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知马力————阿素
阿素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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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著吧!梁先生,我想那应该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我看著旧伤渐渐褪去的手腕,深吸一口气说。但梁先生却笑了起来,
『真稀奇,述恒,你竟然会对我提出自己的意见啊?好啊,看在你的分上,我就冒险把他留下来啊。对了,述恒,你......还好吧?』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路遥,把话筒贴紧了一些,
『嗯,我很好,梁先生,请您不必担心。』
我这麽说道。然後彷佛听见梁先生轻轻叹了口气。
路遥昏迷了三天左右才恢复意识,我们被强制转院,住进了台大医院的西馆,还有警察来问我们话,後来被日久不知怎麽地处理掉了。
醒来的路遥异常地沉默,不论我怎麽对他嘘寒问暖,怎麽找话题和他说,他都置之不理。他的脚被石膏裹著高吊在床头,手也动弹不得,不论是吃饭还是洗澡,全靠我的协助。我在尴尬的沉默中擦拭著他熟悉的身体,我在等著路遥,路遥彷佛也在等著我说些什麽,但最终是我们谁都没说什麽。
日久在路遥醒来的那天,搭上了去欧州的飞机。
他从高职毕业开始,就开始做汇兑和外国股份的操作,他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永远和我们不同,都是些理财和投资的专门书籍。路遥喜欢文学,而我喜欢流行音乐和电影,日久却少见有什麽兴趣,他的兴趣就是赚钱,我意识到他的时间里,他总是为了钱在奔波。这次去欧州,好像是马其顿之类的小国家,据说也是为了赶一笔投资生意的缘故。
过了三个月左右,季节转入深秋,路遥的伤势逐渐好转,日久还是没回来,我确不得不回到岗位上去了。
我把搁在路遥病房的日用品小事收拾一下,正弯腰捡起地上的拖鞋时,路遥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看著我把拖鞋收到大洗涤袋里。然後竟然开口了:
「述恒哥。」
那是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我吓得立即停止了动作。
「述恒哥,你不骂我吗?」
他开口说道,声音平静而卑微。听起来不像是他的语气。从我们开始同居以来,路遥对我的口气多半颐指气使,甚至像主人命令奴隶一样。
「述恒哥,你不生气吗?」
我看著他那张比实际年龄来得稚嫩的脸孔。失去父亲和母亲时,他哭成这麽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他是我们之中唯一同时失去双亲的人,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那时他一直哭、一直抱著我哭,好像深怕我也会在顷刻间离他而去一般。
他从小也和我特别亲,在那个陌生的新家庭里,他是唯一令我感到迷惘的存在。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气喘发作时,我紧张地大叫,在大房子里四处寻找大人。但他却用他那双小手,握紧了我的掌心,喘息著、挣扎著对我说:
『述恒哥,不要紧......我还不会死。』
我当时整个人茫然了。是什麽样的觉悟,让这样弱小的孩子,能把『死』这个字如此轻易地挂在口边?从未好好地活过,就要面对死亡了。我抱著他的身子,恍恍惚惚地想,啊,这就是我了,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理由。我要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但是这个孩子,却在我面前,试图结束他的生命。
你不生气吗?
你不骂我吗?
耳边莹绕著路遥的话,我再一次感到茫然了。我不生气吗?啊啊,我确实是很生气,知道路遥平安无事的那一刻,我气得连饭也吃不下,一个人背著日久躲到厕所落泪。我气的浑身发抖,却不是在气路遥,而是气我自己。
我在生我自己的气。我发觉我有生以来,不曾这麽生气过,也不曾这麽痛恨自己过。
日久说:述恒,但你的毛病却戒不了。
日久说:你会後悔的,述恒,你一定会後悔的。
我气自己,但更气自己找不到自己生气的原因。我後悔了,但更後悔自己在这种时候才在後悔。我摸到一堵墙,堵在我和路遥中间,堵在我和日久之间,堵在我和过去那间吃茶馆之间,而我却看不透、打不破。我想放声大叫,可是我却做不到。
「我......」
我看著床头的路遥,他看起来和当年的他不一样了。不再颤抖地握著我的手,不再恐惧又熟悉地说著死字。一直以来,我确信路遥需要我,也确信被他所需要是我的责任所在。可是为什麽呢?不知不觉间,那双握著我、向我求救的小手,曾几何时,竟开始推开我、折磨我,把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至谁也看不见谁。
「小遥,我......」
我才开了口,路遥却忽然凑了过来。他的行动不便,一动就牵动到伤口,痛得脸抽了一下。我慌张地想伸手扶他,他的唇却贴上来,轻描淡写地吻了我一下。
「放心,我不会再勉强你了。」
他叹了口气。我大为紧张,忍不住叫出声来,
「小遥,我一点都不勉强,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你千万不可以再--」
「别担心,我也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他看著我,似乎查觉到我的意思,竟然轻轻笑了一笑,十分无力的笑容,我看著心口一疼,想要说话,路遥却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我们刚交往时那样温柔,
「一直以来,给述恒哥添麻烦了。述恒哥,出院以後我会自己搬出去,以後不会再麻烦你了。」
我吃了一惊。「搬出去?什麽搬出去?小遥,你在说什麽?」
「就是这个意思,述恒哥。日久离开台湾前把他的公寓留给我了,说我随时都可以搬过去住。」
「日久?可是日久他......」
「一直这样强迫你,是我不好,对不起。」
路遥打断我的话,低著头说道。我更加著急起来:
「我怎麽会被你强迫?为什麽你和日久,总是说这样的话?小遥,我不是这种人,就算看在这麽多年......这麽多年的兄弟分上,我也应该照顾你一辈子。我不会後悔的,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厌烦,小遥,你懂吗?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对你......」
我忍不住抱紧了他,他却没有反应,只是朝我微微笑了一下。
「心甘情愿地照顾我,是吗?」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可是我被你照顾得好累啊,你知道吗,述恒哥?」
然後路遥就再也不说话了。他沉回床榻里,闭上眼睛,我担忧地叫他的名字,但他又回复刚被救醒时那样,我一直陪他到深夜,才在杀死人的沉默中独自返家。
路遥的康复情形一天好似一天,医生表示再过几个礼拜,观察过没有问题,就可以收拾包袱出院去了。还说我和路遥的住院费用都已经缴清了,我有些讶异,随即知道那是日久的杰作。他的手机,我在他出国之後试图打过几次,但得到的回应都是未开机。
即使我再担心他们兄弟俩,假还是有请完的一天。我回到事务所的工作岗位上的时候,已经是秋雨连绵的时节。办公室里的女同事办了盛大的复职欢迎会给我,桌上堆满了问候的巧克力和鲜花,但我完全无心多看一眼,迳自去见了梁先生。
梁先生的反应也很令我吃惊,他看起来高兴极了,竟然一步上前来抱住了我。
「梁、梁先生......」
「述恒,你总算给我滚回来啦!你再不回来,我大概会提早得高血压死在这间事务所里。怎麽样,假放得好吗?你弟弟没事了吗?」
我不想和事务所的人解释太多,所以只说了弟弟车祸受伤之类的理由,所以梁先生他们并不知道实情。
「嗯,没事,他已经康复了。」
想起路遥的话,我的心里又是一阵疼。他下个月初就可以正式出院,那天我进病房时,发现他在和搬家公司联络,真的打算搬出我们的家。
「如果有事的话,记得要跟我说一声,知道吗,述恒?」
梁先生拍了拍我的肩,我冷淡地答了声「我知道了」,就过去和之前代替我的秘书处理交接的事情。本来以为第一天会特别忙碌,但下午梁先生的办公室,却来了个奇怪的客户。我把客户的名字告诉梁先生时,他微微簇了簇眉头,想了好一阵子才叫我带那个人进来。我看了一下纪事上的名单,是位叫作薛不平的先生。

6
那个客户谈的话题也很奇怪。那是个和梁先生年龄差不多的男人,长得非常俊俏,他一进门就往梁先生桌上坐了下去,像个酒店小姐一样,然後整整一小时都捱著梁先生讲些不著边际的话。我一面处理的文件,一面心里想著:这世界真是什麽人都有,竟然有人会付律师费来找律师胡说八道。何况梁先生的钟点费并不便宜。
「那是什麽人啊,马先生?好像和大魔王很熟的样子。」
「不知道,可是他刚才走进大门时,还吻我的手耶。」
「他刚才靠近我桌边时,变出一朵玫瑰花送我,真是个有趣的人!」
事务所的女性们也很好奇的样子,好几个挤在玻璃窗外看著。我虽然对人没什麽审美观,但那确实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
「薛不平先生,你的时间已经到了,述恒,麻烦替我送客。」
我听见梁先生的声音,於是我开门进了办公室,走到还黏在梁先生身上的男人身边,他竟然伸手去搂梁先生的颈子,死也不肯走,还叫著:「哎哟,小真真,你好无情喔,人家,人家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面--」
我感到面上发烧,从小褚家的家教就很严仅,出了像我和小遥这样的人已是离经判道。像这种乱七八糟的人,我一点都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不好意思,薛先生,请往这边走。」
不过我在梁先生身边干这麽久秘书也不是干假的,偶尔也会有抱怨律师欺骗他的客户赖在办公室不久,还曾经有抢女儿抢不到的离婚女人拿刀威胁要和梁先生同归於尽。这就是我很难理解有人以当律师为志业的原因,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行业。
我拎住那个男人的後领,以还算对客人礼貌的力道往外拖。那个嗲声嗲气的男人就一面叫著:「小真真--那我再来找你喔--」一面被我拖出了事务所大门。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我们有业务规定的时间,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希望下次能再为你服务......」
我冷著脸说著客套话,转身时却呆了一下。一离开办公大楼,那个男人的表情就变了,他笔直地站在大门前,抬头往梁先生的办公室望去,秋季的雨水轻轻洒在他脸上,我看见他的拳紧紧握了一下,那种落寞的神情,让我想起病床上的路遥,心中不禁重重地揪了一下。
他回过头来,看见我还站在那里,於是对我笑了一下,
「你是小真真的秘书吗?」
......小真真?我记得梁先生的本名是梁又真,这麽说来,小真真是在叫他了?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想笑,於是就扯动了一下嘴角。
「啊,原来你是会笑的啊。」
那个男人说,我脸上一红,随即敛起了笑容。但那个男人却主动靠近我,脸上又恢复那种无赖的表情,懒洋洋地对我抛了个魅眼,
「呐,一起去附近的餐厅吃个饭怎麽样呢,我请客。」
「我在工作中,很抱歉。」
「现在是午休时间不是吗?何况你现在别进去打扰比较好哟,你没看见我出来时进去的那个男的吗?妨碍别人谈恋爱是会被蛆踢的喔。」
我挑了挑眉,这男人真是一派胡言乱语。「我没有兴趣。」
「你最近......身边是不是有人自杀?」
我吓了一大跳,瞬间望向那个有著丹凤眼的漂亮男人。「你......」
「嗯,因为你看起来肠胃不顺,有点便秘的样子。秋天便秘就是身边有人自杀的徵兆哟,顺便一提腹泻的话就是情人出轨。」
「............」
「好了,你看起来很需要人传授一些保护排泄系统的秘诀。我也想听听小真真的近况,就当作是利益交换好了,你们律师不是最喜欢谈这些吗?」
姑且不论他的论点,这男人有种叫人不得不照著他话做的魅力。我被他带进附近的咖啡厅,我点了一杯红茶,这男人却点了一种叫苦瓜蛋蜜汁的东西,在里面放了很多糖,我怀著马上得叫救护车的心情看著他喝下那杯饮料。
「小真真,他过的还好吗?」
「如果是业务相关的事情恕我无可奉告。」我冷著脸说。
「呵呵,小真真有个很可爱的秘书呢。不是这些事情哟,我只想知道小真真的生活近况而已,他还经常吃征露丸吗?那个杨启贤常来找他吗?」
「......杨启贤?」
「就是刚才进办公室的那个男的。」
我想了一下,最近这年确实常有个形容畏缩的男人来找梁先生,每次都会带来一些奇妙的台湾小吃,像是没有葱的葱油饼之类的。我於是点了点头,他好像说了几句「是吗,原来是这样啊。」之类的话,用力吸了几口手上的苦瓜蛋蜜汁。
我一言不发地看著他,他忽然抬起头来看著我,然後笑了一下,
「你曾经有想得到一个人的爱,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经验吗?」
我心中一动,瞬间彷佛又回到那个小茶馆里,五指冰冷,我的手心却全是汗水,只能紧紧抓著手中的杯子,瞪著上头张牙舞爪的图案。而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个孩子,我愿意交给那个男人。我仍然紧紧地握著杯子,连头也不曾抬起来。为什麽我会一直盯著那个杯子呢?是了,我在忍耐著什麽、我在等待著什麽,因为我是多麽地想向身边的那些人,那些大人说--
「不......没有。」我淡淡地说。
那个男人饶富兴趣地看著我,说道:
「可是你最近才和人分手吧?」
我呆了呆:「为什麽......」
「因为你屁股的肉很厚,是缺乏爱的象徵哟。」
「......这是性骚扰。」
「你这辈子喜欢过的第一个人是谁?」
男人问我。我又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路遥的脸,从我住进褚家起,我就立誓要保护他一辈子了。於是我说:「是我的......弟弟吧。」
「不,不是这样的。」
没想到那男人却立刻反驳了我。我清醒过来,想著为什麽我要和陌生人说这些事情,不禁扳起脸来。他却笑了起来,说真的,如果不是他性格太怪,单就外表看来他还真是个赏心悦目的男人。
「呐,你觉得,小婴儿刚出生的时候,为什麽会哭得这麽厉害?」
「......因为害怕?」
「不是,是因为阴道太小了,硬挤出来会很痛,所以小孩子才会哭得这麽厉害。所以我长期以来都在研究用肛道生产的方法,这样子对小婴儿才人道啊!」
「......抱歉,午休时间结束了,请容我先告辞。」
我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红茶在桌上完全没动半口。但那男人忽然声音一沉,
「他们是为了自己哭的。」
「什麽?」
「因为在子宫里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他举目所及只有他自己的存在,每个婴儿在母体里的恋人都是自己,他吸取母亲的能量、外界的营养,为的是让自己赶快长大。所以他一出生就哭了,因为他发现这个世界不只有他自己,他也不能再只爱著自己,他失恋了,所以才会哭成这样。」
我默然听著这个男人像胡说八道一样的话,却不知为何找不到话来反驳他。男人握住我的手腕,继续说著:
「每个人第一个爱上的,都是他自己。小真真的秘书,你要从自己开始爱起。」
他看著我的眼睛说。
我挣脱他的制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咖啡厅。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认为那个素昧平生的疯子可以给我什麽建议。从自己开始爱起?这是什麽鬼话?别说自己了,我用一生的时间守护我的路遥,可是现在,那个孩子却跟我说,他累了,他不需要我了,他要离开我了。我连爱个人,都爱得没有结果。
爱自己?我凭什麽爱自己?
我是个连母亲都不要的孩子,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下定决心,未来如果遇到喜欢我的人,像我期望我母亲那样期望我的话,我一定要用尽所有的力量,呵护他一辈子、疼爱他一辈子。即使自己遍体鳞伤也不放弃,即使牺牲自己也没关系。
那男人懂什麽?他什麽也不懂。
什麽也......不懂。

过了一个耶诞节,年关便将近了。
路遥出院了,他出院那天,正好是耶诞节,梁先生不知道和谁请假去逛淡水夜市,我替梁先生处理一些重要的事务。而路遥竟然没有通知我,一大早便悄悄地收拾行李,搬回了日久的公寓。等我去医院听到消息,赶回我们两个的家时,才发现他连自己的东西也全都收拾一空,一件也没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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