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轻萤流转君
轻萤流转君  发于:2009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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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翼


开始被人称为"建德第一少"的那年我刚满十六岁,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
终日与一干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吃喝嫖赌,无不精通,饮酒作乐,纵情欢场。
睦州的百姓或许不知道知州姓甚名谁,却不会不知道这里有个裴家,裴家有个大少爷叫裴!鹏。
裴家世代为商,虽无官爵,却因祖上曾在危机时刻开仓济粮而深受神宗皇帝赏识,亲自为之题匾,从此成为睦州第一大家,风光无限。
试问有了这等背景,又有谁敢招惹?
我生长在这样的富贵之家,虽未刻意追求奢华,骨子里却早已造就一股子刁钻霸道。
品茶,要用茶碾细细研磨後,投於官窑瓷杯中,以虎跑泉水冲泡;
著衣,必是彩霓坊的蹙金绣绸,以白芷江离熏蒸後散去头香才可;
食膳,烹者皆聘自名店,素斋非百岁居,山珍唯紫文阁,海味则当属天香楼......
放眼整个睦州城,论气派比排场,若我称第二,谁人敢称第一?
只因我裴!鹏生平就好一个"斗"字!

"我且问你,听说你故意把钱老板家公子寻觅已久的焦尾古琴给砸烂了,可有此事?"
"哪儿的话,是他自个儿砸的。谁叫他太小气,我好心好意送他,可他见是我送的连盒子都没开就砸了个稀巴烂,这下可好,追悔莫及了吧。"
"......好,那有人说你上个月同王老板家的公子打赌说能提早催开花期,结果派人点火扇风数日硬把他家园中桃花悉数熏死,这是真的?"
"这可不怨我,谁叫他平白无故写什麽‘岁末独见梅白,新春不知桃红'。我只说能让桃花腊月开花,又没说熏开後不会枯死。"
"......好,那你半个月前在赛诗会上硬跟赵滁州赵员外家的公子过不去也确有其事啦?"
"什麽叫跟他过不去?他出‘读左传书朝右翻',我对‘吃西瓜皮往东甩';他出‘白月照诗人',我对‘黑风吹酒鬼';他出‘少举人',我对‘老废物'。可有对错?"
"......好好好......"
"爹爹您不必这麽夸奖孩儿,弄得孩儿都不好意思了。"
"好你个竖子──!!!"
爹爹气得直拍桌。
"早就叫你多在家读书,少上外面招惹是非!你就是不听!非要把整个睦州城的人都得罪遍不成吗!"
我瞟了一眼他身後手执家法一字排开的下人们,挑挑眉,漫不经心的道:"孩儿倒是想啊,可惜这睦州城里的人著实不少......"
"砰!"的一声爹爹掀翻茶几跳了起来。
娘亲赶忙拦住他,边劝他消气,边使劲儿的朝我使眼色。
我心领神会,立刻往门口移动。
背後传来爹爹连绵不绝的叫骂声。
"好你个竖子!竖子!!!有本事就别回来──!!!"
"谨遵父命。"我回头朝他作了个揖。
"啪!"
一只愤怒的茶盏碎在了脚边上。

出了府,我便直奔聚芳楼。
"哎呀呀,我说裴大少爷您可来了,江公子他们早已等候多时了。" 老鸨一见我就眉开眼笑,边絮叨边引我入席,"您可不知道,这些日子您没露面可把我们聚芳楼给害惨了哦。前几日,花月坊、磬吟楼、飞凤院的姑娘轮番来这儿闹腾,硬说我们翩虹姑娘霸著您不让去找她们,看那架势,啧啧,险些便要杀上聚芳楼!"
我笑得张扬:"若她们再敢来闹,只管找我!"
老鸨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是,聚芳楼上下可都靠您做主了。"
"做主?怕只怕这人是预备专程过来看热闹的,见姑娘们动手高兴还来不及,"席上有人接口道,"谁叫我们这裴大少最是没心没肺呢。"
不用看便知道说话的是赵滁州赵员外家的外甥江韶岑。
好小子,竟敢奚落本大少,等会儿要你好瞧!
我一入座,周掌柜家的公子便站起来招呼:"裴大少,迟到了,罚酒罚酒。"
我见桌上摆了个七星酒阵,也不推辞,一一饮尽,赢得一阵拍手叫好。
"裴大少真是好酒量。"严掌柜家的公子赶忙帮我斟上了酒,"近来在忙些什麽,怎麽都不见人?"
"还不是我爹,逼著我准备解试。"我摆摆手,"不说这个了。对了,今日怎麽有雅兴坐在这大堂之中?"
我一发问,其他人便不怀好意的看向韶岑,我虽不明缘由,却也知道一定不是什麽好事。韶岑被看得不自在了,欲起身尿遁,却被我一把按了下去。
"急什麽,这才刚喝几杯啊?"
他只好坐下,脸色越发尴尬,我却满心欢喜,谁叫你小子刚才得罪我来著?
严公子道:"待会儿可有江公子中意之人登场。"
韶岑有些恼了:"胡说什麽!"
众人却不理会,只是调笑。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抱琴上台,我定睛一看,却是聚芳楼的头牌翩虹。翩虹是我的人,就算借个胆子给韶岑他也不敢抢。可我却存心唬起脸来,质问他想干什麽。韶岑果然慌了神,正色解释起来,我见他这般严肃,忍不住大笑出声,这一笑便引来了一双眼睛。
我大概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幽黑透亮,深邃如潭水般,叫猜不透心思。
然而不及细想,那双眼便又忽闪而去。
我这才看清台上舞剑之人,与我差不多大,蒙著脸,著一身素缟,如明月梨花,琼姿皎皎。青楼舞剑本是最不齿的行当之一,但这人却舞得那麽凛然,那麽大方,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自然不过的事了。
张掌柜家的公子拉拉我的衣袖:"台上舞剑的姑娘便是。"
姑娘?我哧笑,转头去看韶岑,见他正目不转睛的望著台上,不禁又是一阵好笑,待那人舞罢下台,悄悄拉过韶岑,附耳道:"你何时有了这等兴趣?就不怕被你舅父责罚吗?"
他大骇:"你说什麽!"
我压低声音:"台上舞剑之人分明是个少年假扮,我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还算什麽建德第一少?"
他心知瞒不住,只得乖乖招来:"半个月前我在乌龙岭碰上了摩尼教的暴民,多亏那少年仗剑搭救,我欲酬谢,多方打听,好容易在这里找到他,他却宁可舞剑谋生也不愿要我的银两。"
"只怕他早就看出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我趁机奚落,总算报了方才的一箭之仇。
韶岑颇为尴尬,刚要辩解,却被不远处的哀号打断,我寻声望去,竟是隔开两桌的赵公子。
"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哎哟,轻点!胳膊胳膊我的胳膊哟──!"
这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江韶岑的表兄,赵滁州赵员外之子。
他这一叫唤,护卫们立刻赶到,却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哎哟!我的天,这是怎麽啦──!"老鸨大叫著冲了过去。
那舞剑少年这才松开了手,赵公子赶忙连滚带爬的躲到护卫身後。
"到底发生什麽了!"老鸨气得直跺脚。
那少年沈默片刻,拉下面巾,扯下罗裙,拱手作揖道:"妈妈,这段时日承蒙你照顾,沈君桓也是时候离开了。"
原来这人叫沈君桓,我心想,有点意思。
赵公子却躲在护卫身後高叫:"想走!没这麽容易!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抓起来!"
护卫们顿时将少年团团围住,然而,那少年面对这群足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护卫却无丝毫惧色,冷笑著抽出剑来。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客人们纷纷退散,明哲保身,老鸨束手无策,欲哭无泪。
我见状,却忽然起了玩心,大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那群护卫显然是知道我的,见我发话,便不再妄动。
那赵公子气急败坏的跳出来:"裴!鹏,怎麽又是你!嫌上次赛诗会闹得不够怎麽著,现在连本少爷教训下人都要管了吗!"
"岂敢岂敢。"我笑道,"赵公子要管教下人自然无可厚非,只不过,这位沈公子乃是我府上的客人,初来乍到,还望赵公子多多包涵!"
"胡说!这人何时成了你家宾客!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
"是是是,我知道我说的话赵公子不爱听,要麽这样,我回去便叫家父知会赵员外一声如何?"
我虽说得客气,但口气却是不容商榷的。
赵公子听见其父名号,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裴!鹏!算你狠!"
他撂下话来,气急败坏的走了。
那少年朝我作揖:"多谢。"
我却无可奈何的耸耸肩:"谢倒不必,只是要麻烦公子帮我一个忙了。"
"但说无妨。"
"那就委屈公子来我府中暂住一阵,把这个谎圆了。"
那少年思忖片刻:"我明白了。"
"就这麽定了。"
我招呼了个下人去安顿沈君桓,便又回到席上谈笑风生,韶岑却心不在焉。估计他心里正不痛快,觉得这裴!鹏不够朋友,专抢他看中的东西。
我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只当不知。
席罢,狐朋狗友们陆续作鸟兽散,韶岑要走,却被我缠住,他推辞不得,颇不耐烦。
我见状,挑起眉头:"我原本还想跟你说说那沈君桓的事,既然你不愿听,那就不勉强了。"
他连忙讨饶:"!鹏,是我不好。"
我瞪他:"你当我就那麽爱跟你抢东西?"
"那又为什麽......"
"你没看出这少年颇难对付?硬碰硬的话大不了玉石俱焚,可若太过讨好又无法赢得其欢心。所以你要如愿,只有一个法子。"
"什麽?"
"熬。"
我举起手中的杯盏,釉色均匀,温厚如玉,当真是上品。
"熬鹰看过没有?鹰是苍穹的霸主,在空中是何等气度,可是一旦落入驯鹰人的手中,也只有乖乖沦为捕猎的工具。"
"你是说......?"
"驯服人和驯服鹰一样,博取他的信任,折断他的傲骨,挫掉他的锐气,他便会臣伏了,一辈子死心塌地的跟著你。那时候,即使主动放手他也无法离开你了。"
"而我就是想熬这样一只鹰送你,"我狡黠的笑,把杯盏塞入江韶岑手中,"现在你还会怪我吗?"


想我裴!鹏自小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擅长游转於不同人之间,收放自如,若我想接近什麽人,从未有不成功的时候,区区一个沈君桓又怎在话下。
韶岑却仍有些迟疑:"只怕人心深不可测,这世间并非都如你所想的那般简单......"
这我最不爱听,於是拉下脸来,冷冷地道:"你若不信,我们打个赌好了。"
"赌什麽?"
"就以三个月为限,赌我能否驯服沈君桓向你低头。"
"三个月?"韶岑摇摇头,似乎在说"这怎麽可能"。
我不理会他,径自开出条件:"若你输了,就做三件让我开心的事吧!"
韶岑问得有些小心:"!鹏,你莫不是想借故整我吧?"
"怎麽,怕了?"我激他。
他避重就轻:"若是你输了呢?"
"随你开口。"
"真的什麽都行?"
"不错。"
他半信半疑,思忖再三,最後一咬牙:"好,我便跟你赌!"
"那就一言为定!"我满意的笑了,"只是你别忘了,我长这麽大还从没输过!"
韶岑闻言惊觉,顿时有些欲哭无泪。这人和我自小相识,我的手段他岂会不知?
从小到大,但凡赌局,我都会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获胜,只因这世间我最爱的便是一个"斗"字!
赌约既成,我回到府中,见爹爹气还未消,便先去向娘亲请安。正赶上丫鬟端药过去,於是接过来,亲自送到跟前。
"都是孩儿不好,害娘亲又犯头疼了。"
娘亲却不责怪我:"没事,老毛病了,喝几帖药便好。倒是你爹,今日著实气得不轻。"
"孩儿也知道,却总是忍不住要招惹些是非。"
娘亲无可奈何的叹气:"你这孩子,怎麽老也长不大?"
"因为!鹏永远是娘亲的孩儿啊。"我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油嘴滑舌。"娘亲笑著摸了摸我的脑袋。
问候完娘亲,我便去会沈君桓。
与韶岑打赌之时,我虽夸下海口,但真要驯服此人只怕还得下一番功夫,当务之急是先得找个理由把这人留下。
我到的时候,沈君桓正在月下习剑。
我这人虽不会武,却颇爱看人练剑。
同样的剑法,有些人使来平淡无奇,有些人却曼妙无比。
其实我曾不止一次动过习武的念头,小时候我便是孩子王,极会打架,韶岑初来睦州时,我就曾将他打得哇哇直叫,结果被爹爹揪著去赵员外那里道歉。长大以後我也不是没求过爹爹让我去学个一招半式,但他老人家满心指望家里能出个状元,自然不会答应。为了这我还和他闹过很长时间的别扭,不过後来看到武馆里的弟子们一练就是几个时辰,又净是些扎马步之类的基础,便没了什麽情绪。况且我是裴家大少爷,从来都是一呼百应,哪里需要自己会什麽功夫?
沈君桓的剑恰如他的人,一招一式间,倔强而凛然,即便走投无路也决不轻易服软。
我周围多是些识时务之人,这样的倒是第一个,於是又多了几分兴趣,待他收式便上前询问:"不知沈公子可否授我剑法?"
他颇为诧异:"裴家护卫众多,裴公子何必舍近求远?"
"沈公子有所不知,我爹向来重文轻武,他不发话,府中还有谁敢教我?"
我如此单刀直入,便是算准他会为方才解围之事还我一个人情。果然,沈君桓点了点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翌日,我天没亮便起床,以"在府中习剑会被爹爹训斥"为由,同沈君桓上了乌龙岭。
及初阳台时,正赶上日出。我忍不住停下脚步,看那旭日东升的情景。
我想起很久以前,也曾带韶岑来看过。
那年他刚到睦州,自恃过人,对我甚不服气,我虽因此揍了他一顿,却觉得这人颇为有趣,这才和他交上了朋友。只可惜这人大起来反而无趣,做什麽都不敢出格,只会唯唯诺诺的缩在後头看人脸色。
想到这,我问沈君桓:"听韶岑说你便是在这里救了他?"
"路见不平罢了。"
"摩尼教的人干嘛找他晦气?"
沈君桓摇头:"若摩尼教行事都有个讲头也不会被称为魔教了。"
"我看史书中记载,摩尼教源自西域波斯,於唐末时传入中土,其教徒不信神佛只拜日月,到五代时一度声势浩大,因其教众多次起义,我大宋才将之定为魔教。然而,稍加推敲便可发现,这些起义发生之时多是贪官污吏横行之际,正是最最普通的官逼民反,与这些人是何教何派并无瓜葛。魔教一说,只怕是冤枉了他们。"
"这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不过,裴公子这般维护摩尼教,莫非有何渊源?"
我见他怀疑,也不避讳:"小时候我曾有位姨娘便是摩尼教徒。"
那位姨娘的长相早已模糊,我只记得她会舞剑,更有一幅好歌喉,爱著青衫。我也是偶然才闯入她独自居住的冷落别院中,听见她吟唱著这样的曲调: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淇水之岸,绿竹猗猗。如斯君子,怎可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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