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轻萤流转君
轻萤流转君  发于:2009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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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来,掏出火褶子点燃灯烛,却发现江韶岑就坐在不远处,望著这里,一言不发。
这眼神我熟悉。
我十六岁那年为了沈君桓中剑,醒来时,他便站在一旁这样看著。
想起以前,我不禁走神,一不小心,火褶子脱了手,滚到桌子地下。
我蹲下身去摸,却摸到了一封扁平的书信。
拿起来一看,上面饰有锦羽,竟是青溪县知县的来函。
这信笺我前几日看到过,还以为早就随当时的公函递交上去了,却没想到掉在了这种地方。
我心里有一种极坏的预感,赶忙把信递给江韶岑。
他皱著眉头接过去,拆开,细看,片刻後,突然脸色惨白。
"这封羽檄是什麽时候送来的?"他直勾勾的盯著我问。
"好像是三日前。"
他闻言,整个人竟怔住了。
我问:"到底发生了什麽?"
"出大事了。"
他过了很久才开口,似乎连吐字都显得那样吃力。
"摩尼教......反了。"

二十七
江韶岑猛然站起来,直冲外堂。
我跟在後面也跑了出去。
"来人!"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传令下去!青溪县告急!让建德军立刻发兵支援!"
迎面却有许多人神色慌张的跑来。
"大人!大事不好了!城外五里处有不明军队压近!"
"立即关闭城门!急调建德军来睦州!"
"是!"
下一刻,有人疾驰而来。
"大人!城内摩尼教徒趁方才日食之际起事!突袭城门守军!"
"传我命令!千万守住城门!"
"是!"
片刻後有人来报。
"禀报大人,守军伤亡惨重!"
"怎麽回事!"江韶岑怒骂,"难道他们还不如摩尼教那帮乌合之众?!"
"实在是叛贼人数众多,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许多精良武器!"
"够了!告诉将士们,建德军很快赶到!让他们千万顶住!"
片刻後有人再报。
"大人,守军寡不敌众,若再无援助,只怕城门就要......"
江韶岑吼道:"建德军在哪里!还要多久才能赶到?!"
"最快也得半个时辰。"
他咬著牙。
"传令下去!把狱中犯人召集起来!对敌有功者,赦其罪!"
"是!"
那人得令,飞奔而去。
江韶岑攥紧拳头,来回踱著步子,仿佛随时随地准备迎接更坏的消息。
通判却不因此放过他。
"江大人,摩尼教叛贼在你的辖区内竟能集结这麽多人,你事先却连半点风吹草动都没听到,这知州当得可真够厉害的啊!"
江韶岑恶狠狠的盯著他:"你想说什麽?"
通判也不示弱:"我只怕有人与摩尼教沆瀣一气,故意延误军机!"
江韶岑绷著脸:"通判大人,无凭无据,延误军机这等重罪岂可随便乱扣?!"
通判刚要开口,又有人急报。
"大人!看到旗帜了!建德军来了!"
"好!"江韶岑道,"让他们速速进城平乱!"
这一日,多亏建德军及时赶到,才压制住城中叛乱,使得摩尼教里应外合的图谋落空。
然而,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睦州的危机远未结束。
城外数万叛匪正虎视眈眈的逼近,建德军以寡敌众,其胜算微乎其微。
於是统领谭稹命令军队退居睦州城中,再作打算。

二十八
宣和二年,十月,青溪妖贼方腊率摩尼教众反叛,陷青溪,分水,遂安,寿昌等县,迫近睦州。
十一月己未,两浙都监蔡遵、颜坦奉命迎击,死之。
十二月丁亥,改谭稹为两浙制置使,以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率兵十五万讨伐。
摩尼教叛匪声势日渐壮大,竟也集结了十几万大军与童贯大军交战,双方势均力敌。
睦州城困守月余,城中粮食眼看就要耗尽,许多百姓试图出城逃难,但江韶岑却下令,只要城外局势一日未定,睦州城门便不得开启。
他抱定死守的态度,我却知道童贯不过是个宦官,讨圣上欢心是能耐,可打仗能有多大本事?江韶岑这样固执己见,岂非要全城人一同殉葬?
然而,我什麽也没有说,只是冷眼旁观。
我在等待,等待一个反扑的机会。
既然上天赐予我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我便要奉陪到底!
那天夜半,我突然被人推醒。
江韶岑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抓著我的手,道:"跟我来!"
我随他来到府衙,搬动机关,桌子下面竟露出一条通道来。
"下去。"他说。
我问:"这条密道通向哪里?"
他答:"城外。"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仰天大笑,裴!鹏啊裴!鹏,你竟以为江韶岑会忠君爱国死守睦州,难道你到现在还认不清此人嘴脸?!他若不是阴险卑鄙善作表面文章,又岂会害得你家破人亡、众叛亲离?!
"快下去!"江韶岑催促道。
"我走了,那我娘亲呢?"我与他对峙,偷偷掏出一块汗巾,"不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哪儿都不去!"
他冷笑:"我却可以保证,若你不跟我走,你永远也不知道你娘在哪儿!"
我做出了让步:"那你先下去。"
他却拽著我一起走了下去,我趁机咬破手指,将带血的汗巾夹在入口。
我们进到甬道中,走了几步,他在墙上一摸,入口便被堵上了,然後燃起火褶子,拽著我一路向前。
我这才看见他背上的包袱,想必是早有准备。
甬道很长,直到火褶子灭了也未见尽头,江韶岑便不再重燃,只是抓紧我的手在黑暗中穿行。
一切都黑得可怕,除了脚步声我什麽都听不到,除了江韶岑的手我什麽都感觉不到。
我辨不清方向,只得跟在他的身後,如同将一切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我突然没有来由的一阵心酸,想起那一年他回睦州初任判官,我也曾以为天真的以为,他会帮我爬出生活的泥潭,他会给我裴家复兴的希望。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突然看见一点微弱的光从甬道尽头乱石的缝隙中透出来。
"到了。"
江韶岑停住脚步,扒开堵在出口的乱石,薄薄的晨光呼的流泻进来。
原来,外面已是清晨。
我探出头去,觉得景色十分眼熟。
"这里是......乌龙岭山脚?"
江韶岑点了点头。
知道了地点,我便不急於出去,沿著甬道坐下来。
"这条密道是什麽时候建的?"
江韶岑也坐了下来:"好像神宗皇帝时就有了。"
"这麽说,你早就知道?"
"不错。"
我冷笑:"所以才可在众人面前抱定死守的态度?"
他沈下脸,刚要开口,忽然听见甬道里传来人声。
"糟糕!只怕有人追来了!"

二十九
江韶岑拽著我上了乌龙岭。
他急於逃命,我满脑子却只想著如何拖这人後腿。
与其眼见这奸佞小人逍遥法外,还不如干脆被人抓住,玉石俱焚!
我存心踩在荆棘上,尖锐的刺穿破鞋袜,脚上血迹斑斑。
这条山路本就崎岖,道阻且长,我又伤了脚,自然走不快。
江韶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放慢脚步。
最後他的耐心终於到达了最底线,松开抓著我的手,一个人走了。
我在心底冷笑,这结局我早该预料到。
然而,没过多久他却又回来,手里多了一根竹杖。
我料那竹杖是给我的,正要伸手去接,他却弯下了腰。
"上来!"
我愣在那里没有动。
"快上来!"他的口气不容商榷,"你还想不想见你娘了?!"
我只好趴上江韶岑的背,任他把我背起来。
江韶岑用力撑著竹杖前行,似乎每一步都那麽艰难,我却不屑一顾。
这算什麽?!
恩威并用、软硬兼施?!
我是不是还应该感激涕零、磕头谢恩?!
"以後你决不可回睦州。"他忽然开口,"也决不可再用裴!鹏这个名字。"
我问他原因。
他答:"我虽涂去了你任书记时的记载,销毁了证据,却难保还有其他人知道。"
"你是说青溪县那封告急的羽檄?"
他点点头:"记住!若你希望你娘过得好好的,就不可再向第三人提起此事!"
我沈默著,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他叹了一口气:"也许一切都是天意。"
就这样,他背著我,继续慢慢向顶峰攀登。
我频频回首,望向山下,也不知自己留的记号被人发现了没有。
"别看了。"他说,"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不会让人抓到你的。"
我皱起眉头:"你知道?"
他点点头:"从你掏出汗巾的那一刻起。"
我绷著脸不再说话。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停下脚步,让我下来。
我环顾四周,尽是层层叠叠的坟堆。
他说:"还记得这里吗?"
"嗯。"
"那时你问我,人为什麽要长大呢?我对你说,有些东西,若不长大,便无力争取。"
我冷冷得看著他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干什麽?"
江韶岑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凑过来吻了我。
我甩开他,向後退去,一不小心,差点滑落山崖。
他赶忙抓住我,抱住我,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知道你恨我。
"我知道你想与我同归於尽。
"你太骄傲,决不向任何人低头,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人。
"而我太想要你。
"硬生生的折断了你的翅膀。
"其实,我一直都在後悔,也许,那个自由自在意气风发的裴!鹏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你知道吗?如果可以,我宁可将这一切重新来过。
"即使只是守在你的身边,我也满足了。"
说著,他放开我,淡淡地笑了。
那表情却仿佛在哭。
然後他伸出手,轻轻一推。
"所以,现在,我把翅膀还给你。"

三十
江韶岑轻轻一推,我便坠落了下去。
我睁大眼睛,眼中满是他寂寞的笑容。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草丛之中,身下仿佛有一块巨大的毯子上,厚且密,还带著湿润的清香。
这地方我来过。
那日江韶岑正是与我在这个谷底饮酒唱歌,快意逍遥。
我爬起来,朝断崖上大吼。
"江韶岑──!!!江韶岑──!!!"
崖上却没有半点回音。
我不甘心,继续大吼,惊起飞鸟无数,直到嗓音嘶哑才只好住口。
不远处躺著江韶岑背上的那个包袱。
我打开一看,里面有纸笔,有银两,有通关用的牒文,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我娘已逃往汴梁。
落款只有两个字。
──保重。
我发了一会儿呆,然後走了起来。
我走得如此疲惫,如此茫然。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尽管如此,我却还是走著,走著,仿佛除了走路我已经无法思考。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於看到人家,於是花了些银两,借宿一宿。
这天晚上我歇息得很早,一夜无梦。
第二日晨起,听见这家主人正在谈论战事。
他指责朝廷昏庸,官吏横行,权贵极尽奢华,穷人却易子而食,明明有大军镇压摩尼教叛乱,却要靠每年给辽、夏两敌银绢百万换取和平。
"摩尼教却专杀贪官污吏、顺应民心,睦州失陷,城中百姓却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再这麽下去,只怕这摩尼教真要打到汴京去了!"
我一惊:"睦州失守了?"
"是啊。"
"什麽时候的事?!"
"就是昨日。"
"那睦州知州现况如何?"
那主人笑道:"多是死了吧,就算没死也快了。你想,落到摩尼教手里的贪官污吏有几个能有好结果?"
我点点头:"的确。"
我告诉自己,睦州民怨甚多,江韶岑身为知州显然难辞其咎,这样一个结局,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然後与那家主人又东拉西扯一阵,便回房歇息。
无论如何,我必须尽快养好身体,打起精神,与娘亲会合。

三十一
恍惚间,我却不知怎麽又回到了睦州。
城中一切如常,摊贩们照样吆喝,孩童们仍在嬉闹。
忽然间,有人相呼:"快去快去!正在铡贪官污吏!"
我听了,便随行人来到闹市。
那里正人声鼎沸,每铡一人,人群中便迸发出一阵拍手叫好。
在官吏中,我看到了江韶岑。
他排在最後,受尽奚落。
我暗想,真好,江韶岑,原来你也有今天!
一不小心,却被後面的人挤倒,摔在了他面前。
他看到我,便朝我笑。
他说:"现在,我把翅膀还给你。"
我趴在地上,突然莫名失声痛哭。
真奇怪,这人明明罪有应得!
真奇怪,我明明恨他入骨!
我还记得自己一遍遍的发下毒誓!
要他家破人亡!要他众叛亲离!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夙愿得偿,应该拍手称快才是!
可我还是哭了。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耳畔传来淇奥的曲调。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怎麽样才算爱?
爱啊,就是把自己的心拿出来整个系在那个人的身上。
心要是不在自己身上了,难道不会痛吗?
痛啊,怎麽会不痛。
那为什麽还要爱呢?
......若真能不爱,也就不是爱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仍然躺在睦州城外的民居。
我以为自己早就心灰意冷,江韶岑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但我却还是梦见他了,在梦中,我痛哭流涕。
江韶岑,这算什麽?
你在时让我受尽折磨,死後也不准备让我好过吗?
江韶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翻身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回睦州!

三十二
我一瘸一拐的回到睦州,四处打探江韶岑的消息,得知他正被关押於牢狱之中,待摩尼教教主方腊两日後驾临,便要同其他贪官污吏一同正法,以此祭天。
摩尼教的看守其实并不严密,所有人都沈浸在得胜的喜悦之中,仅几人看守。
我见有机可趁,便备下上好酒菜,混入迷药,然後光明正大的去找守卫。
"兄弟们辛苦了,小弟奉命前来犒劳。"
那为首的看了我一眼,有些奇怪:"我怎麽没见过你?"
"小弟长居睦州,是这里的内应。"
他"哦"了一声,仍是将信将疑,打开篮子,五色俱全,香气扑鼻。
我料定此人原本家境困顿,断没见过此等佳肴,果然,他咽了口口水,却仍在迟疑。
"你说奉命,是奉了谁的命?"
那一刻,我决心孤注一掷。
"小弟奉的是沈君桓沈大人的命令,特来犒劳诸位。"
那人这才笑了:"原来是沈左使的手下,失敬失敬。"
我见他收下酒菜,於是先行告辞。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估摸著迷药该起效了,便折了回来,偷偷朝里望去,果然,守卫们东倒西歪,早已瘫软在地。
我小心翼翼的跨进去,抓起墙上的钥匙,拖著腿,开始找寻江韶岑的所在。
其他被押官吏见了,忙呼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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