣,并没有和其他那些昏官一样被眼前的盛景所迷惑,果然也在作着今后的打算,见吴回有兴趣,自己这一注看来并未下错方向。
"小侄是希望将以前进贡的金银全部换成等值的米粮和马驹,表面上似乎没有加上一成的进贡,可是小侄会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钱来定价这些物资,换下来这总额可是比现在多了不少,并且吴翁还可以省了四处联络粮马商力气,何乐而不为呢。"
闻话,吴回踌躇了一会儿,他现在确实在为粮马不足而操心,这个提议即可以缓神农如今的窘况,还使以后多了条粮马的路子。加上风家就算低于市价两成也还是比他们成本高了许多,用马粮代替金银,对于风家也是赚,很明显,这是双赢,他没理由不答应,只是......
吴回看着眼前一脸泰然自若的风后,虽说小时候就知道这风家小少爷满脑机灵古怪的点子,但一个自小去乡下养病的孩子,刚回来就能毅然压出这么大的赌注,若这注压错了,别说风家的生意,这抗旨可是掉脑袋的罪。他能够一眼判断出如今神农最缺的就是粮马,说不定还察觉了当今天下暗潮汹涌的大势,不简单,不简单啊。
好似闲话家常,吴回道:"老夫如今是知道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贤侄的提议老夫会向炎帝陛下禀明,以后贤侄若是有空可以随时来府上陪老夫下上几局,陪我这长辈解解闷也好。"
风后见他答应,立刻拱手道谢:"多谢吴翁,只是小侄当下还有一个请求,希望吴翁能够准许。"
"只管说来便是。"
风后道:"希望吴翁能推荐小侄进入神农书院。"
"哈哈哈。"吴回突然敞声大笑,会意地道:"老夫其实正有此意,但怕贤侄要忙风家的生意,便没有开口,既然贤侄提出,老夫怎可能推却。"
说完,双双理好面前棋盘上的棋子,一老一少好似忘年交,相视一笑,开始新的一局。
神农书院号称天下第一学府,是神农历史最悠久也是历来声望最响的书院,现在炎帝无一个玄女门天师在其左右,包括吴回自己在内的官吏几乎全部都是出自神农书院。
民间有种说法,进了神农书院,便等于半只脚迈入了官场,不过近些年,随着神农氏的逐渐没落,神农书院也成了官宦之子及富家子弟的专属地,普通黎民只有望而生畏的份,很多有才之仕就算有效力神农的心,却因贫寒而被拒之门外,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各方诸侯反而频频招到贤才的原因。
吴回认为风后是个可塑之才,本以为作为商人无心入仕,当下是正合他意。吴回知道现在越来越多的流言说今代炎帝榆罔是个昏君,其实百姓不知官吏的无能才是神农真正的弊病所在。
出了卿士府,风后今天心情好,起了兴致,拉着应龙先不回府,反而跑去乐舞坊凑热闹,风后回来的这几天,今次还是第一次去看看自家的生意。
当风后与应龙迈入乐舞坊时,时候已不早,坊外花灯高挂,坊内也响起了笙箫。
应龙现在虽已不算一名乐师,却也常常出入乐舞坊,并且坊内都知道他乃风府上的人。
隶掌柜离开这段时间,乐舞坊的生意基本都交给二掌柜打理,老二见到应龙,放下手中的算盘,哈着腰上来打招呼。
"箫公子这个时段前来,可是有事?"瘦小的老头平时最擅察言观色,但每次遇到沉默寡言的应龙时最为无可奈何。
"今次是陪我家公子来看看。"r
老二一听,这才注意到应龙旁边的青年,风家公子小时候他也见过,印象中就是自己儿时病怏怏的样,如今他还真是认不出来了,他赶忙对着风后道:"这乐舞坊上下日日盼,总算把风公子盼回来了,现在好了,终于有人主持大局了。去,瞧我这嘴,现在应该称呼风老板了。"
老头拍马功夫可算洋洋洒洒,风后对这位二掌柜一直都印象深刻,他虽不是什么书生文人,但人际脉络却广得很。
"二掌柜还是不要改口,先不说这听着不习惯,我这次回来对乐舞坊的生意也不会多加干涉,我天生吃不得这苦,还是喜欢去书院混混逍遥日子,以后一切还得继续有劳隶掌柜和二掌柜您了。"
"好说好说,老二这就去给风公子准备上座,公子也很久没听这坊内的小曲了吧。"
说完他走在前方引着路,随手还叫来两个下人准备些酒菜,吩咐道,好好招待当家的。
第七章 舞姬
乐舞坊的堂面并不算大,可往前台乐师的方向望去,却是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客人听着曲饮着酒聊着天,厅里仍不显杂闹。
今天没有舞蹈,只是笙箫的大合奏,风后与应龙跟着二掌柜在前排一席并肩坐下,也随客人们饮起酒来。
应龙想起刚才风后说的不会来坊内照顾生意,问道:"公子说去书院混日子,可是当真?"
"自然,白日卿士大人已经同意让我进入神农书院。"风后小啄一口香醇,其实他并不爱酒,只是被这坊内氛围所诱,他刚才一句虚言都没有,比起吃苦谁不喜欢过享受的日子。
"公子想要入仕?"
"怎可能。"风后斩钉截铁地否定道,将手上的玉液一饮而尽,"进神农书院,一是本公子想打发时间,二来书院可是经常都能搞到九州内包罗万象的一手消息,消息脉络广些,对我们风家也有好处。而且过不了多久就是神农书院四年一度的论述大会,天下才子齐聚,这热闹怎可少了我的份。"
风后欲想再倒一杯,却被应龙一手抓住手腕给拦了下来:"公子,一杯足矣,箫某没记错的话,公子以前只沾半杯便醉。"
正如他所说,沾酒的风后颊上已泛着绯云,他侧过头,双眼微眯甚是撩人,他说:"你也知道是以前,人是会变的,酒量当然也会变。" 跟着他甩开应龙抓着自己的手,指着应龙的鼻子道:"就象你,竟敢拦我的酒了。"
应龙对上那双半睁开的眼,似乎他才是醉酒一方,每次都这样,稍一对视便会陷入那迷离的瞳中,让他晕眩。
"公子认为箫某变了?"应龙的声音仍旧低沉。
"扑哧。"看到那张严肃的脸,风后忍不住笑了出声,"变了有什么不好,应龙你现在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其实很高兴,不过若你变得会骗我了,我可是会生气的。"
风后揉揉阳穴,似乎酒量真的没变,才一杯脑袋便已昏沉沉的,他合上眼,顺势倚靠在应龙的肩上,只感觉那肩下颤了一颤,默静了半晌,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公子以后要去书院,箫某可否随行,有箫某在旁边府上的人也安心些。"
"应龙,你不要太过宠我,我可是会飘飘然得寸进尺的人。"风后的眼未睁开,声音里混杂着坊内的乐曲,他想自己或许是个极度自私之人,若是有人对他好,他便会奢求此人只对他一人好。
为什么只要一静下来就又要想起那个负心人,那人的容颜,声音,体温,气息,一切仍沥沥清晰,老天真是不公平,为何一个人可以去选择记住,却不能选择忘却呢。七年的心只被一人填满,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将之抹去。
他紧闭的眼角再次有泪溢出,只是这次被一根手指轻轻抚去,未曾滴落。
乐舞坊内,风后似乎并未有心思听曲,倚在应龙肩上小息,醒来时酒意也淡了不少,待回到风府上虽已是午夜,精神反而比白天更好。
敲门,府上想必还没歇息,楚儿很快便来应了门,灿灿地笑着。风后前脚刚想迈出,不料应龙嗖得拔出随身佩带的长剑,快如闪电般抢先挡在他身前,横剑指向楚儿的脖间,冷声道:"丫头,别想耍花招。"
这一举动把他身后的风后诧在原地,与门里的楚儿面面相觑。
楚儿瞄了眼面前的利剑,漏出些许惊色,不过很快便转为了怒颜,对着应龙道:"没想到应龙你堂堂八尺之躯竟对个弱女子拔剑相向。"
"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箫某绝不许未露真面目之人靠近公子。"
"呆子。"楚儿瞪了他一眼,抬手推开剑身,将头微埋撕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
风后定眼看着这幕,面具下的女子唇红齿白,肌肤几乎透亮,灵动的眼虽不算大,却是清澈有神,眼角稍弯则是勾魂的妩媚。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对应龙的怒气,可是,佳人,即使怒也会让人觉得是另一种风情的美丽。
"舞姬。"
风后对于眼前示出真面目的女子,其实也几乎认不出了,但是此等姿色,易容术又能做到如此惟妙惟肖,不是那乐舞坊被称为绝代佳人的舞姬还能是谁?
待风后眼珠再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她已站在跟前,眨巴着眼柔声道:"要不是旁边那笨蛋,奴家本还想给公子一个惊喜。公子长高了好多,奴家都认不出了。公子怎么两年了都不书封信回来,还以为公子忘了奴家呢。"
舞姬这时的态度与先前面对应龙判若两人,似乎带着撒娇。
风后还未开口回话,她却立马拉着风后往屋里冲,"公子快进屋子,着凉了可不妙。"
风后看她那说是风即是雨的性子,心笑这舞姬虽已亭亭玉立,但仍是以前那个疯丫头,他无奈地任她拖着,早知道小时候也跟着去习武,一个大男人的力气还比不上个女子,传出去还真有些笑话。
"丫头,听琴师说你和隶掌柜去邻县谈生意,隶掌柜也应该回来了吧。"
听到风后的问话,舞姬突然停了脚步,想起了什么,惊道:"遭了,奴家都快忘了,隶掌柜一直在书房等着公子呢,奴家这就去叫他。"
"不用。"风后止道,"我自个去书房好了,正好想与隶掌柜单独聊聊。"说完,摆手示意她快去歇息,转身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奴家还有好多话要与公子说呢。"舞姬目送风后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却见应龙进了堂屋,逮住了匆匆从内屋走出的楚儿。
"楚儿,你也任那疯丫头乱来,竟然易容成你的样子,若是不小心吓到或伤了公子怎办。"
楚儿斜眼瞟瞟门外,不与他过多争执,而且她也不想啊,琴师今晚不在府上,她又不会武功,怎么制止得了舞姬,况且任谁都能猜到有应龙在旁舞姬是不可能成功吓到公子的。
"姓箫的。"舞姬愤愤地走进堂屋,尖声道:"我不过是想让公子高兴一下,怎会有心把公子吓到,告诉你,别以为就你在为公子着想,倘若有一天你做出对不起公子的事,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哼。"说完,不忘送应龙个大白眼。
不过还有一事让舞姬十分介意,她的易容术明明没那么容易被识破,她问应龙:"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是易容?"
应龙冷笑道:"若是楚儿丫头,一开门便会嗅出公子身上的酒气,怎笑得出来,还不担心得马上去找安神解酒之物,疯丫头,你和楚儿比还差得远。"
舞姬被他一说,低头看见了楚儿手上捏着的药丸,红晕当即泛上双颊,喃道:"我懒得跟你说。"
楚儿看着这两人止不住地拂袖偷笑,自从老爷夫人去世后,风府上也沉静好久了,幸好公子及时回来,终于又恢复了一些过往的热闹。
第八章 析天下
自风后出生,当时不过弱冠之年的隶首便一直呆在风府,隶掌柜为人谦和,做事细心,更是精于管账计算,二十年来他一直在乐舞坊帮着打理生意,风后的双亲对他信赖有加甚是放心,所以有他在,风家这两年的生意也一直未被搁下。
风后小时候可以说对亦师亦友的隶首是崇拜,那时风后常常会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隶首不管是真的有理有据或是瞎编乱造,都会一一解答,使得他几乎认为隶掌柜天文地理,阴阳五行无所不知。
正因隶首的智慧在风后心里根深蒂固,他才更想不通为何这几年隶首会大量动用风家的金银与神农的官吏攀交情。风家地下古琴乐器的买卖已经进行了半百余年,早已形成系统,根本没有必要这时下重金在逐渐失势的神农身上。
而且这个突变又恰巧在爹娘去世后的两年里,风后有时会想是不是隶首对风家有所异心,却又实在理不出原由,而且他与爹娘一样打心底对隶首是信任的。
事隔七年再次相见,隶首与以前比几乎没有变化,现在虽已过不惑却是而立的相貌,称不上英俊不凡,但是一身儒气文质彬彬,让人看着便心生好感,若说气质,似乎与风后自身有些相似。
"听说公子打算将向神农的进贡全部以马粮代替?"
书房里风后与隶首在客椅上相向而坐,少了久别重逢的闲话家常,直接谈起了生意。
"正是,白日我已同吴卿士说了此事,隶掌柜有何问题?"
"公子应该清楚风家从未做过马驹米粮一类的生意,此次还得自掏钱财买马买粮,再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钱供与炎帝,避直绕曲,加上这大动干戈,劳神费力去为神农寻粮寻马,其中财力人力的损失岂止万银。"隶首这话像在抱怨,语气却是平静得尤似事不关己的叙述。
风后端起旁边几上的清茶,小啄一口,道:"正因以前从未涉猎,才要从现在开始尽量多掌握马粮一类的生意。隶掌柜难道没看出,如今天下已不在神农的掌握之中,最多五年,战争势必会爆发,乱世中根本没有我们乐舞坊的生存空间,到时谁能掌握马粮,谁便会成为最大的获利者。所以我才借此次机会骗吴卿士说我风家一直在马粮方面有些门路,一来利用神农氏作掩饰,正大光明与马商粮商打好关系,免得私下进行让别人说是有异心。二来则是渗入神农氏的马粮供应商中,看能否趁机掌握神农军队的命脉。现在小小投入,之后的回报可是无法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