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知马力————阿素
阿素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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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回事......?」
我觉得头痛欲裂,右手插著点滴的针头,冰冷到不像是我的手。
「听说你在公司昏了过去。是你的老板,一个姓梁的男人亲自把你送过来的,医生说你睡眠不足又长期没有进食,血糖下降,加上身体本来就虚,所以才会昏倒。」日久用听不出起伏的冷淡声音说。
「怎麽会......糟糕,我还在工作中,不赶快回去......」
「那个姓梁的男人说,如果你胆敢在今天之内爬回去工作的话,他就把你留职停薪还倒扣今年的年终奖金。这是他说的。」
「咦?梁先生他......这麽说吗?为什麽?」
我有点茫然。旋即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已被更换过了,现在身上穿著乾净的蓝色睡衣,是我自己的睡衣,不晓得谁替我从家里带过来了。我回头一看,病床旁放著一碗还冒著热烟的大肠面线。
我呆滞地抬起头看著日久,发觉他也正看著我,不晓得是不是烟瘾发作的缘故,他的手竟微微发著抖。
「......为什麽?」
他覆诵我的话,冷冷的语调透入一丝讽刺。他忽然抓过我的肩头,把我拖下床,抓到病房浴室门口一张镜子前,强迫我面对著那张镜子。
「马述恒,你给我看清楚!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的脸色苍白成什麽样子你知道吗?你对自己的身体一点自觉也没有吗?」
日久忽然爆发出来。我的脑子无法思考,只是直直地瞪著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紊乱地散在耳後、脸色苍白中透著枯黄、嘴唇白得几乎透明,连眼睛也挂了一圈黑眼圈,彷佛几日几月都没睡饱一样。我静静地凝视著镜子,那是我吗?那个镜子里的人是我吗?我觉得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从小照镜子就是这样,我不觉得镜子里的人和我是同一个。
「日久......」
我望著微微发著抖的日久,试图暗示他可以把我放开了。但他却仍然抓著我的肩膀。我只好说:
「日久,放开我。我只是睡眠不足而已,补眠一下就没事了。我有点担心小遥,我们一块去看他吧......」
我一面说著,踏著虚浮的脚步,打算从他身边穿过。但他却把我重新抓了回来,我的肩膀被捏得发疼,日久的手劲一向很大,他把叨在嘴边没点燃的菸吐到一边,把我压在墙上看著我:「你给我回床上躺好。」
我无力地对他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我从小到大,什麽时候让你们......」
「就是你不需要我们担心,我才担心!」
日久截断我的话,我觉得他有点奇怪。一直以来,日久总是那个样子,冷漠、镇静,对陌生的人和熟悉的人皆漠不关心。即使伯父伯母--正确来讲是他的生父和後母,因为车祸而去世的那天,他也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一肩扛起所有的杂事:丧事的打理、债务的处理,还有照顾两个嗷嗷待补的弟弟。即使他当时不过高职毕业的年纪。
『那两个人死了,』
他还记得自己和路遥放学回家,日久就拦在门口。在一堆慌慌张张、来来往往的大人中,日久静静矗立的身影显得特别突兀:
『以後我们要自己活下去。』
我一言不发地望著他,在他的眼瞳中看到我自己的影子。和在镜子中看到的不同,我惊觉自己竟然如此渺小,镜子中的我总像另一个陌生人,也因此够冷漠、够坚强,因为那不是我,没有马述恒的无用和软弱。
我看著日久眼睛里的自己,不自觉地把眼光别开,但是日久却伸出手来,把我的下颚猛地扳了回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唇上便淡淡地一暖,我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只知道日久的影子挡住了我的视线,病房一下子阴暗起来。他在吻我。
「日......唔......」
他不容我反抗,我偏著头想躲开,惊恐地叫他的名字。但是日久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他的膝盖抵住我的膝盖,把我整个人压在墙上。
我的脚虚弱的无法移动,他一手压著我的脖子,另一手竟遮著我的眼睛,舌头往我的唇间深入,勾住我不断躲避的舌尖。灵活地挑起我的反应,再顺著唇的内壁搔刮,日久身上那股独特的菸草香便在口腔间漫延开来。我为此浑身战栗起来。
我虽然和小遥交往多年,但都是由我做主动的一方,像这样被人强硬地吻著,还是第一次,而且对象竟然是与我全然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我无法思考日久这样做的理由,但他的吻确实很舒服,我被他吻的呼吸困难,闷哼不断,但我只要一试图挣扎,日久便更加强硬地按住我,我觉得自己会窒息,在他的强势和呈反比温柔的吻下。
「......恒......」
他的舌头勾离,却还带著一丝唾液。我的眼睛被他虚遮著,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轻轻地对著我喘息。我只觉得有什麽东西划著我的唇线,小心翼翼又恋恋不舍。我想那应该是日久的香菸,他正用香菸描绘著我五官的形状,从眼睛到鼻子,再从鼻子到嘴唇。彷佛重新确认我的存在,然後再一次朝我吻了上来。
喀叩一声,是病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我被那声音吓得惊醒过来,因为小遥喜欢监禁我,所以我总在奄奄一息中听见他开门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和开门的方式我再熟悉不过。
「述恒哥......」
是路遥的声音。他还穿著家里带来的睡衣,手上握著门把,另一手则提著在医院楼上便利商店买的草莓面包,我们刚同居的那段日子,我因为忙於工作,我经常吃这种东西裹腹。这是我们最艰苦、却也最幸福的共同回忆。
可能是听到我在公司昏倒,所以从他的病房来探望我,路遥的表情有些担忧,然後他便看见了在浴室门口交缠的我们。
我用力推开日久,他也忘记再压制我,目光和路遥对上。我失去日久的支撑,整个人顺著墙壁滑落到地上,抬头发现路遥呆呆地看著我,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衣物凌乱成一团,白的像纸的胸口急促而贪婪著地起伏著。
我的嘴唇隐隐生疼,肯定是肿起来了,日久舌尖的触感还停留在里头。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就像日久眼中的我一样,弱小而一无是处。
「小、小遥......」
我喘息著朝路遥伸出手,但是路遥并没有理会我。他只看了我一眼,目光便对上他的哥哥。
「......怎麽回事?」
他质问日久。
「小遥,没事的,日久他只是......」
「我问你怎麽回事?褚日久!你回答我!」
他用我从未见过的语气问著日久,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充满著恨意。我觉得惊慌起来,想要解释些什麽,但是日久为什麽要吻我,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原因。路遥更像是疯了一样,他扑上去,扯住了日久的西装领子:
「你回答我!喔,我还在想述恒哥什麽时候那麽娇弱了,竟然会在工作时间昏倒,原来是你干的好事吗?褚日久?」
日久原先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不愿意和路遥目光接触。听了路遥的话,却倏地瞪了路遥一眼:
「娇弱?你对述恒做了什麽,你知道吗,路遥?」
「关你什麽事?你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在管我和述恒哥之间的閒事,你是什麽人啊?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吗?一个高职毕业生,靠著炒股票赚黑心钱,就觉得自己是个衬职的哥哥了是吧?我在你眼里永远是个没用又无理取闹的弟弟对不对?啊啊,你或许想著,反正这家伙不知道那天就会死了,所以早点把他的一切抢过来也无所谓对吧!你......」
「碰」地一声,我没力气惊呼,日久出拳也太快。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结结实实地给了路遥下颚一拳。
「日久!」
路遥瘦小的身体整个倒在地上,但是他很快地从地上跳起来,血顺著他肿起来的唇角滴落。我从未见过他这种叱牙咧嘴的表情,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只差一步就要跌入深渊,却要在临死前拖狩猎他的猎人一块下水。
他朝日久扔出手上的面包,出了一拳,被日久给闪了开来。忽然他拿起了浴室里的莲喷头,三两下把水力转到最大,对著日久的脸就是一喷。日久猝不及防,脚下被路遥一推,在磁砖上滑倒了,两个人就滚成了一团。
路遥拚命地掐著日久的脖子,日久则对著他挥拳。两人在体型上十分悬殊,要是日久认真起来,路遥肯定打不过他,但是日久多少有所顾忌,一时竟然纠缠起来。
「日久!小遥!」
我真的搞不懂他们两个,隔壁病床的老阿公探出头来,发现两个张牙舞爪的男人在地上搏斗也吓了一跳。我颠颠倒倒地爬起来,在湿淋淋的地板上走动,强行插入他们兄弟俩之间,我的手虚弱到没什麽力气,只好选择格开力气比较小的路遥。
「小遥!你住手!」
「为什麽要我住手?啊?是我的错吗?褚日久,是我的错吗?」
「你这个疯子!褚路遥,你一直都是个疯子!」
我在烟雾一般的水花中按住路遥的肩膀:「小遥......不可以,你别这麽激动。要是气喘发作了该怎麽办?听话点,小遥,你不想死吧?」
我用平常抚慰他的声音劝道,反覆说了几次,路遥好像总算听见我的话,停下打斗的动作,然後转头看著我。
「述恒哥,你只关心我气喘发不发作吗?」
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冷笑声音说,我愣了一愣,说道:
「不是,可是小遥,你才刚刚重度气喘发作......」
「对啊,你是我的男朋友,又是我的哥哥,要是我气喘发作死了,你会很内疚吧。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太任性了,述恒哥。」
路遥的声音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甜。我觉得惊慌起来,路遥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代表他在生气,可是我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麽:
「小遥,对不起。我、我跟你道歉,如果我做错了什麽的话......」
「不,述恒哥,你没有错。你什麽都没做错。」
路遥温柔地笑了起来,他跪在地上,用手握著我的脸颊,又慢慢地抚下来,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他从湿答答的地上捡起那个草莓面包,塞到我的手里。他看了一眼一面晃著脑袋一面爬起来的日久,又看了我一眼,又望著我们一会儿,然後笑著站了起来:
「啊啊,错的一直都是我。」
他说著,就转身跑出了病房。我叫了他一声,挣扎地想追出去,但是日久从我身後扯住我的手,把我拉回他的怀里。我惊慌地回过头来,叫道:
「日久,你干什麽?我要去追小遥!」
日久抹掉唇角的血渍,他的眼神异常冷静,像一把静静燃烧的火。我忽然想起他吻我的事,日久总是这样令人难以捉摸,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你不能去。」
「我不能去?为什麽不能去?日久,再这样下去我怕小遥......」
「你去了结果也是一样,只是延缓发生而已。」
「什麽延缓发生?日久,我真的不懂你,为什麽你要这样对待小遥?小遥难道不是你的弟弟吗?而且还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
「你也是我弟弟!」
日久对著我叫著。我发觉他的声音哽咽了,他紧紧咬著下唇,彷佛悲不自胜般,我看著镜子里的他,看著他把我用力拥入怀中。
「述恒......你也是我弟弟啊!难道不是吗?有什麽人说过你不是吗?为什麽你总要这样疏离自己?没有人觉得你是外人,那个男人也好、那个女人也好,我和褚路遥也好,每个人都把你当作真正的家人。述恒,你不必做到这麽好,你不必活得这麽拘谨,你无需讨好每一个人,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日久......」
「到底是什麽绑住了你,述恒?是什麽魔咒绑住了你?是那个抛弃你的女人吗?还是那对被命运捉弄的夫妻?述恒,挣脱开来吧,快点挣脱开来,要是你不挣脱开来,小遥总有一天会被你毁了,而你也会毁了你自己......」
我看见日久的眼泪,枕在我的肩头。但我茫然依旧。
「我想救你,我想救你和小遥啊!恒,我想救你,告诉我,我该怎麽做?我该怎麽做,才能把你从那个莫名其妙的束缚中救出来......?」
我看著镜中的自己,索骨上的伤痕还在,脖子上套过项圈的痕迹,从去年夏天以来,似乎从未从我肌肤上褪去,也因此我总是穿著黑色套头的毛衣,不论春夏秋冬。什麽时候开始,我和路遥都变得那样伤痕累累的呢?从什麽时候开始,我们除了互相伤害对方,已经什麽记忆都不剩下了呢?
我听见日久啜泣般的哭声,从以前到现在,这些哭声,便一直萦绕在我耳际。只是过去是我的母亲。而现在,是日久。
「喂,不好了,发生大事了!不好了!」
我任由日久静静地抱著我一阵子,走廊上却忽然传来惊慌的呼声。一个护士从柜台那头飞奔过来,几乎是花容失色。
「有人......有病人从三楼的窗口跳了下来!」
我和日久震了一下,我颤抖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把目光慢慢对上了窗外的天空。
「是医院里的病人!好像是西院的临时病房......快点找主任来!」
还是来不及了吗?我从他的目光中,彷佛读到这样的讯息。
而後日久缓缓地、沉默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5

和我分别的那一天,母亲很罕见的并没有哭。
她替我穿上最好的衣服,为我整理好领子,把一个卡通图案的钱包塞到我手中,再梳理好我的头发。我当时年纪很小,但我却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应该活不了多久了,她经常在医院和家里往返,家中的餐桌上,总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包,其中种类最多的是安眠药。母亲每晚在睡觉前,总是要吃下大量的那种药。
而她被人发现死在床上的那天,据邻居的说法,就像是终於做了个美梦一样,沉沉地陷在棉被里不愿起床。她的手边,全是散落一地、空空如也的安眠药包装。
我还记得,她用那双憔悴的眼睛看著我,摸我的头。她从不曾对我如此温柔。
她说:述恒,你要乖乖的。
她说:述恒,你现在要去别人家里,那个家不是你的家。你可能会吃很多很多的苦,但人的一生,本来就不断地在吃苦,人要吃苦才会长大。
她说:述恒,你一定要乖,一定要守本分,这样你才能在那个家活下去。
她说:述恒,妈妈爱你。妈妈永远都会爱著你。
她用行动证明了她的母爱。母亲签下离婚协议书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我改姓她的姓,也就是姓马。据母亲的说法,我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纵然她愿意离婚,但她要保有她的孩子,决不让那个姓褚的男人抢走。
因此虽然我住进了褚家,却挂著不同姓。我永远都是外人。我和日久、和路遥,永远都不可能变成真正的兄弟。
这是饕餮给我的诅咒。

路遥很意外地、同时也很庆幸地,并没有失去他的生命。
这是我在看到浑身是血、被送上担架的路遥,二度昏厥过去後,日久和我说的。他从医院交谊厅的阳台一跃而下,因为不是重症病房,所以窗户是可以完全打开的,谁也想不到这里竟然会有人跳楼。好在当时风往医院吹,把路遥吹得擦撞了遮阳板一下,缓冲了下坠的力道,所以最终以两手和右腿骨折,以及轻微脑震荡收场。
为了照顾动弹不得的路遥,我向事务所请了长假。我战战兢兢地打电话给梁先生时,他竟然只叫我好好休息,还说把我进事务所以来完全没用到的年假日数一次用完也无所谓。
我担心上次那个男人的事,就请示他那件事的後续,却得到令我意外的消息:
『那个男人吗?他死了。』
『死了?!』
我坐在沉沉入睡的路遥身边,惊讶地叫了出来。
『嗯,死了,在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出了车祸,送到医院时已经不治了。多半是被人做掉了吧!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不过对方寄来了尾款,要我们把与他相关的资料全数处理掉。反正收钱办事,现在总务还在盘算著要不要多买台碎纸机呢!』
梁先生的语气明显带著嘲讽。我想起那个男人的言行举止,想起他拿出那卷录音带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眼神。
『梁先生......那卷录音带呢?』
『录音带?喔,你说那男人最後交给我的那卷吗?我也很困扰,不晓得要不要一起处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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