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知马力————阿素
阿素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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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日久的公寓找他,他开了门,身上穿著睡衣,脸色还苍白如纸。看见是我,他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举起手来:
「啊,是述恒哥哪。」
「小遥!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述恒哥,今天是耶诞节呢,」
路遥仍旧靠在门边,他歪了歪头,笑道:
「你是耶诞老公公,来送我耶诞礼物的吗?」
「小遥,为什麽你会在这里?」我没时间和他开玩笑。
「在这里?这是我的家啊,述恒哥,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吗?我不会再麻烦你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日久哥把公寓让给了我,所以我要搬进来这里。述恒哥全都忘记了吗?」路遥依旧笑得灿烂。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你......你不能一个人住啊!要是气喘再发作......」
「这个述恒哥大可放心。这里的房东是位人很好的大妈,听说她以前是位医生,日久哥交代过她,还把她的电话给了我,只要按个键就能通知到她。而且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不像述恒哥那麽忙,就是白天也能有个照应。」
路遥以我前所未见的平静语气说。我心急起来,小遥这种什麽都计画好、完全不需要我的态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你......我们不是在交往吗?你这样搬出来......我......我毕竟是你的男朋友......」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男朋友?」
我看见路遥又扬起笑容,握紧了门把看著我:
「我们有交往过吗?述恒哥?」
然後他就把门给关上了。
我茫然地站在走廊上,日久的公寓是相当高级的公寓。不仅内部既大又舒适,我只进去过一次,每户之间距离很远,隔音效果也很好。日久是个重视个人隐私到几乎龟毛的人,除了我和路遥以外,几乎不让别人踏进他屋里一步。走廊上静无人声,我手上的公事包落到地上,声音清晰可闻。
我做错了什麽吗?即使被小遥再怎麽虐待,在他的冷嘲热讽下拖著疲惫的身子上床,即使他连在床上也不让我轻松,我都咬牙忍了下来。这个人,这扇门後的那个人,有什麽资格说这种话?有什麽资格把我拒於门外?
「小遥,小遥!你开门!」
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趴在门前,用拳头槌打著门板,空荡荡的走廊上全是我的声音。我一拳打在日久的门牌上:
「小遥,路遥!褚路遥!」
我越敲越生气,里头仍旧是静无人声,我用手打不够,开始用脚去踹门,踹到脚踝几乎扭伤。如果不是这种公寓的话,恐怕马上就有警察来把我抓走了,
「你这个混蛋,褚路遥,褚路遥!给我开门!给我开门!」
我死命地槌、甚至用全身去撞门,骨头撞得酸痛,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骨折了。难以隐忍的眼泪在不知不觉间迸出眼眶,我全身发抖,碰地一声撞在门板上,
「小遥......小遥......日久......妈妈......为什麽,为什麽都这样对我......」
我坐倒在门前,整个膝盖缩成一团,像只被母猫遗弃的小猫,痛哭失声:
「为什麽......」
那天晚上,门始终没有被打开。
我在门口一路坐到第二天清晨,才近乎痴呆地搭上头班的捷运。打开家里的门,里头空荡荡地只剩我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像颗被戳破的气球,体内也变得空荡荡的。我把自己关进家里的浴缸,把水龙头打开,任由微冷的洗澡水洒在我西装上。我就这麽一直坐在那里,或许我内心深处,希望自己就这麽消失在浴缸里也说不定。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客厅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却一通也没有接。等我再醒过来时,浴室的窗口已经夕阳西斜,我觉得全身重的要命,一根手指也提不起来。西装全湿透了,我竟然会做出这麽荒唐的事情,自己也觉得吃惊。
把湿透的西装丢进浴缸里,我光著身子走出了浴室。我什麽也没办法想、也什麽都不想去想,没有路遥的日子该怎麽过,我也无法想像。
我随手包了件浴巾,走回卧室躺在那张大床上。看得出来路遥收拾行李收拾得相当匆忙,衣柜里的杂物落了一地,有些属於我的东西也被拖了出来。我随手捡起一张看起来像是相框的东西,一看之下却愣住了。
那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照片。从褚家搬到现在的住所时,因为十分匆忙,所以小时候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大多留在褚家没有带走。但是还是有少数的旧物留了下来。
照片的周围已经泛红,我用指腹抚摸著那张照片,无论过了多久,我也还认得母亲的脸,永远是那麽怯懦、阴沉,总是恐惧著什麽事情,却又只能偷偷地怨天由人,这是在老家那条街上拍的照片,我和母亲站在中间。周围是那条老街上的街坊邻居。大概是元宵节之类的吧,我的手上提著一枚纸灯笼。

7
「妈......」
照片上的母亲看著镜头,搭著我的肩头,难得笑的灿烂。我的老家在台东的一个小乡村,人口很少,因为临海的缘故,大部分的邻居都是渔夫。我的父亲是当时那间小学校的老师,我的外公,则是那间小学的学务委员,她们就这样经由长辈的相亲认识。这在当时的台湾,好像是十分普遍的事情。
後来父亲被调到台北的学校,事情就发生了。长大以後,我经常回想,爸爸和妈妈从来就不是合适的一对,爸爸是个进取、认真,对什麽事情都充满野心的人。而妈妈退缩、胆小,印象中总是听她在抱怨,却不曾见她为别人做些什麽。
爸爸的外遇对这样的妈妈而言,可以说是最後也最猛烈的一击。我的母亲在那一刻就死了,从此再也没有活过来。
我把照片抱在胸前,想著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来的生活。突然有种微妙的冲动,我想回去,我想回去那个一切都还不曾开始的地方,随褚家人上来台北後,我因为学业和工作的繁忙,加上心理的因素,几乎不曾回过家乡。我想看看那条挂满花灯的老街、想看看那群朴实的邻居,想看看那个母亲和阿姨谈判的,令我难忘的小吃茶馆。
我打电话想和公司请假,但旋即想到自己的年假已经在路遥住院期间用完了。但那又如何呢?不可思议地,我有种不请假也无所谓的快感,我想放逐自己一次,即使因此被梁先生炒鱿鱼也无所谓。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背上小小的背包,穿上简单的运动服,支身去了台北车站。返乡的人潮来来往往,到处是携家带眷的家庭,我和日久还有路遥,因为没有乡可以回去,过去新年时总会聚在一起喝酒。但今年只剩我一个人了。
「帅小哥,回老家啊?」
我选择先坐火车下高雄,再坐公路局慢慢地晃去台东。随著火车南下,平原的风光渐渐开扩,我的心情也渐渐转变了。公路局的查票大叔看了一眼我的装束,露出黄牙的笑容,我觉得内心深处有什麽东西,一瞬间暖了起来。
「嗯,回老家。」我说。
「上台北打拼厚?要回乡接老婆一起上来?」
我笑了。
「不,是被台北的老婆赶回老家。」
「嘿嘿,女人都是这样啦,等过几天她消气了,你再买个名产哄她一下,然後唱一首雨夜花给她听。夫妻床头吵床尾和,看开一点啦。」
我苦笑了一下:「真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就算被老婆扫地出门,还是可以过得很好喔,你看我就是这麽活过来的啦!」查票大叔很体贴地拍了拍我的背。
下车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从公路局站到老家还有一段距离,我选择用走的过去,沿路都是鱼塭,这几年南部大多数的鱼塭和盐田,都被政府重划了,到处都盖起一幢幢别墅和百货公司。但还是有像我的老家那样幸存的小村庄,彷佛被历史所遗忘般,静静地躺在台湾的一角。
我把背包往肩上扛,泊油路没有了,前头是砾石遍地的小路。不像台北阴雨连绵,夕阳清晰地挂在万里无云的一端,看起来像假的一样。路的两旁还立著老式的电线杆,我凭著古老的记忆跨过一个十字路口,海浪的声音便在耳际苏醒开来。
巷口有家蚵仔面线的摊子,正忙著收摊的样子。我於是凑上前去:
「喂,老板,这附近是不是有所小学?」
我的老家,就在小学的附近,不管街道再怎麽变,那所学校的位置应该是不会变的。果然那个年纪已经不小的老伯听了我的话,很快点了点头,指著巷子的另一头,
「在那里,直直走就到了啦!偶的孙子也是念那里的说。」
他看了看我的模样,竟然把剩下的蚵仔面线全都包起来,一股脑堆到我手上。我吓了一跳,他却说:「全部拿去,全部拿去啦!反正偶要收摊了这些留到明天就不好吃了啦。」我迟疑地想道谢,他却嫌烦似地挥了挥手,我只好抱著热腾腾的面线逃走了。
我的外婆很早就死了,妈妈是由外公一手抚养长大。外公在母亲出嫁後去世,房子也让渡给了别人以後,我在这个地方就几乎没有亲戚了。朋友是有,老同学也有,但我不认为他们会记得我,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走过一家杂货店门口,陈旧的招牌唤醒了我的记忆。啊啊,原来这家杂货店还在啊!这种心情震憾著我,以前小学放学後,我常和同学来这个地方抽纸签,虽然最大奖也只不过是一包王子面。前面是转著七彩霓红灯的理发厅,一成不变到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还记得这里的老板很凶,我和同学只要在门口吵闹,马上就会被他拿扫把赶出去。我越往前走,以往的记忆就一股股涌上心来,既熟悉,却又有某种新鲜感。
我回来了。我一瞬间有这样的感觉。
「喂!那边那个小哥!」
看到小学的尖顶时,我听到背後有人叫我,我诧异地回过头来,才发觉对街有个人拿著橡皮水管,正大力地挥著手:
「帮我把那边那个水龙头打开,就是接著水管的那个,麻烦你啦,我懒得过去!」
他用台语大喊著,接著便看到了我的脸,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大叫起来,
「喂,你!」他像看到什麽稀有动物一样,把橡皮水管往手边一抛,朝我跑了过来。我也吓了一跳,那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人,穿著拖鞋和短裤,我不记得自己有认识这样的男人。他却猛地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抓过来面对著他,
「你......该不会是阿恒吧?」
「你认得我?」我一呆。
「我是大雄啊,大雄你记得吗?」
「......大雄?」
「嗯嗯,就是那个一天到晚追著你打、欺负别人家小孩,又坏又不讲理还老爱命令别人的那个坏胚子大雄啊!」
......会这麽说自己的人还真是不多。不过拜他生动的描述,我总算想起来了,
「......你是林武雄?」
「啊,真的,真的是阿恒!我就在想这个里里头长得和我一样帅年龄又和我差不多的人,就只有阿恒了嘛!好久不见,喂喂喂,你该不会是忘了我吧?」
「............」
看著眼前欣喜若狂的脸,那些幼时模糊的记忆,又一点点地浮上心头。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对这个好像是同班同学兼邻居的印象,就只有小时候他跟我告白,然後旋即发现我是男的而恼羞成怒,从此追著我揍那样。我还曾被他打到一面哭一面躲进女生厕所。
「阿恒,啊你怎麽会想到要回来?我这几年完--全连络不到你耶!你也真无情,去台北也不留个电话。啊啊,站在这里不好说话,我家就在这附近,我老婆刚才到台东市去,家里很空,就到我家来坐吧!」
「你娶妻了?」
「娶了五年啦!不是我自夸,我老婆还是我那间商职的校花说,老子从小就对美人很有感应的说!来,来,进来坐进来坐。」
我在屋子里老式的藤式长椅上坐下,这村子里大多改成水泥建筑了,有些一楼租做店面,做生意的人自己就住在二楼。大雄一面把罐装可乐放到我面前,一面说他现在从事水产业的工作,每天在鱼市场和渔场间奔波,还说他最主要是做吴郭鱼的产业,
「吴郭鱼可以壮阳喔!不骗你,我就是吃天天吴郭鱼才娶到那麽漂亮的老婆。」
我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躲在柱子後面,赤著脚偷看著我。大雄在我身後看见他,立刻大吼道:「干,没规矩的!躲什麽躲,给我出来叫叔叔!」小女孩却对他老爸做了个鬼脸,随即一溜烟地往加盖的楼上跑,气得大雄直骂:「没规矩的兔崽子!信不信今天晚上让你吃吴郭鱼吃到饱!」
我不禁微笑起来。不知为何,有种奇妙的感觉在心底滋长。
「那是你女儿?」
「嘿呀,今年五岁,叫宜静。哈哈,不怕你笑话,是先上船後补票的没错啦!不过老子很庆兴当初有跳上这艘船啦!」
我不胜感慨地叹了口气,假如我不是遇上了路遥,不是有著这样的家庭,恐怕如今也会像他一样,在那个宁静的小镇了此一生也未必。同样一条街跑大的孩子,如今却有著迥然不同的人生,原来人是如此可以改变的生物,我忽然深切地体认起来。
「大家都......长大了呢。连你也变成别人的爸爸了。」
我说。大雄把手中的可乐一饮到底,奇怪地看著我,
「阿恒还没结婚喔?」
「嗯,还没有。」我呐呐地说。
「嘿,这麽说是老子赢罗,嘿嘿!不过还真稀奇,我以为像你这麽俊俏的小生,一定是第一个娶到美娇娘的说,之前我们同学会时还在说,搞不好那天就看到你出国比赛当明星咧!毕竟你妈当年可是这个镇上的镇花。」
「我妈?」
「嘿呀,你忘记啦,我爸和你妈从小学就是同学,我爸还常拎著我耳朵去你家找你妈道歉的说。听说我老爸小时候很喜欢你家老妈,嘿嘿嘿。」
我感到有点吃惊,没想到我那个妈妈,竟然也曾被人这样喜爱著。

8
「我老爸常说,你妈就是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最後才会落到那种结局。你应该知道吧?你妈从小就生活在你外公的阴影下,你外公是非常聪明的人,就是那种每次考试都拿第一的模范生啦!所以对你老妈很严格,加上你老妈又没了娘,所以从小就在你外公那种高压政策下长大,让她变得胆子很小,很怕自己忽然就突什麽槌,被你外公骂。」
我仔细地回想著,外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印象中的他已然模糊,但依稀是个不苟言笑,看见我只会问「有没有好好读书」、「有没有守规矩」之类的话。
「我老爸还经常感叹的咧,她说你妈固然是嫁错人了--我那死老爸的话你不要太在意厚,他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啦!但是你妈自己也算可怜,她总是不敢说爱你老爸、也不敢抱怨你老爸,遇见事情就只会忍耐,」
「忍耐?」
「嘿呀,一直忍忍忍,喜欢也忍不喜欢也忍,忍到最後就是大家把她当透明人,啊毕竟谁会喜欢一个怎麽摸怎麽踢怎麽打都没反应的人咧?可惜了一个美人啊!」
大雄好像模仿他爸爸口气似的,拍了一下大腿。我听了默然无语。
「你爸爸......有说过我妈妈临终前的事吗?」
「这个喔......好像没有嘿。听说你妈死之前一直发疯,好像是吃药吃太多还是怎样的,医生娘都拿她没有办法。後来大家只好把她丢在屋子里,让她自生自灭。啊你不要介意,我这个人就是有话直说,其实心里也是很可怜马阿姨的说。」
「是这样啊......」
我有些不胜嘘唏,父亲外遇的事爆发以後,母亲原先古怪的性格变得更加偏激,几乎可以说是歇斯底里。我没有过婚姻,也不是女人,但却亲眼见证在这样的社会体制下,配偶外遇带给一位女性的莫大压力与影响。我的母亲几乎变了个人,动不动就对人大吼大叫,而且疑神疑鬼,临终前会一个朋友也没有也是意料中事。
只是那时我还小,什麽都不懂,也帮不了母亲。现在想起来,如果时光倒流,即使她是再不堪的母亲,我都会回去陪著她走完最後一程。
「你妈妈,看得出来很惦念著你耶,阿恒。」
「咦?」
「我是听我爸说的啦,你妈快要翘掉之前,他有去看她,毕竟她是我爸的初恋情人嘛!她拉著我爸的手,一直一直求他一件事。就是不要把她翘掉的事情告诉你,她怕你会难过,会影响到你在别人家生活的心情,所以叫我爸告诉村子里的人不要叫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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