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罗永强第三回被人砸出门了,在一个星期之内。
苏珊娜本来是个扭不开任何饮料瓶的女人,她会把瓶子软软的递到他跟前,长长的嗯一声,然后罗永强慷慨的接过来,顺便把她也搂到怀里。
眼前还是这个苏珊娜,画着水晶指甲的纤纤玉手提起他的行李一件件往外扔,最后把他也推了出去。
罗永强四脚朝天摔在公寓门口的大理石地面上,惊讶于她的力气,一时也没觉得痛。
然后电梯响了,有人到这一楼层,罗永强想到自己身上只有一条竖纹四角底裤,胸前和脸上还有水晶指甲留下的抓痕,赶紧爬起来翻检衣服。他一手捂着脸,一手往身上套裤子,无论现如今有多落魄,他罗永强还是罗永强,罗家的大公子,不能难看了。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喝得太多,他没能保持住平衡,对于他三十大几的年岁而言,现在的动作也要求太高。电梯里的人走出来,他正好摔倒在皮箱上,小腿套着穿了一半的裤子。
罗永强抱着头,顾不上膝盖疼,只想着等那个人过去。
皮鞋踩着大理石地面,铮铮响,一步一步的走过他身边,在他头跟前停下了。罗永强等着,等着,等不到皮鞋动弹。他微微松开胳膊,从余光里看见一张笑脸俯视下来。
"永强哥!这不是永强哥嘛!"谢明宇拉着长声叫他,那劲头像是八百辈子没见过的亲人。
罗永强知道谢明宇恨他,就是没想过有这么恨。当年他跟着罗永彬第一次到家里来,穿着校服,从头到脚的青春。罗永强逗着他玩,还差点玩出火来,直到他掂着脚摸那杆挂在墙上的猎枪。罗永强不能让人动他的枪,所以把他给拽下来,狠揍了一顿。
"永强哥。"谢明宇蹲下来,捏着他的下巴看他的脸,眼神里一片柔情似水。
罗永强觉得心寒,不叫的狗会咬人,说的就是这小子。那年他被他揍得爬不起来,他老子提着他来赔礼道歉,罗永强盯着他,从一片鼻青脸肿里看见他的眼神,定定的一层光,就跟冰一样。后来他整整齐齐的鞠了九十度的躬,喊得字正腔圆:"永强哥,对不起!"
从那以后,罗永强更加讨厌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厌,只要碰上他的事,不大不小总要整整他。
现世报,还得快,眼前的谢明宇笑得十足满意。无论他要做什么,罗永强都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罗家老头子上个月去了,咽喉癌,临去只能咕噜咕噜的冒气,谁也听不出来他说什么。罗永强跟苏珊娜从巴厘岛恩爱回来,老头子已经装到罐里,律师拿出来的遗嘱上,横竖找不见罗永强三个字。
他败了,败得一干二净。
罗永彬跟老头子不一样,他不养闲人,罗永强就此出了罗家的大门。
开始还有女人接济他,哄着他,让他想法子回去罗家。他没这个本事,他要是有这个本事,也不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罗永强其实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就是个落水狗,甚至连扑腾的精神都没有。
谢明宇的手拽上他的胳膊,用力拉开,罗永强挣扎了两下,由着他拉。"妈的!"谢明宇像是在生气,头一回看见他生气。"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
我能有什么样子?我从来就不像样子。罗永强勉强扯扯裤子,把自己缩得更紧一点。
谢明宇把他硬提起来,撞到墙上去。他手劲不小,铁钳一样卡在下巴上。罗永强哼哼了几声,觉得身上到处火烧火燎的,分不清哪疼。
"明宇。"罗永强咽了一口,勉强动着两片嘴唇,找不到话往下说。谢明宇饶有趣味的盯着他,一手捏捏他胸前的皮肉,像是琢磨怎么切零卖了。
旁边的门吱一声响,小心翼翼的推开,苏珊娜从门缝里探出头,像是要看看罗永强走干净没有。迎头看见半裸的罗永强被一个男人架在墙上,她睁圆眼睛,自己捂住嘴,飞速关上门。
谢明宇觉出尴尬,罗永强反应倒快,他趁机猛推一把,落地就往楼梯口跑,光着脚蹭蹭到了门口,一手拽到门把上。谢明宇从身后扑上来,把他整个人扑到地下,一手卡住脖子,牢牢坐实在他背上。
"跑?你往哪跑?"谢明宇凑在他耳朵边上,咬牙切齿。罗永强脖子勒得难受,完全呼吸不过来,眼前越来越朦,最后一片黑暗。
2
罗永强是让他给扇醒的,谢明宇把他翻过来,端端正正坐在他身上,扇完左脸扇右脸,扇到他睁眼。罗永强不情不愿的看着他,头一歪,接着晕。谢明宇给了他一记狠的,啪一声脆响,嘴角带出血丝来。
"你还真重。"罗永强咕哝了一句,嘴疼,说不清。
"永强哥,你醒了,你醒了就好。"谢明宇诚心诚意的欣喜,跟着就转了个调子。"我真怕你出什么事,你要是没了,我找谁玩去?"
罗永强听得一哆嗦,这小子一直都有股狠劲,暗暗埋伏着,到最后破闸出来,不知道能毁掉多少东西,能把他怎么样。罗永强本能的挪动,想把自己藏到地板里去,藏到什么老鼠洞里去。挪起来发现脊背贴着的是糙面地毯,自己昏过去的时候,给他搬到某个房间里了。
谢明宇好整以暇的坐在他胸前,看着他折腾,半天挪不动一厘米。
如今的罗永强再也不是当年高大黑影,那黑影兜头罩下来,砸在他脸上,也砸坏了他心里的什么东西。
谢明宇觉得缺失,就算是现在骑在他身上,压得他不能蠕动。这就像奋力捏住了一只爬虫,它在手指间拼了老命挣扎,手心痒都不痒。
谢明宇最终站起来,狠踢了他一脚。罗永强惨叫一声,在地下团成个虾米,他扶着肋骨喘气:"谢明宇,你落井下石,你是个什么东西!"
话出口才觉得不该喊,可也晚了。罗永强丢了身份,丢了过去,没丢掉娇贵的脾气。他怯怯的抬头,发现谢明宇脸上还挂着笑,就是那眼神冰起来了,锐利的一层亮。跟着他就被提起来,拳头正敲在嘴上,满口的牙齿瞬间松动,血从发木的嘴唇里迸出来。
罗永强捂住嘴,痛苦的弯着腰,他不适应这么鲜明的暴力,这让他全然不知所措。
谢明宇没有罢手的意思,第二拳打在他下颌,罗永强脑袋偏开,谢明宇再把他揍得转回来。这么些年,他一天都没间断的打沙袋,每一次都在沙袋上看见罗永强这张脸。他想揍他,想让他不可一世的脸扭曲变形,布满血污,现在就是他愿望成真的时刻。
他有点脱力,最后一次把罗永强揍翻在地下,摇摇晃晃的站住,用力喘气。
罗永强横躺在墙根,脑袋嗡嗡响,痛得一跟手指也抬不起来。脑子里跑马灯一样转过很多事情,眼眶热热的,然后有液体流出来。
谢明宇听见他哭,瑟缩着,哼咛着,说不出的委屈。一道眼泪沿着鼻梁流下来,掺着血,红得污浊。
谢明宇摸摸自己的拳头,觉得败兴。在垃圾堆里看到一条满身疮的老狗,就算他再怎么吠你,你也得犹豫很久要不要把鞋底踹上去。更何况他早就不吠了,他惨痛的没有舔伤口的力气。
"狗!你就是一条狗!"谢明宇再也不屑看着他,他揪着他起来,往门外扔。
罗永强象征性的挣扎了一下,被他丢出门口,走廊里风一吹,想起来身上还光着,正要问他要衣服,门在眼前撞上了。谢明宇不敢敲门,他抱着膀子,挣扎着挪到楼梯间,踌躇良久。
这还是苏珊娜那栋公寓楼,罗永强年前搂着她来买屋的时候,隔壁住着的可不是谢明宇这号人。那时候要让他知道谢明宇到了隔壁,说不准能给他放场火,或者找一群人来打家劫舍。
他喜欢整他,尽管没什么快感。
算算这些年折腾他的回数,被他这么一顿揍其实便宜了。罗永强这么抚慰着自己,摸索着下楼去,盼着能在垃圾间找到自己的行李。他浑身是伤,底裤撕烂了,而且找不到下一个地方可去。
3
罗永强在垃圾间里一无所获,还让收垃圾的管理员提着铲子拍出去,他摔在楼道里不能动弹。管理员怕他出事,半拉半拖的弄他出去,罗永强一路喊:"衣服,衣服。"
管理员其实是好人,进去里头翻出来两件衣服扔他头上,罗永强费了好大的劲抬胳膊伸腿,好歹把自己裹上了。
衣服是小号的老头衫,泛黄,还泛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换了以前,他死也不能把这东西往身上沾。情势不由人,就算老头衫紧绷在身上,胸前撑得变了形,就算裤子也短一截,吊在脚脖子上晃晃荡荡,总好过因为裸奔被警察抓去。
罗永强就以这么一款造型扶着路边的墙,慢慢往前移动。他知道自己有多滑稽,滑稽到欲哭无泪的地步。
谢明宇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后面,看着楼下艰难前行的罗永强,他一瘸一拐,明明站都站不稳了,还惦记着用一只手挡住脸。路上一过人,他就低着头贴到墙面上去。
看见他这个倒霉样子,谢明宇心里就来气,还是收拾的不够。
他想把他揉得碎碎的,他的钱,他的身份,他的身体,还有他那滑稽的自尊。
罗永强不知道自尊是个什么东西,他光着脚走了十几条街,只觉得这辈子没这么累过。他想着,也许是累过头了,两只脚不听脑子的,自己就走到罗永彬的大楼跟前。
罗永强站在路边歇脚,就此清点了一下自己的交际关系,发觉冷清的可怜,往日里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他根本连名字都对不上几个。
这不能怪谁,这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身为一个纨绔子弟,他还能怎么样呢?
罗永彬是罗老头子第二个女人带进来的,显然他缺乏成为二世祖的先天土壤。他刚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看罗永强脸色,罗永强那阵似乎心情很好,对他也很好。后来他心情不好了,罗永彬也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惹不起的人,精明而自律,生硬得像把刀。
罗永强没有跟他明着闹翻过,只不过维持着河水不犯井水的关系,他花老头子的钱,他接老头子的事业。
老头子的钱现在都是他的钱了,所以,罗永强出现在他面前,简直就是在表达自己是个傻逼。
罗永彬正下车,几个助理拥着他往大门走,罗永强正犹豫上去还是掉头就跑,一个助理胳膊肘捅过来,把他撞翻到路边。
罗永强就地滚了两滚,忍着没叫,肋骨格格的响,也不知道是不是撞多了断了。
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路边的垃圾,合该躺到某个垃圾堆里横尸街头,他这是蹦达什么呢?活着这么累,活什么呢?路边的草皮蹭在脸上,湿湿的,蜇得伤口刺痛。
这么万念俱灰的时候,居然还能觉得痛。
皮鞋,又是皮鞋。蹭亮的一双皮鞋走到面前,罗永强抬头,罗永彬的身体背着光,夕阳在他肩头绽开红色的光芒。
罗永强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胜利者的姿态。他抽动了一下嘴角,莫名的笑起来。
罗永彬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给他。"说完他就走了。一个助理把罗永强扶起来,一边笑一边掏钱给他。"大少爷,您别嫌少,咱们这些人跟您不能比,钱包里能有这么十几张就不错了。"
罗永强盯着钱,不动。助理用钞票拍拍他的脸,把钱塞到他领口里。"你一天不死,多少像个人样点,别这么贱。说到底,你丢的是罗总的人。"
罗永强笑了,嘴上都是伤口,笑容就变得扭曲。他乐呵呵的把钱攥出来,拿着就走,走两步回头扬扬胳膊。"谢了啊。"
助理呸了他一口,一句话,贱。
罗永强大步朝前走,他没死,他还好好活着,那就活吧。他把一脸的血水蹭到老头衫上,妈的,有什么可哭的。
4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这是不知死活的做法,罗永强在半天的时间里消费完了他的自尊。
从罗永彬那拿到钱,他直接进去酒店,把一叠子钱拍在柜台上,大堂经理看看钱,递上房门钥匙。罗永强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收拾干净,衣服扔进垃圾桶,在喷头密集的水流下站着,血红的水线从身上一道道流。
洗干净了,似乎就可以当没这么一回事。没挨打,没丢人,还是那个光鲜的罗大公子。
罗永强浑身软绵绵的,脑子也轻飘飘的,这才是他的生活。穿着舒适的衣服,坐在酒店顶层的餐厅里,看着服务生为他开香槟。他自如的适应着,觉得每个毛孔都惬意起来。
他只找回来半天生活。
经年的消费习惯让他忘了一件事,他根本没数那叠钱到底有多少,结果就是,他衣冠楚楚的被大堂经理请出来,盘子里还剩着细致切开的牛排。
罗永强是个没有赖帐前科的人,从来没想过有钱不够花的时候,经理的问话让他愤怒。"你是谁?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那愤怒没有底气,两三句就熄了火,熄在帐单上。
他付的钱只够他身上的衣服,经理请他找人来买单,罗永强哼咛了两声,横着说:"没有!"经理后头站出来两个保安,罗永强声音低下去八度:"没有就是没有!"
保安上来拉他,罗永强垂死挣扎,浑身的伤痛跟着发作。外套给扒了,人被提出去后门,最后还踹了他两脚。
前一分钟,他躺倒酒店阔大的浴缸里,后一分钟,他躺在楼底阴湿的水泥地面上。
天已经黑了,两旁大楼窗口的灯光远远的,一团团的虚着,世界变化得太快,快到他觉得不真实,他干脆闭上眼睛,缩在围墙跟的阴影里,累,只想睡死过去。
半夜的时候来了两个要饭的,把他摇起来,说是他们的地头。
罗永强半梦半醒的没听懂,往外爬了一段,到巷口歪墙边接着睡。快天亮的时候饿醒了,嘴里干得发涩,眼睛也疼,酸胀酸胀的,半天才睁开。
睁开就看见一张脸,挺好看的一张脸,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罗永强根本不想看见,他哼了一声,就当是发噩梦,侧个身接着睡。谢明宇乐呵呵的,扳着他下巴扶过来,放大声音在他耳朵边喊:"永强哥,我来看你啦。""滚!"罗永强含含混混的说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
谢明宇发现手里的脸滚热,他在巷口吹了半夜风,身上又有伤,这是烧起来了。"真他妈娇病!"谢明宇骂了一句。
谢明宇把他架上车,扶着他坐好,车一打弯,罗永强就往他身上靠,脑袋刚刚好摆在他肩窝。谢明宇把他推出去,再拉回来,摸摸他脑门的温度。
"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罗永强迷糊着,带着哭腔问他。他一会打他,一会扔他,一会又要抓他,猫玩耗子最后是要吃,他要他有什么用呢。
他什么都没了,而且病得要死。
谢明宇看着他的脸,他脸上沾着一条一条的泥水印子,嘴角有昨天留下来的血痂,眼角,颧骨下面都有淡淡的一片青。这些痕迹让他的脸有点模糊,谢明宇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往日的样子,他眼睛很亮,总是挑着眉毛笑,嘴里还咬着一根烟。
手指摸了一下他的嘴唇,很干,有点走形。我能把他怎么样呢?谢明宇想了想,吃了?
5
医生来过一趟,给他挂了三瓶点滴,罗永强的酒肉生活最对不起的似乎是他的身体,虚得厉害。谢明宇给他擦汗喂药灌水,弄完了直起腰,觉得自己还真是一善人。
把毛巾往水盆里一扔,谢明宇抱着胳膊坐在床跟前,发怔。
这些事他可以请看护来做,但是他想都没想过,好不容易捞着的玩具,怎么也得自己先玩够了。这会伺候他,也就是为了接着收拾他。谢明宇思索完毕,顺利的说服了自己。
他看着床上的罗永强,一边点头一边仔细抚摸自己的拳头。
罗永强有感应一样,打了个抖,小小声的呻吟。谢明宇凑到他跟前听,他半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珠定定望过来。谢明宇愣了一下。
"我不相信。不信。"一字一句的说出来,清清楚楚。
不信什么?这是醒着还是睡着?谢明宇没见过他这副样子,比他所知的任何一个罗永强都实在。正要问他,他合上眼睛,偏着头睡过去了,睡得沉沉的,真像是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