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剪轻琼作物华————景悠然
景悠然  发于:2009年0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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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容止听得身子都变凉,晃了几晃坐在床边,心中像是被人剜去一块,痛却已是麻木了。
"哥哥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总之这个人的性命,我要定了!"曾经美丽的眼中此时充满了慑人的光芒,雪颜冷冷笑道:"既然哥哥最後选的仍是那人,那我自然也要选为爹爹报仇才是!今夜便是最後一夜,那人定会挺受不住,自尽了事,哥哥不如趁现在过去,再见他一面罢。"
说罢再看过去,顾容止却是面无表情,动也不动靠在床头,似是怔住了一般。
两人在这书房静对许久,暮色四合,黑暗渐渐笼罩下来,却都未去掌灯。
月色透过窗纸浅浅泻入,雪颜不经意间抬头,却被他脸上的泪痕弄得一阵心惊。心头不由蓦地一软,却不知要说什麽话去安慰。
"雪颜......你说过的话,不知道还算不算数?"顾容止静静倚坐那里,突然开口。
方才的一点温情瞬时消失无踪,不好的预感渐渐在心中成形,雪颜睁大眼睛难以置信般地望著他,却仍是未能阻止接下来的话。
"你说要报答我救命养育之恩,现如今......还算不算数?"平静的声音只是淡淡地重复著,却足以令心渐渐冷却。
雪颜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喃喃自语著伸手去触他的脸颊,"哥哥,你骗我的罢......你不会为了那个人,而用这个来逼我放弃报仇,是不是?"
顾容止轻轻偏头,避开他的指尖,仍旧执拗地问道:"......算不算数?"
雪颜猛地後退两步,放声笑起来,只是声音却带了些颤抖,"好,好,待我杀了那人,便把自己这条命交给哥哥,要杀要剐任凭你,如何?"
顾容止面色微动,眼睛却呆呆望向一处,仍是无甚反应。
雪颜摇头苦笑道:"看来我仍是太不自量力,在哥哥眼里,我这条命又算得了什麽?"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窗外已是夜色深沈,子时渐近。
雪颜慢慢走过去,推开窗子,低声念了句什麽,便见一簇白光从他手心升起,倏地飞远,直奔皇帝寝宫而去。
"他的怨咒已解,从此狐族不再寻他报仇,再无仇怨......"雪颜缓缓俯身,将一只光滑温润的物事放在他手中,声音却是冷到了极致,"你我恩情,业已断绝。"
顾容止不知在这屋中坐了多久,直至天色渐光,依旧不愿动弹一步。身体似乎失去了知觉,目光定定的,只停留在那暖白色的玉莲藕上。
犹记得那时,他接了这腰饰过去,仔细地别在衣衫上,欣喜地笑说喜欢。这是自己唯一送他的信物,此时却连这唯一的相系之处,也断了。
胸中郁滞难当,眼中却无泪滑下,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唯有无边的黑暗,方能填补心中那缺失的一半。

44
迷蒙的意识逐渐清醒,朦胧中觉得眼前明明灭灭烛火跳动,分不清是什麽时辰。还记得之前自己坐在床边,此刻却是静静躺著,身上盖著一条素色刺绣夹被。
"醒了麽?"
循著声音望过去,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正笑著伸手过来,替他将散乱的发丝拂到耳後,"你昏睡了三日三夜,真是吓坏我了......"
顾容止沈默不语,却是挣扎著想要坐起来,李昭允忙殷勤地上前,扶起枕头放在他的背後,又将被角向上拉了拉。
"皇上没事了麽?"他垂著头,眼睛静静凝望一处,低声问道。
"我是一朝天子,又怎会那样轻易被击倒,自是已经痊愈了。"男子盯著他的的眼中满是爱怜,"倒是你,脸色怎麽这样难看......我刚刚没事,你可千万不要再病倒才好......"
"那皇上......满意了麽?"
平静的语调不带一丝情绪,李昭允一怔,随即不动声色笑道:"此话怎讲?"
"无论如何,皇上今日都会平安无事的罢......即使,我不曾阻止这场复仇......"顾容止缓缓抬起头,将男子面上来不及掩饰的一丝慌乱尽收眼底。
"皇上兴许早就怀疑了他的身份,初始之时我不曾想到,可如今的你,又怎能不去查探他的背景经历,怎能轻易便放过他?想必你遍寻不果,但天下之大,只有我一人识得这人,这等诡异之事,自是引起了你的猜测......"
顾容止淡淡一笑,接著道:"之前你於我处,见过身为狐身的他,曾杀死一只白狐的你,不会丝毫都不曾上心......神怪志异之事於我朝早已不再稀奇,再找几位道行高深的高僧禅师观测一番,自然不难知道他的真身......"
李昭允冷笑一声,"我原只道你是书生一名,却不知何时,你竟存了这麽多心思,难道果真是养虎为患麽?"
顾容止微微摇头,"若你仍是从前那名无忧少年,我自不会想到这许多......从前那等手足相残,腥风血雨的日子方才得来的天下,你又岂能甘心这样不清不楚被意念折磨致死?只怕你早已命那些高僧替你挡煞以求避过这一劫,又或是伤害甚微,根本就无大碍......"
"你虽无事,却也未有十足把握能够制住那只白狐,於是便顺势假扮下去,却是为了引我怜悯,令我与他二人反目......如同现下这样。"
顾容止轻叹口气,"皇上,不知臣说的对不对?"
"我意欲为你,一心相守,却始终不得其法。料不到天赐良机,容我示弱以博你同情,可竟被你看穿......"李昭允嘴角微弯,笑道:"你既然早就知晓,却为何不告诉他?"
"他若是得知这一切,必定不肯罢休,只怕便同那些修道之人一直斗下去,直至取你性命......"
李昭允笑笑,"说到底,你不过是怕他被我手下的高僧制住,反倒丢了自己小命......"
顾容止轻笑著摇头,"他的灵力非寻常狐妖可及,此次也只是料不到皇上早有准备,狡猾避过,否则以他的能力,要杀一个凡人,还是轻而易举......皇上若不是有所顾忌,早在许久之前便可派人将他收服,又何需等到现在?"
"我虽不懂仙界妖族法则,却也知道,但凡妖物沾了杀戮,纵使所杀之人罪大恶极,却也是修行尽毁,此生不得饶恕......我不愿,见到他堕入孽沦。"
烛火摇曳,红泪滚滚滑落。
顾容止凝视著那即将燃尽的红烛,苦笑道:"其实,我也仍是未有脸面去见他。因为心中清楚,纵是这一切真的发生,自己难免不会为你求情......这样看来,我仍是做了让他不可原谅之事,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呢?"
桌上的笔墨纸砚,食盒烛台,瞬间被人扫落在地。最後一点烛光跳跃几下,"扑"地归於熄灭。
黑暗中见得到李昭允胸膛微微起伏,似是怒意难消,攥紧的拳头咯咯作响,猛地锤在已经空无一物的桌面上。
"那只狐妖到底好在何处?值得你这样为他!"威仪全无的男子在屋中乱砸一气,狠狠摔门而出。
顾容止微笑著闭上眼睛,眼角却渗出浅浅湿意。

45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界凡人,有著凡人的纷扰,牵挂,与不忍。人生百年,不过匆匆,而自己又能在雪颜身边行走多久?
他知道自己一世都摆脱不了既定的命运,放不下家人,也无法从这解不开的困境中走出。既已无从选择,何不放开那人?
那个有著千年长久生命的少年,总会将这段爱恋,连同仇恨一齐埋葬。
门轻轻被推开,手持食盒的女子缓缓走近,点燃烛火,低声唤道:"顾公子,先用点东西罢,你三日三夜滴水未沾,只怕身子撑不住......"
顾容止伸手接过来,垂下眼睛,"多谢公主。"
两人沈默一阵,如莹微叹口气,"方才公子与皇兄的话,我在外面......都听到了。原来叶公子他......"
"他虽属妖族,却是正直良善,不是你想的那等妖物......"
如莹轻轻点头,"我看得出,若说起来,皇兄的所作所为,才是真的失了人性......如今这皇宫,哪一处不是飘散著冤魂,浸满了仇恨?"
她犹豫片刻,又道:"顾公子,如莹......已经决心离开了。"
顾容止放下瓷碗,问道:"去哪里?"
"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先前还曾眷恋这自小长大的地方,现下却是真的全无留恋了呢......因为只有从这里逃脱,才能得到想要的自由。"
"你皇兄他......会答应麽?"
如莹点了点头,"在他眼中,我不过是个陌生人,我的生死与否,身在何处,他从来都不会留意。"
"这样倒真是好呢......"顾容止抬起头,苦笑道:"被他留意之人,却是永生都不得离开。"
转瞬间春去冬至,几场雪降下,京城里顿时寒冷下来。
清晨,乌沈多日的天气终於一扫前几日的阴霾,隐隐露出薄薄的日光。公主殿中早已无大婚那时的热闹喧哗,惟有几个宫人在静寂的庭院中铲雪清扫著。
他推开窗子,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沈寂的心情也微微得以缓解。
如莹离宫已有三个月,不知她如今去了哪里?
回想那夜,她走得果真轻而易举,未曾惊动任何兵士,甚至让人觉得一草一木都不曾摇动过。太过轻易,反倒添了几分刻意的痕迹。
想必每一个人都再清楚不过,皇上看重的,是公主府中的驸马,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甚至,越少越好。
只是从未有人提起公主消失一事,似乎她人仍旧在殿中,只不过甚少出门而已。原先的公主殿,此时却成了一座闲宫,住著的,是一名闲人。
李昭允每隔几日便会过来探望,时而说上几句不相干的话,时而一言不发。
无论他来时心情好坏,临走之际,脸色却总是阴沈难当。
顾容止心知这并非全是自己的缘故。
新皇登基这许久,非但未曾立後,甚至连妃子都不见一个,自是引起朝中大臣的纷议。之前上奏的奏折一概被退了回去,但眼下却有愈演愈烈之势。
几处边远领地接连遭遇百年难逢之大旱,一时间民不聊生,暴乱四起。
棘手之事接踵而至,顾容止听闻他几日几夜不曾合眼,只是於殿中踱步,焦躁不安。
反倒自己,被软禁了这样久,身子和精神却仍是同当初无甚两样,想来该是雪颜的那颗内丹之效罢。
当初忘记归还於他,现在每每回想,却成了噬心之痛。
顾容止斜坐在窗边,伸指轻轻拂去那层冰凉却弱小的积雪,雪白的晶粒触温即化,再无踪迹。

46
过了几日,李昭允突然兴冲冲过来,神秘中又带点欣喜的样子让顾容止不由一愣。
却见他倏地从背後变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鸟笼,得意地摇了摇。有著碧色羽毛的鸟儿怯生生叫了一声,便又垂下脑袋。
"这是滕疆进贡来的翡雀,性子温顺乖巧,啼声清脆悦耳,伴你读书写字可好?"
顾容止看一眼那无精打采的小雀,轻轻摇头道:"你又何必再多此一举,让它陪我一同囚在这里?"
李昭允脸色一变,强忍怒气将那鸟笼往桌上重重一放,临走之前却不忘提醒道:"你若将这只放生,我便拿伺候你的那些太监宫女问罪!"
顾容止苦笑著叹口气,望向笼中那被惊得乱窜的鸟儿,低声安抚道:"是我连累了你呢......"
不更事的翡雀哀鸣一声,收拢羽毛缩於笼中一角。
一连数日,那小小的鸟儿再也未发出一点动静,间或啄几粒米,眼睛半睁半闭,原本滑亮溢彩的羽毛也变得黯淡无光,失去了原有的色泽。
夜色笼罩,宫灯渐熄,顾容止静静坐在椅上,看著那渐渐歪倒,没了声息的小雀,沈默许久,方才回到床上入睡。
只露了几日面的日光重又悄悄隐藏在厚重的云後,扑面的风也变得凛冽起来。李昭允近来被那群大臣成日围著,此时大概正在寝宫中闭门小憩。
顾容止披上棉袍,匆匆来到那华丽的宫门前,静候一阵,便听得通传回来的太监道:"顾大人,太後宣你进去。"
华贵端庄的妇人端坐柔暖的裘椅中,见他进去,微微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坐吧,不必多礼。"
说罢,又叫宫女端来热茶点心侍候上了,便将所有人遣退。
"想不到多年未见,那个瘦瘦弱弱的孩子竟也长得这般大了......"太後仔细将他打量一番,不由叹道。
"容止当日受得太後恩惠,如今仍旧铭记於心,不敢有半分遗忘。"
那太後听了,点头笑道:"这屋中只有你与本宫二人,你若有话,便不妨直说罢。"
"......想必太後已知皇上对臣......如今臣并无他求,只盼离开。"顾容止垂首跪下,低声道:"如莹曾说,惟有离开,方能得真正之自由。臣早已失了求生之念,本欲在宫中草草度完余生......此刻却想,即便一死,也要是自由之身......还望太後成全。"
保养得当的玉手伸过来,缓缓将他扶起。
眼前美貌妇人弯起的眼角泛著隐隐的皱纹,"本宫答应你。"
之後的几日虽过得悄无声息,顾容止心下却有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预感,自己很快,便要离开这个被困已久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李昭允再来之时,他的态度不由和缓了些。男子却如同孩子一般,满面掩饰不住的欢喜。对著他絮絮闲话许久,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是夜,提著灯笼的太监轻轻叩门,"顾大人,太後有请。"
顾容止拿著早已收拾好的包袱走出,低声道:"有劳公公了。"
本以为这太监会领自己避开耳目出宫,却不料竟果真来到太後那处。照例教宫女奉上糕点香茗,妇人微笑著又叫人递了个小小的包裹过来,打开看了,竟是一小袋金锭。
"你与我皇家总也算有些情谊,拿了这些回去,做个小生意也好,给你家人也好,下半辈子总算无忧无愁......"
顾容止倏然怔住,却只是一瞬,随即淡淡笑道:"太後的心意,臣心领了......臣自问无功无德,不敢受此恩惠。"
那太後也不再劝,微微点了点头,"你仍是同当年那样,叫你吃块点心,你便只拿一块,哪怕多麽好吃,从不馋嘴多要一点......"说罢又笑道:"如今这糕点的味道,与当年相比,可是退步了?"
顾容止拿起一块尝了,轻轻弯起嘴角,"太後的手艺,自是不会变。"

47
伫立在高耸的城墙之外,他深吸了一口气。夜色中轻絮般的白色雪花缓缓飘落,停留在本已铺满了积雪的地面上。
真的......已经从那个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出来,真的已经全然离开。
夜深人静,街道两旁灰色石墙的民居中,人们早已沈睡。寂静的路上只有自己的脚步匆匆,急切地奔走著。
溪城,溪山。心中似乎只有这一个方向。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继而染上朝霞的颜色。沿途慢慢喧闹起来,店铺相继打开门,殷勤的小二开始招揽著生意。
并肩同行的,擦肩而过的,所有的行人似乎只是一个个模糊的身影,眼前,只有那蜿蜒延伸的漫长道路,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日出日落,接近两日的路程,未曾停下来进食,甚至连滴水都不曾沾过,顾容止却并不觉饥渴。
终於,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山上,仍旧茫茫一片雪白,诉说著与世无争的静谧与纯净。
分明不知晓前往狐族的路途,脚步却受到感应一般自行寻找著。
其实早已不知雪颜去了何处,其实并无把握必会寻到狐族,可是,这却是此时心中唯一所想,唯一所念。
眼前渐渐模糊,重又清晰。
天空中偶有惊鸟飞过,鸣叫几声,没入远山。
艰难地在雪地中迈步行走,顾容止却忽地想起,那年冬日,自己也是这般步履蹒跚,遇到那只白狐,将那只小小的雪团拢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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