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麽胡思乱想著,他已端著个托盘走出了厨房。我赶忙站起身迎上去打算接过来,他微一摇头,避开我递过去的手:"不用,我来就行了。"
最平常不过的炸馒头片和加热过的奶,我除了惊叹再也说不出别的:"炸馒头片,我最喜欢的!你居然会做,真厉害!"
"这很简单啊。"面对我的大惊小怪,他只是浅浅一笑,虽然他的面部仍维持著冰冷的样子,深邃的眸子里却分明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很清浅,却很温柔,让看到的人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我仔细地看著他的表情,突然坏坏地笑起来,不怀好意地说:"老板啊,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说完,就抱起了头闭上眼,做好了被打的准备。
等了半天,对方却迟迟没有反应,我慢慢地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他同样愕然的表情:"我有笑吗?"
"当然!"这下轮到我惊讶了,"你难道不知道?"
他蹙起眉思索著,最後还是摇摇头:"没感觉。"
我不禁要仰天长叹:"天哪,为什麽会有这种人?"
他又是一笑,自动忽略掉我夸张的举动,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相比於我来讲,还是你比较奇怪吧?"
"啊?为什麽?"我拿起馒头,刚要咬,又想起了什麽,站起了身四下张望。
"白糖在橱柜上。"
"哦。"我颠颠地去拿糖,不一会儿又颠颠地跑了回来,"勺子在那儿?"
"糖瓶子里就有,你直接用吧。"
"谢谢。"我道了谢,又颠颠地走了。
来回跑了两趟,我才终於坐下,开始往馒头上放糖:"为什麽说我奇怪?我还觉得我很正常呢。"
他一边嚼著东西,一边摇头:"正是因为你太正常了,所以才不正常的。"
我细心地把糖抹匀,吃馒头片,这一步可是很重要的,我可不像那个夜,说什麽东西吃到嘴里都是一个味道,一副了无生趣的味道:"你是说,我太像人了?"呀,掉了一点。我用手指一沾,放到了嘴里,甜丝丝的,比起古时候的糖虽然差了一点,但也已经不错了,人──狗要懂得知足的,是不是?
"是啊,虽然很多东西你都不懂,但是和你相处,我感觉不到很明显的那种人与非人,或是今人与古人的障碍。"他吃掉了一片,又去拿第二片,似乎还顺便扫了一眼我抹的糖,动作顿了一下,"你还真喜欢吃甜的。"
"那是当然,我是我所知的最喜欢吃甜的的妖精。你说的那件事,我想,或许是因为......"我看看他,犹豫著要不要提醒他,最後还是忍不住说了,"读心术。"
他停了一下,才把馒头放到口中,嚼了几口咽下:"你不是说,我戴著眼睛的时候,你读不到我的心吗?"
"你相信我的话?"我很惊讶,这麽扯的事情连我自己发现时都是很震惊的,他居然会信?
"你要是成心说谎,还告诉我你会读心术干什麽?"
"有道理。"我赞同地点点头,真聪明,不愧是老板。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我看看他,开口:"说实话,我还是觉得你比较奇怪。"
"哦?为什麽?"
"你知道我是狗,还能这麽自然地跟我聊天,难道还不奇怪?"我笑著说,满意地欣赏著自己刚刚完工的作品,张大嘴咬了一口,嗯~好吃。
又停了一会儿,他才说:"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
"嗯?"我抬起头看著他,他也看著他,这是今天我们两人的第一次对视,这是不是就表示,他已经完全相信我了,不排斥我了?
但愿如此。
吃过早饭,我出了一趟门,目标很明确,就是去找夜。很多事情,还是只有找他才解决得了,同是妖精,他能给我的帮助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茫茫人海中,要找他并不算容易,但也不太难,狐狸的气味还是很好辨别的,就是每走到一个路口时还要假装系鞋带蹲下来嗅味道有些傻里傻气的。
对於我的来访,夜显然是不太欢迎,但看在旧相识的面子上还是很客气地没有把我轰出去。
出了他的门,我去商场买东西,当我换了一身如他所说的衣服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简直被自己吓住了。
镜子里的人戴一副黑色的宽边墨镜,上身著一套被售货员小姐称为军装款的大衣,那衣服是暗红的底,上面还配著纯黑的翻领和大扣子,宽大的下摆下露出的!亮的黑色长靴,像是一个唱戏的,极为夸张。这莫非就是夜所说的流行吗?我真是越来越不懂现在的人都在想些什麽了。
我直到晚上才回去聚轩,一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我也没怎麽在意,只想赶快回去让靳明看看效果。
推门而入,客人们非常一致地转过头看著我。正端著托盘给客人上菜的小许见了我,也僵在了原地。
看来不错。我不明显地一笑,直直地向吧台走过去,使劲敲了敲吧台,刻意把声音压得怪怪地对靳明说:"喂,谁是这里的老板,快点叫他出来!"
靳明抬头扫我一眼,皱起眉:"你怎麽穿成这个样子?"
"真不好玩!"我立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垮下了肩膀,"你怎麽能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我啊?"
"我怎麽就能不知道是你啊。"他毫不在意地摇摇头,似乎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是,我明明觉得自己变装变得很完美的,我还连声音也故意压低了!"我扁扁嘴,埋怨他的过分犀利让我丧失了一次绝好的表现机会。
"可再怎麽变也还是你啊。"他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奇奇怪怪的,不过倒很配你。既然进了屋,墨镜还是摘了吧。"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夜那个家夥,难道是在耍我?我噘嘴,决定还是反话正听。不过墨镜可是绝对不能摘的,这个东西可有大用处:"嗯......还是不要了。"
他不解地追问:"墨镜怎麽了?"
似乎是下意识的,我抬起手摸了摸那副黑洞洞的镜子,那东西重重的,压得鼻子好难受:"它可以挡住我的读心术。这样以後就算你不戴眼镜,我也读不到你的心了。"怎麽样?我很聪明吧?
他愣愣地看著我,过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笨。"
"我笨?这个方法不是很好吗?"
他摇头:"不用了。"
"可是......"我还想再解释什麽。
"我说,不用了。"他伸过手来,取下压迫我鼻子的墨镜,又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他的手硬硬的,然而温暖。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麽回事的时候,他已经放下了眼镜,低下头,继续擦他的酒瓶了。
那一刻,我突然隐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具体是什麽,我也说不太清楚。
不久之後,那种预感应验了。
之後的日子,我在人间过得逍遥又自在,吃过美味的早饭就出去闲逛,每天换不同的方向去看这个我曾经熟悉现在却已完全陌生的地方。晚上聚轩开业时间左右回来喝饮料,打烊之後我通常会在靳明的房间赖上那麽一会儿,看电视、聊天,有时聊著聊著就睡著了,第二天再醒来总会发现已经躺到了自己的床上。靳明的周到真是让我无话可说,似乎自打生下来,就没人这麽细致地照顾过我,甚至包括那个人在内。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转眼之间,就到了我重回这里的第十九天。
吃过早饭面包抹巧克力酱加橙汁,我和靳明一起出门,去警察局。清早他接了一个电话,说是一个假酒贩子被抓,供出也曾往聚轩送过酒。警察没有直接上门来捉人而只是叫他去"解释情况",听靳明说,只是因为他和一个民警的关系还算不错。
那警察是个很不错的人,你实在应该见见,他说。
我们去的理由各不相同,他是不得不去,至於我,主要是因为没事闲的。
刚一随他上了那个叫公共汽车的大箱子,我就後悔了,因为,身为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妖精的我,居然怎麽也站不稳!
双脚尽量吸住地面,双膝微曲,腰部用力,双手死死抓住扶手,然而只要微微一有晃动,我还是迅速、果断、毫不犹豫地向一旁倒了过去,惹来周围一大片白眼之後,附近一丈内只剩了我们两人。靳明看不过去,让我扶著他,可效果依然微乎其微,我不但照倒不误,还差点连累他一起亲吻地板。要不是怕泄漏了身份,我早就已经用上漂浮术了。
"你呀......"他轻轻叹口气,一只手绕过我的腰,再一拉,稳稳地把我固定到了怀里。抬起头,我清楚地看到,他刻意别过的脸在微微地泛著朝霞的酡红。很漂亮,很漂亮,漂亮得,让人有想咬一口的冲动。
我抬起头,不太够,又索性稍稍踮起脚,慢慢地贴近了他的脸。
他察觉了我的靠近,并没有闪避,只是不知所措地呆站著不动,长长的睫毛,乌黑的眸子,明亮、清澈,像什麽呢?对了,好像秋日的湖水,剪水秋波,似乎就是这个意思吧?真美......近了,更近了,只差一点,我就可以吻到他淡粉的唇。那一定是又温暖,又柔软吧?
突然,正在行驶的车猛然停住,我的额头狠狠地撞上了他的,好痛!我甚至听到了"咚"地一声。
"没事吧你?"他一手揉著自己的头,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我的。
"没事。"人家这麽问,我难道能说"有事"吗?我下意识地向额头摸去,手覆上了他的手,有点粗糙,然而有著属於人类特有的温暖。
"你......"他明显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我......"我停顿了一下,快速地抽回手,低下了头,平日里伶牙俐齿,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车停下,又启动,没走几步又停,我的头时不时撞到他的肩膀上,我闷闷地想著,这家夥也真是过分,身为人类,居然比我高了这麽多。
在经过了好久好久的沈默之後,他终於开口:"到站了。"声音低得像呢喃,暧昧到了极至。
"嗯。"我移动脚步随著他下车,进警局,接受询问,一切,都在晕晕乎乎之间进行,直到听到一个警员温和的声音说道:"你跟我进来。"
"啊?"我从迷糊中醒来,很是茫然地抬起头,这就是靳明说过的那个警员,那个他认识的,和他关系不错的人。
也是,那个我盼了不知多少年,找了不知多少年的人。
他叫李珂,见我一直看著他,他微笑:"不是说你,说他呢。"
靳明无言地站起来,我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拽了他一把,没拽住。
"我马上出来。"他大概以为我为他担心,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进去了。
预想过不知几千几万次的重逢,然而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傻了,完完全全地傻了,傻到连靳明什麽时候出来的也没意识到。
"回去吧。"他对我说,神色依然如常,眸子亮亮的,看著我,确切地说,是他只有看著我的时候,眸子才会是亮的。
对於人类的感情,我一向有著极高的敏锐度。
留下来,找个借口,让他自己走,留在李珂这里,管他是谁,是他喜欢我,又不是我的错。心里有个声音说。
我照做了。
"你先走吧,我......我有点好奇警察局是什麽样子的,想看看。能不能,让你的朋友行个方便?"後半段话,我是看著李珂说的。
不出所料,李珂还是和以前一样随和,立刻爽快地答应了:"可以啊。"
靳明一脸疑惑地看著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一会儿我要去进酒,咱们改天,可以吗?"
我尽量轻松自然地微笑:"你有事就先走吧。"
靳明愣住了。
许久,他像是明白了什麽,认真地看著我:"是他?"
我点头,他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心疼。
"我知道了。"他又和李珂说了几句什麽,然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五章 危机
那是绝对可以用快乐二字的一次重逢,从头到尾我都晕著,除了笑,也不知道自己还说过什麽,做过什麽,跟一个和你有夙缘的人打交道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那种默契和亲近,是旁人绝对比不了的。
绝对比不了的。
我这麽告诉自己。
李珂外貌虽然完全改变了,性情还是和原来一样,沈静温柔,分别时他对我说:"见到你很高兴。"我清楚地知道他不仅仅是客套。至少,他对我有好感,初次见面,我简直不能再期待更多了。
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的话......
告别了李珂,我并不想回到聚轩去,那里还有一个人在等著我,可我宁愿他没在等。原本下定决心不再回去的,可当夜深了,天寒了,走累了的时候,我还是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面。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了麽?
进去吧,总得对他有个交代,我对自己说。
像是害怕打扰了什麽一样,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进去,聚轩已经打烊,靳明和小许正在收拾,我走过去,拿了一把扫帚扫地。
靳明拦住我:"上楼睡觉去吧。"白天的事,他居然什麽都没问。
我点点头,放下扫帚,并没有上楼,而是直接坐出店门,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风很冷,然而吹在身上,会让我清醒一点,也好过一点。
过了一会儿,靳明走到我身边,停下脚步,淡淡地说:"回去吧,外面很冷,你又穿得太少。"
我回过头看著他身上并不厚实的毛衣,微笑,摇头。你又何必要管我呢?咱们还不都是一样。
他索性坐下来,伸手揉揉我的头。自从熟识了之後他就经常会这麽做,像是对待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是一个跟我没有任何夙缘的人,然而给我的却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少:"那我陪你。"
我侧头,凝视著他的眼睛:"为什麽?"
他回望著我:"你知道。"他的眸子美得让我眩晕,不只是外表,更重要的,或许是他那专注的神情,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拿这种眼神看过我了。李珂?不,现在的他还远远达不到这个程度。
是的,靳明说得没错,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只除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究竟是真的对他产生了感情,还是只是太寂寞?
不管怎样,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毕竟,我已经遇到了我要找的人,我应该陪著他,守著他,和他在一起,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的责任。
所以我只能继续笑,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随意地岔开了话题,无意地提醒著他一件事:"你知道我要等的是什麽人吗?"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许久才问:"介意跟我说说吗?"
我侧头看著他,晃著头,轻轻松松的样子:"介意──就不会问你了。嗯......要从何说起呢?"
"从头。"
"那很长。"
"没关系。"他的表情很认真。
我低头,看著面前的台阶:"刚修炼成的时候我来人世玩,逛了五百年,觉得很失望,决定找个没人烟的地方住下来继续修练算了。"
"为什麽?"
"来之前别的妖精告诉说人又坏又傻,我不信,结果果然是这样,所以失望。"我一口气说完,之後才开始後悔。毕竟,我面前的也是一个人类。
他却没太多反应:"没关系。"
"其实那时候看到的只是表面而已,人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动物,我也是後来才明白的。"
"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