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调·青花瓷————七瞳
七瞳  发于:2009年0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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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冷又阖上了眼。他知道赫连白想杀他,赫连白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温润如玉,而是带着咄咄的戾气。
杀吧,杀吧,杀了我,吞下我的肉,饮尽我的血,带着我,一起活下去。
百里冷突然想笑,他想起了他的马。他的马在屠刀下徒劳地挣扎,嘶叫,双眼怀满了恐惧。百里冷在唇边嘬起一抹淡笑,他觉得他一定不会那样。他要安安静静地感受他的肉身是如何一点又一点地消亡。他是人,他比起蒙昧愚钝的马儿终究要高等上太多。他在心里默念,金钢般若波罗密,等待着冰冷的刀锋扎入身体的那一刻。
不远处落下了几只秃鹫。
秃鹫拍打着肩膀,等待着分享一场即将降临的盛宴。
赫连白扬起了手。赫连白盯着百里冷,看见百里冷淡然的表情中带着浅笑,在颊边旋起一对小小的涡。
百里冷,像母妃供在佛堂中的玉观音,恬静,从容,波澜不惊。
"我......"赫连白放下了手,"还不想你死。"
不久前,百里冷也说过这句话,说"我不想你死。"说得决绝、坚定,偏偏又说得细若蚊蚋。现在赫连白也说了,说得声音比百里冷还细还低。
赫连白转身背起百里冷。赫连白猛地甩出手中的刀,击得所有秃鹫惊慌飞窜,他仰望天空,扯开了嗓门儿,"要死,那咱们就一块儿死。"
百里冷想说话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暗暗地笑了,"想死,哪有那么容易的。"
他们果真没死。
一碗咸咸的酥油茶,搅上磨细的青稞面。头发上缀着珊瑚珠子的少女用手指把它们做成糌粑,小心而谨慎地送到两个少年的嘴里。
"给他一碗酒。"一家之主坐在铺着厚毡的矮榻上,扬起下巴指了指浓眉大眼的那一个,解下了腰间装着马奶酒的羊皮口袋,"这孩子,野性,要喝酒,要吃肉。花儿,你去给他拿点肉干。"
"爹爹。他早就没力气了,哪咬得动肉干?"少女佯装嗔怒,向爹爹撒娇。
当家的却朗然大笑,"就你这绣花儿似的喂法,就是喂到太阳落下,他们也站不起来。"
"那我就喂到太阳再升起来。"女孩儿把长长的发辨甩到脑后,还是接过了酒。
爹爹见多识广,他说的,十有八九都是对的。
浓眉大眼的哥哥,很快被酒的辣气激醒了。
纤瘦白净的弟弟,到了第二天日落,才悠悠转醒。
爹爹说,他们不是普通的少年,他们甚至不是兄弟,可在茫茫草海上,除了他们父女,便是牛羊。不会有人来过问他们,所以留下也无妨。
女儿笑了,"爹爹,过了九月,我们就要回到集镇去,那里,人很多。"
爹爹摸了摸女儿黑亮的长发,"那还要等很久。很久以后,也就不会有人想要过问他们了。"
于是兄弟两留在了牧场。
哥哥叫小白。小白很会骑马,小白会跟着爹爹赶牛放羊,顶着朝阳的晨光出门,披着落日的余晖回家。
弟弟叫小冷。小冷要留在家里帮忙,打酥油,酿奶酒,风肉干,做酪酥。他向花儿学,总是一学便会。
到了晚上,哥哥常常披着羊皮,坐在毡房外燃起一堆火,然后默默地望向南方。弟弟常常会坐在哥哥身边,蜷起腿,一手抱着膝,一手轻轻拔动篝火。
两个人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爹爹说,他们那是想家了。
想家?他们的家在南方?南方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还有一个富饶的国家叫萧。爹爹说,萧国没有辽阔的草原,只有大大小小的镇子。萧国没有漫山遍野的牛羊,却有看不到边际的稻田和一池又一池的鱼塘。爹爹说,萧国是鱼米之乡。那里,也许就是他们兄弟俩的故乡。
花儿知道想家的感觉不好受,花儿就常想家。
她还想娘,娘死了之后,她和爹爹也就没了家,一年的时间大半要在草原上漫漫流浪。
爹爹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所以星星们总要在天上眨了又眨,那是过了世的人,在夜里守望地上最牵挂的人。
爹爹扬起了声音,"孩子,别想家了,就把这里当成家吧。"
弟弟闻言一颤,转过头,默默注视着父女俩,然后看向了哥哥。
哥哥则仰起了头,望着灿烂的星空一动不动。
弟弟垂下了眼,"我劝过了,可他不愿意,我们早晚还是要走的。"
"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他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那你就把这儿变成你的家呗,"少女盈盈上前,挥开双手,像是要拥抱住这一方天地,"你看看这儿......"女孩儿踮起脚尖旋了一个圈,飞起的裙摆像是张开的罗伞,迎着风猎猎飘扬,"多美啊。"
女孩亮起了清脆的嗓门,唱起牧民最爱的歌。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哥哥突然跳了起来。
花儿止住了歌声,站定了静静地看着他。
哥哥手中握着木棒,像是疯了一样劈、斩、扫、戳,带出一阵又一阵呼喇喇的风响。
花儿惊骇地躲藏在爹爹的身后,然后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
爹爹一手拍抚着女儿的背,一手抽出腰上的羊皮口袋,仰起头灌下一大口烈酒。
哥哥很快用光了身上的力气。他跌在弟弟的身边呼呼大喘,胸口起伏,过了好久才慢慢平静。
"冷,"哥哥猛地坐了起来,拉住弟弟的手,"听你的。从今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
于是他们建起了一个家。
九月一过,他们回到镇上。第二天,爹爹把自家的房子送了他们一间,帮着他们安了一个家。
但他们更愿留在草原上,留在草原上看天空中高高飞翔的雄鹰,守着草地上成群结队的牛羊。
赫连白照旧要在晚上点起篝火,百里冷则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
赫连白早就不再遥望南方了,他常常弹着从镇上低价收来的琵琶,放开嗓子唱着牧民最爱的歌: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只是,人都没了,还要什么牛羊?

赫连白将手中的笔狠狠掼到桌上,抚袖而去。
紫檀长桌上,一滩墨渍,生宣随风半卷。
宣纸上,劲草折腰,没有少年,没有毡房,更没有牛羊。
一幅残画。

白调青花瓷·五

  ···釉色渲染的仕女图 韵味被私藏···

出了书房,转入回廊,极目满庭桃花。
粉红的桃花纷纷挠挠,掩住嫩绿的叶芽你推我搡,挨满枝头肆意喧嚣。
赫连白停住脚步,把目光落在了桃枝后那一袭鹅黄的身影。
是他的么妹,赫连芳。
赫连芳拖曳着罗裙,拨避开纷繁的花枝穿庭而来。她提足踩住铺垫成曲廊的青砖,扶着廊柱,一跃而过,从庭院直接跳上了回廊。
"你看看你,"赫连白无奈地上前扶住尚未站稳的她,"你哪里像个即将出阁的闺秀?"
"他就爱我的顽皮。"潋滟的双眸,流淌出甜美的笑意,素脸漾着待嫁女子特有的妩媚,"六皇兄,这回你该把那瓶子送我了吧。"
"那不叫瓶子。那叫萧京畿官窑青花仕女纹双狮耳挂瓶!"
说了那么长一串,结果还不是个瓶子?赫连芳扁了扁嘴,拉住六哥的手撒娇,"六皇兄,名字太长了,我记不住呀。"
"你呀!"赫连白点了点么妹的额头,"明明不懂,却偏偏要来我这里挖宝。"
"我是不懂啊,可是它好看呀。它好看,我就喜欢,我就想要。六皇兄,你不是反悔了吧?"
赫连白笑了,他一向对这妹妹无可奈何,一场政变之后,能与家人再次团聚,他更是对她有求必应,"没有,一会儿我就叫人给你送去。"
"不行,我要亲自去取。"
"那东西易碎......"
"我会小心的。"
赫连白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去书房--不是他自己的书房,而是他的书房,王府重建后,专门辟出来留给百里冷,百里冷却无缘再用的书房。
书房摆满了瓷器。瓷器中十有八九是青花。青花中,十有八九,又出自百里冷的手工。
百里冷偏爱青花。他说青花瓷虽然用色单一,却在青料的深浅浓淡中,展现出繁复、明快的层次,淡雅中透出一种冷艳神秘的美。
百里冷说这话时,手里正拿着瓷。细若劲竹的手指正抚过瓷面,抚住了釉下的青花,轻轻地,反复磨娑。
赫连白闻言眨了眨眼,"嘿,冷,你这说法,真像品评女人。"
百里冷登时红透了脸,放下瓷,垂下眼,轻声细气,"我不懂女人,只会品瓷。"
"那你就和我说说瓷!"赫连白掂起手边的瓷盘挨了过去,"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喜欢的,我都不喜欢。我喜欢的,你却不喜欢。你看看,你来我家都一个月了,可咱们能说的话就那么几句,多没意思啊。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学一学你最喜欢的事,你也一样,你也学学我最喜欢的事,这样咱们就有话说了,你看好不好?"
当然很好,只是,"你最喜欢的是什么?"不知道我能不能学得会。
"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打仗了。"赫连白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表情无限神往,"我最想的就是能像父皇,大哥,四哥一样,驰骋疆场,纵横天下。"
百里冷却把目光黯了下来,他不喜欢打仗,因为那要杀生。
"别担心,"赫连白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只觉得他的肩有若刀削,比女子还要单薄,"我教你武功。你这种人一定学不来打仗,再说了,你学了也没机会用,那多没意思?还是学武功好,武功可以强身健体,正好治治你这体弱多病的身子骨。"
"我只是体弱,不多病。"e
"都差不多,体弱就爱生病嘛,"赫连白转手递上了青花盘,"现在说说你的,你给我讲讲这瓷盘子。嗯,你就教我鉴瓷好了。将来要是遇着个人,我也能侃侃而谈。" 做个显摆。
百里冷点点头,接过了瓷盘。可他想了想,又把瓷盘放下了,"我得先教你认瓷。想鉴瓷,第一步要会叫瓷,要能给瓷定名字。"
赫连白怔住了,"不就是坛、罐、瓶、壶、盘、碟、碗什么的吗?"
"不是的,瓷和人都是一样的。那,白,若是你和别人第一次见面,你会怎么说?"
"萧国六皇子,福喜王赫连白呀。不过要是遇到江湖人,我就会一抱拳,鄙姓赫连,单名白,无字,萧京人氏。要是战场上遇见敌人么......"赫连白拉起戏文中的唱腔,大喝出声,"吾乃--萧京赫连白--是也--"
赫连白就是这般的有趣。百里冷不禁莞尔,点了点头,"瓷也是一样的,比如这个瓷盘,就该叫金京窑青花缠枝莲纹折盘。"百里冷翻过盘底,指向盘底的纪年款--单框圈着隶书,上书金丰御制,"你要先报它出处,金丰是我父皇的年号,我国的御窑叫京窑,只出官瓷,所以是金京窑。然后是报它的工艺法,青花,再下来就是报装饰法,缠枝莲纹,最后是形样,折盘--金京窑青花缠枝莲纹折盘。"
"嘿,还真差不多。"不过可真难记。赫连白转了转眼珠,笑了,"冷,你就教我最常见的那几种好了,让我日后遇上了行家,也能捡出两样来侃侃。"
捡两样侃侃?百里冷不明所以,但赫连白说的话,他是要听的,"好,那就先教你瓶的样式吧,瓶样最多,而且一般都要说到名字里去的。"
"很多种么?"
"也不会,呐,你就记下观音瓶,梅瓶和玉壶春瓶就好了。"
"就这三样?"
"嗯,这三种最常见,也最有来历。其它的,大多你一看就会叫的,不用特别费心记。比如这一支,"
百里冷放下手中的瓷盘,掂起一只细颈的花瓶。只见花瓶靠拢瓶口的地方,凸起一个扁球,像是套了只剥了皮的蜜桔。
"你看看,这里像不像蒜瓣?"
"诶?我还以为是蜜桔。"
"蜜桔?"百里冷可从未这么想过,他略微沉吟,笑了,"的确很像的,不过你还是要叫它蒜头瓶才行。那,你看看这一种,"
这一次掂起的瓶子,也有蒜瓣,只在这些蒜瓣长在了瓶底,又细又长,被瓶肚撑开趴在了瓶上, "看,这种近底处凸雕一周细长的菊瓣纹的瓶,就叫菊瓣瓶。你再看这一支,"
这回掂起的瓷瓶像是被压扁的葫芦,"这种就叫葫芦扁瓶了,很好记的,是不是?"
赫连白点点头,的确很好记,"那不好记的呢?"
"不好记的就是观音瓶,梅瓶和玉壶春瓶。先教你玉壶春瓶和梅瓶。"百里冷转身又从多宝格上取下两个瓷瓶,摆在了一处。
赫连白一看便笑了。
这两个瓷瓶对比着实是明显:左边的这一只,像个阔肩窄腰的男子,右边的那一只却像位大腹便便的孕妇;左边的这只,瓶口圆厚、矮短,像是直接长在了宽肩上,右边的这只,瓶颈却如女子般瘦细纤长,瓶口外敞。
百里冷先指了指左边的那一只短颈宽肩的瓶子,"你看这一只瓷瓶,小口、折沿,短颈,丰肩,肩下渐收敛,圈足,这种瓶叫......"
"玉壶春。"
"诶?"百里冷微微一怔,燃起了好奇,"你是怎么猜的?"
赫连白嘿嘿一笑,眼底泛起层层得意,"玉壶春是酒,酒是男子喝的,梅是花,花是女子爱的。你看这两只瓷,这一只像雄纠纠气昂昂的男子,当然是玉壶春,而这一只,像秀丽文静的女子,所以是梅瓶。对不对?"
"不对。"
"啊?怎么会?"
"真的错了。"百里冷笑了,眼睛弯弯,像是朔日后的新月,连声音都沾着隐隐笑意,"梅瓶和玉壶春瓶都是酒瓶。只是梅瓶口小,小得只能插上一枝寒梅,所以才叫梅瓶的。"
"是这样?"赫连白挑起眉,暗自撇了撇嘴角,"那什么是观音瓶?"
"这种。看,"百里冷转身又捡出只瓷来,"你该认识的,就是观音娘娘手持的那种净瓶。这种瓶端庄沉稳,最得观音娘娘喜爱,因此被称为观音瓶。"
啊?是这样?赫连白忍不住又撇起嘴角,嘟嘟囔囔,"我还以为这种瓶子像观音呢。"
"是很像啊。"
"真的?"
"嗯,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百里冷把观音瓶又推前了一些,"你看,这瓶子瓶体纤瘦,短颈,丰肩,肩下弧线内收,至胫部后转外撇,很像是身着长裙的观音娘娘,对不对?"
对不对呢?赫连白眨了眨眼,把目光扫过百里冷白净的脸,笑了,"不对,我觉得它不像,还不如你像。"
"我?"百里冷噗地笑了出来,"我哪里像什么观音?"
"哪里都像啊。"
"怎么会?"
"怎么不会?不信你看着。"
赫连白宣人执上笔墨。他让百里冷远远坐开,然后埋头做画。
"白,别画了。"
"不行。对了,冷,你去点一柱香,我定然在它燃尽前画完。"
百里冷不再反对,听话地燃起一支檀香。
百里冷但坐支颐,不再作声,只静静地看。
赫连白走笔泼墨又快又疾,不像作画,像舞剑。英气十足,潇洒好看。
赫连白抬起头,额角渗出薄汗,双颊也映出淡胭色的红,"你别看我,看香。"
看着一柱香袅袅成灰。
赫连白放下笔,伸指掂住了纸角,提起了画,"你看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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