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剪轻琼作物华————景悠然
景悠然  发于:2009年0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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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剪轻琼作物华

1
数九隆冬,接连数场鹅毛大雪降下,整座溪山像是披上了一件晶亮羽衣。这日清晨,雪势终停,积雪厚重得连松枝都压弯下来,沈甸甸一层铺在上面,墨绿雪白映衬分明。
棉被般的厚雪本是纯白一片,偶留几串小兽脚印,非但没有打破这番美景,反倒更是可爱喜人。
远远有个黑点缓缓走近,几只麻雀滴溜滴溜转转眼睛,扑棱著翅膀争先恐後地飞向空中。枝干摇晃,雪屑纷纷洒落,如同一阵轻雾飘过,又渐渐散去。
顾容止衣著并不厚实,但那怀抱的一小袋蔬米却让他步履维艰。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厚,踏入易,拔出难。每行一步便有冰雪从毡靴口渗入靴中,遇暖则化,著实将他的脚冻得不轻。
可即便如此,见得山中此情此景,嘴角还是禁不住微勾起来。
行不得几步,胸口便渐渐有些闷滞,眼见不远处有棵百年老松,於是硬撑著挪过去,倚在树干上微微喘息。
他原本寻思早些回到自己山上的居处,好避开家中那些繁杂人情,喧嚣吵闹,却不料山中的雪竟积得这样深厚,自小虚弱的身体禁不起这般折腾,此刻更是叫嚣著开始造反。
顾容止不由苦笑。
平素山路还算易行,自己尚未觉得这样吃力,此刻方才切身体会到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个道理。
稍息片刻,呼吸缓缓平复,他深吸两口气,攒足力气站直准备前行。越过这个山坡,再走一炷香的时间,差不多就应该到了。
强打精神刚迈开腿,平地里却是突然一阵狂风,夹杂著积雪冰碴扑面而来,刮在脸上针刺般地疼。
风大得叫人无法视物,发怒似的呼啸著,顾容止抗不住连连後退,待到四周都安静下来,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麽时候已经躲进了身後的那片树林。
狂风还在外面席卷,树林里却出乎意料地宁静平和,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屏障罩得严严实实,抵挡住了外界的侵袭。
顾容止心下奇怪,摸索著向深处走了几步,前面一片白雪皑皑,却赫然有什麽在地上动了一下。
他心里一惊,心道莫非是什麽猛虎野兽?可那物通身雪白,伏在雪地上几乎分辨不清,若说是兔子,似乎又太大了些。
正犹豫著要不要上前察看,前方却传来一阵呜咽的悲鸣。那叫声哀怨至绝,直直传入人的心底。
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顾容止忙放下包裹,快步走过去。
那是一只成年的白狐,毛色雪白,甚为美丽。只不过奄奄一息趴在地上,似乎已经没了多少气息。一滩血迹停在他的身下,似是早就风干凝固。
白狐察觉有人过来,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重把眼睛闭上。
顾容止不禁疼怜地叹口气。
他心里清楚这白狐定是活不长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这麽狠心,将它伤成这个样子。天寒地冻,这白狐却只能孤单地在这里消磨仅剩的光阴,是来不及赶回家中?还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呢?
顾容止一阵黯然,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著它柔顺的白毛,想要安慰著伴它走完最後一程。
那白狐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心情,再睁开眼时,已没了先前的慵懒和戒备,黑色的眼睛里满是浓浓的悲伤,像是在哀求著他什麽。
顾容止见它的神态仿佛想要说话一般,便犹豫著问道:"不知狐兄是否有心愿尚未达成?"
若放在从前,自己跟一只狐狸说话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可此刻,却觉得再自然不过。
白狐气息忽然急促,尔後微微点了点头。
顾容止知它果真能听懂自己的语言,确是有些惊讶,於是接著道:"若是在下能够做到,愿尽自己绵薄之力......"
白狐半天没有动静,似是在积攒力气,然後缓缓撑起前身,身下便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雪团。
那小小的白狐原本躲在父亲的怀抱里睡得正香,此时没了温暖的庇护,突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蜷蜷身子继续睡。
顾容止没想到它身下竟然还藏著他的幼子,想来这麽冷的天,若不这麽做,小小的白狐必定冻死无疑。
眼下看它的神情,已然是在托孤了。
顾容止点点头,脱下自己的棉袍,轻轻抱起那只小狐放在里面,一层一层细心地裹好,只露出一只雪白的小脑袋在外面。
做完这一切再次转身,那白狐已经无声无息倒在一旁,狐身孤零零伏在雪地上,不一会儿便泛出白光,雾气缭绕中,转瞬间消失不见。
顾容止已知它不是寻常走兽,便躬身对著它停留之处作了一揖,小心翼翼抱起那小狐放入怀中,又拾起包裹,走出了林口。

2
他在林中逗留许久,出来之时外面已是一片平静,太阳也升至半空,暖暖照耀著这片安宁的雪地。
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了只小狐要照顾,心里多了份牵挂,原本消失殆尽的力气此刻也渐渐恢复。顾容止加快脚步,生怕怀中这看似还不足岁的小物被冻坏。这也许是那灵狐最後的血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为他保住。
赶路辛苦,便不觉得天气严寒,不消一会儿,身上就微微发热,有了些汗意。自己这样暖和,想必那小狐应该无甚大碍。
寻思著向怀中望去,却忽然发现那雪白的小东西不知什麽时候醒了过来,正睁著两只水澄澄的眼睛茫然地望著他。片刻,又把小脑袋从棉袍里微微探出,眼巴巴看著来时的方向,似乎在寻找著什麽。
顾容止一愣,便知它是在寻它的父亲,却又不愿将亲人已逝的事实告知於它,只好低声安慰道:"宝宝听话,你爹爹回山中养伤去了,待他好些便会接你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这谎言能够瞒得了多久,但只盼别让这小狐太过伤心,拖一时是一时,待它长大点,能够照顾自己,再说出真相也不迟。
小狐一声不吭把目光收回来,重新伏回他的怀里,安静得叫人不忍。
顾容止心下担忧,忙捧起它托在手心里仔细看了看,却见它双眼紧闭,眼下两行湿漉漉的痕迹,茸毛一小缕一小缕粘连在了一起,似是已经猜到了父亲的遭遇。
这样小的幼狐竟也如此聪明,果真是并非人间凡物,只可惜无家可归,无亲可依,甚是可怜。顾容止怜惜地摸了摸它温热的小脑袋,幽幽叹口气。
他在山中的居处清静宁和,平素少有人打扰,行不多时,便见到静静伫立在雪地里的那座红瓦素檐的宅子。
顾容止的母亲陈氏原本家境殷实,世代从商,但不知怎的,自从嫁入顾家後,娘家的生意却一天天败落。他父亲顾守裕本就看中岳父家那些家产方才用尽心机娶了他母亲,如此一来,便宠爱渐失,几年下来就纳了三房小妾,生了两儿两女。顾容止虽是嫡子,却是家中最小,又因为母亲不得宠,自幼便受尽冷落屈辱。
好在他生性平和豁达,对名利之事看得极淡,几年前母亲去世之後,他便以潜心读书为名离开家搬到山中,与那些朴实的猎户农家为伍,只是偶尔下山买些东西,顺便回家中探望。这座宅子是他家祖上的产业,地处山上,又是穷乡僻壤,自然不会遭到那些姨娘兄姐的争抢。
住得久了,便愈发爱上了这里的幽雅清致,闲看日出日落,吟诗赏景,日子平淡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推开院门,院子里雪白一片,早就分不清小径的所在。顾容止快步走进房里,把小狐轻轻放到床上,生怕被子太重压坏了它,只能还用棉袍把他紧紧包著,又抱来唯一的暖炉偎在它身边,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那小狐自从在山路上睁开过一次眼睛,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任凭他抚摸呼唤,都不再动弹一下。
顾容止不知它是因丧父之痛深受打击,还是真的身体不适,自己又不是郎中,守著它看了半天也没什麽异样,便觉真是关心则乱。
这屋子几日无人居住,也留下了不少灰尘,待他仔仔细细打扫完,也已经到了晌午。再把从山下买回的蔬菜粮食搬到厨房,做好午膳,这才忽然想起那只小狐不知道要吃些什麽。
那样小的一只,乳牙尚不知长没长全,莫非......还要喝奶不成?
可是这里离市镇太远,一来一回又要走上个把时辰,更不要说外面积雪仍深,更要费上不少功夫。
他忽然想起,前面不远处的猎户赵三家刚添了个胖嘟嘟的小儿子,现在应该尚未断奶,若是能讨要些奶水回来养活这只小狐狸,交些银子也没什麽要紧。
想到这里,顾容止立刻起身,直冲那猎户家奔去。
那赵三倒是个十分爽快的人,等他有些赧然地讲明来意,当即哈哈笑著让自家媳妇儿献出一小碗奶水,装在囊袋里让他带了回去。
只可惜他回去把那小狐哄了又哄,小家夥都悄无声息,眼皮都没动一下。整整一天不吃不喝,趴在那里像是睡著的样子,倒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妥。
顾容止无奈,只好去忙自己的,按时过来看看它,如此一天折腾下来,却也著实让他累得不轻。

3
那碗奶水热了不知几遍,那小狐却依旧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夜深也没醒来。更深露重,顾容止怕它夜里受凉,便解了棉袍,把它抱进怀里暖著,盖著被子一同入睡。
这一天他实在是疲累至极,怀里又多了个活生生的暖裘,只觉得从未睡得这样温暖踏实,一睁眼便已经日上三竿。
乍一睡醒尚觉得懵懂茫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怀中空空如也,那只小狐竟然不见了。
顾容止心里一惊,莫非让豹子半夜来叼了去?可他这里虽是山上,周围却多是猎户农家,寻常野兽向来不敢贸然闯入。
那是它自己跑了麽?外面冰天雪地,那样小的东西,就算不被野兽吃掉,也定会被冻死不成。顾容止焦急万分,当即掀开被子下床,便想要出去寻它。他只怪自己睡得太沈,若是弄丢了这只小狐,不仅和那死去的白狐无法交待,自己的良心也会一世难安。
脚刚一触地,便立刻觉得地面与平时似乎有些不同。软软暖暖的,好像......
顾容止疑惑著低头望去,毛茸茸的一个雪团四爪朝天躺在软塌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悬到嗓子眼的心登时落下,他哭笑不得地把小家夥抱起来,重新放回床上。
看它那懒洋洋毫无知觉的样子,定然不会翻身掉下床,想必一定是习惯了独睡的自己半夜不小心将它推下去的罢。
顾容止一阵内疚,伸手摸了摸它的身子,还好没有发烫。
只是那小狐仍是没有动静,只顾趴在那里大睡,如此几天过去,竟也没有消减多少,看不出气虚体弱,只像是睡著了一般。
初始顾容止还有些担忧,但想到那白狐是人间灵物,孩儿应当也不会是凡胎,慢慢也就放下心来。闲来读书写字,吟诗作画,间或过去摸摸那小东西,和它说上几句,不知不觉竟过了十日有余。
这日清晨,院子里新开了一束腊梅,金黄色的小小骨朵,不时一阵幽香飘进室内,沁得一室清新。
一只麻雀扑棱著翅膀落到梅枝上,叫得清脆欢快,顾容止见了,也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画兴大起,便在窗边的书桌前铺好画纸,研墨调色,正待落笔,却忽然觉得脚边似是有什麽在轻拽自己的衣摆。
他心里讶异,垂头望去,却见一个胖乎乎粉嘟嘟的小娃娃,正流著口水目不转睛望著自己,而後忽地咧开嘴,咯咯笑起来。
这孩子皮肤粉嫩,犹如细瓷一般细腻精致,一双眼睛更似琉璃一般,深黑却散发出水样光彩,只是身上却光溜溜的,竟连一件都兜兜没有著。
顾容止吓了一跳,忙把那孩子抱起来,搓搓他冻得冰凉的小手小脚,心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父母一时间没看牢,竟然爬到自己家来。
可外面积雪虽然化了大半,却也是天寒地冻的天气,这孩子......是怎麽过来的呢?再说,看他也不过几个月大,这附近除了赵三家有小儿降生,再没听说过别家也有这等喜事。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那小娃娃却毫不安生,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咦咦呜呜舔了他一脸口水。
顾容止只觉好笑,心想也只能把他留在这里,等他的父母上门来寻了。只是不出半月,自己便捡了一狐一婴,这等古怪的事情,只怕说出去谁都不信。
苦笑著摇头走到床前,顾容止一下子呆住,心也猛地一沈。床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棉袍和暖炉,那只小狐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可是清晨醒来的时候它明明还在,况且整个早上自己都没有离开过,难道它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怀里的小娃娃突然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眼睛。顾容止下意识闭上眼,紧接著手中倏地一轻,再睁开眼时,床上却多了只毛茸茸的小雪狐。
小狐狸唧唧叫了两声,又重新跳回他怀里,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舔他的脸。这下,顾容止总算明白过来。
修炼成精的狐狸可以幻化成人,他只在鬼神典故中听说过而已,如今亲眼见到,不免仍是有些惊异。
不过据说那些狐狸须是要修炼千年万年,怎麽连这刚出生的小狐也能办到?
小狐狸歪著脑袋,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顾容止不由笑笑。
罢了,这些问题恐怕没有谁能为他解答,再者,自己何须知晓这麽多?眼下,要怎麽和这个顽皮的小家夥相处,才是最重要的呢。

4
果真,不出几天,家里就被这只欢蹦乱跳的小狐狸搞得一团乱。
白天在家中四处乱窜,到了晚上仍旧不肯休息,缠著他舔来咬去,顾容止不禁分外怀念起他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睡觉的日子。
好在小家夥对食物并不挑剔,有奶最好不过,没有的话,米粥也会啪唧啪唧喝下去。顾容止边在膳房熬粥边想著他吃食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小狐还没有牙,但整天喝白粥又太过淡而无味,他便特意跟猎户买来打下的小野鸡,煮熟切成细细的丝和进粥里。那小狐吃过一次,立刻欢喜得窜来跳去,从那以後,便每餐必放不可了。
热气腾腾的粥不一会儿便熬好,他端起来走向卧房,还剩几步远时,便听到里面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
顾容止忙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无奈而笑。
研好墨的砚台被打翻,点点墨迹洒在上好的徽宣上,染下一大片污渍。罪魁祸首在一旁瞪大眼睛紧紧盯著这片狼藉,雪白的毛一块一块全是黑色,更别提四只黑乎乎的小爪子。
那小狐一见他进来,两只琉璃眼立刻发出光彩,倏然冲他奔过来就要跳进怀里。
顾容止捧著碗一闪身子,小狐狸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避开,嗖地一声就飞出了门外。
地面的雪被他扑得纷纷扬扬,小家夥趴在地上愣了半天才爬起来,委屈地看著他,眼睛里水汪汪的,煞是可怜。
顾容止笑著摇摇头,把碗放下,走到院子里蹲下拍拍他的脑袋,"怎麽又不听话了?说了不许跳上书桌,不许乱碰文房四宝......"
别的他不甚在意,唯有那些书籍笔墨却很是爱惜。每月从家中领的那几两银子根本就无法填充日常的花销,他也只能靠卖卖字画来贴补一下。
话说回来,顾容止也知道这小东西天生好动,这样要求确实有些勉强,於是便笑著替他把身上的雪轻轻拂去,示意他自己不是真的生气。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爪子搭在他手上,挠了挠。小爪子触手冰凉,顾容止心里一软,忙把他抱回屋里,又去打了盆热水回来,一来驱驱寒气,二来也好把那些墨渍洗掉。
这是他专门给这只小狐准备的浴盆,不大不小,不深不浅,放进去水刚好没过脖颈。那小狐舒服地闭上眼睛,任凭他撩著热水清洗自己美丽的白毛。
顾容止细心地给他梳理著,忽然想到了什麽,问道:"你有自己的名字麽?"
小狐仰起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叫什麽?"
小狐狸唧唧叫了两声,歪著脑袋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我听不懂呢......"顾容止笑了笑,又道:"不如这样罢,我先给你起一个,待你以後再告诉我好麽?"
他略一思索,望向窗外的纯白雪景,笑道:"雪颜怎样?容颜如雪,轻灵纯净。"
小狐狸立刻忙不迭地点头,欢快地叫著在水盆里扑腾,洒出来的水花弄了他一脸一身。顾容止笑著等他安静下来,"那麽就这麽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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