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朝纲————我意逍遥
我意逍遥  发于:2009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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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眉斜飞,朱唇微扬,秦慕归放下酒杯,一双凤目看牢了张秋同。后者恨恨地咬牙开口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秦慕归受宠若惊地抚了抚自己脸颊,低头接道:"中人之姿。"
一个门丁赶忙接道:"姿势。"
张秋同抢道:"势不两立。"
秦慕归微叹一声,轻敲桌面:"利令智昏。"
张秋同骂道:"昏庸无能。"
秦慕归笑眯眯地答:"能人所不能。"
这一句并不算是词语了,张秋同正待反驳,秦慕归唇边的笑意忽然更深,自己更改道:"能人。"
有人接道:"人才。"
秦慕归回道:"才人。"
"人家。"
"家人。"
"人情。"
"情人。"
眼看掉进秦慕归设下的循环里,张秋同沉了一张脸,接道:"人人。"
秦慕归莞尔一笑,道:"人微言轻。"
"轻车熟路。"e
"路......"秦慕归邪邪一笑,"人。"
"你......"张秋同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秦慕归敛了笑容,起身正色道:"张掌书。万事起于人者多,归于人者也多。人祸、人情、人怨,莫不始于人;家人、国人、天下人,无不终于人。如此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本官替你说明白么?"
他今夜诸多忍让,此刻语意藏锋,忽然显出官家威严,正气凛然掷地有声,众人皆是一怔。只听得秦慕归又道:"本官一月前巡城因何坠水?张秋同,你道本官当真不知?辽马剽悍,体态均匀,色泽浑然,你以为本官不识马么?你身为朝廷命官,私藏辽马,莫不是想要通敌叛国?"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若是坐实,是要诛灭九族的!张秋同冷汗淋漓,翻身跪倒:"下官绝无通敌叛国之意!下官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秦慕归冷笑道:"只是想让此马驮着本官跑回辽营,借辽人之手给你我‘势不两立'之仇一个了断?"
张秋同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慕归目露哀戚,低头猛咳一阵。深夜寂寂,咳嗽声撕心裂肺,惊得树上小鸟扑棱而起。
秦慕归扶住桌角,大口揣了几口气。明月照得他脸色一片青白。
"张秋同,你挟私报复,本官无话可说。但你可曾想过,若本官当真丧命辽人之手,一时之间,你一无知府印信,二无朝廷授职,莫非你要自立为王?"
"下官不敢!"
"你若不敢永清便成无主之地任人宰割!"秦慕归怒喝,"你为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为何处?为一己之权,置百姓安危为何处?"秦慕归又是一阵咳嗽,哀道:"张秋同啊张秋同,皇上恐你有谋逆之心命我前来,我还在圣驾面前诸多辩解,如今......你真是让本官失望透顶!"
纤长的手一指座上众人:"你们也是。挖空心思对本官百般刁难之时,怎不见在百姓身上多分一丝精神?西街新添人丁可有登记?东街盗匪频出可有蛛丝马迹?身为百姓父母官,莫非你们对自家子女也是如此不闻不问?"
一席话说得人人汗颜无语,内心翻滚后悔不迭。
夜已深,凉风习习,秦慕归颓然坐下,轻轻慨叹道:"你们怨我,恨我,无非怪我鸠占鹊巢,令你们随降一级。可是,你们就只想着在这贫瘠之地荒废一世,没有一点雄心壮志了么?本朝有约,外官凡三年政绩卓越或有军功者,可调京师任职。本官临行之前,曾与人有约,三年内必返京城。你们为何不协力齐心,与本官一同努力?就算不出永清,本官走后,这职位不还是你们的?"
说到最后,秦慕归已是疲惫至极,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去思量吧......本官寒屋冷灶、重病缠身,何苦与你们费这番口舌......"自嘲一笑,蹒跚着向前屋挪了两步。
跪在地上的张秋同爬了几步,一把扯住秦慕归衣摆:"大人!下官知错!下官这就为大人添火炕!大人还要些什么,尽管吩咐就是!"
秦慕归身形顿了顿,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显得格外萧瑟。他张口道:
"北方苦寒,晚上辗转难眠,本官的暖炉没有带够......"
程知会"扑通"跪下:"下官为大人置办!"
"房间灰尘积了多日,本官体弱,难得打扫......"
"下官打扫!"
"床帐该修修了。"
"修!"
"青菜萝卜本官实在吃不惯......"
"换!"
"还要酒......"
"成!"
"最好是三十年陈酿。"
"下官遵命!"
"江南小吃也不知道哪里有卖,本官怀念得紧......"
"下官这就去找!"
"本官的狐裘上次落水时被冲跑了。"
"买!"
"快过年了,新衣裳也得做几件。"
"是!"
"指甲油好像用完了......"
"下官......"
众人的眼睛齐齐盯住秦慕归的纤葱手指。秦慕归讪笑了两声,缩回狼爪,又道:"冬季长夜漫漫,若有美人相伴......"一回首瞧见众人怪异的目光,忙不迭地吞回后半句话,摸了摸面皮,道:"本官是说,烦请各位好好管束自家女眷,莫要再往本官那里跑了......"
留下一地人面面相觑,秦慕归回前屋的一路上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身子落入一个宽大结实的怀抱中。身后人声闷闷,显然好戏看了多时,憋笑憋得有些无力。
"大人每日吃我的药,伤寒早好的差不多了。三分的病硬给装出十分,居然没有咳死你?大人演技愈发娴熟。"
"非也非也。"秦慕归转头,一双眸子波光粼粼,"在下一向......都是很认真的。"

第八节
月光皎洁如水似纱,梅香若有还无。秦慕归似笑非笑之间,似月清,月却输其一段媚;似梅傲,梅却逊其一份灵。
耶律莫才松开了手,道:"你真和人有约,三年内必返京师?"
秦慕归低头抚平了自己衣服的下摆,向前走了几步,梅树的阴影笼罩住他的脸庞。秦慕归拈花反问道:"在下说的话,将军可信?"
耶律莫才一时无语。
秦慕归轻笑道:"可惜。在下本还想邀请耶律将军常来坐坐。"
夜空静谧。一青一玄两个身影遥遥相对,不知是谁,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冬去春来,雪化无痕。
扬州的三月,早该是柳絮翻飞,而永清县,却仍严寒,永定河上的冰将化未化。
秦慕归的待遇提升了数倍,除了房间仍是偏安一隅,出入间都俨然有了知府的样子。永清县虽然贫瘠,却民风淳朴,少有动荡。秦慕归整日里无所事事,有时候窝在房里读个书画个画,有时候出门走街串巷听听八卦,更多的时候是趴在他那一张软塌上眯着一双凤眼戏弄小舞。
"爷,"小舞嘟着嘴端茶进屋,望了望窗外繁星,"耶律哥哥好久没来了。"
秦慕归把脸埋在被子里低低地应了一声,撑起身子笑道:"你想他来?"
小舞睁着一双剪水秋瞳:"想。他来,爷精神许多。"
秦慕归吃吃地笑了两声。窗外,夜深沉。今夜,有星无月。
"舞儿,他若不来,我要多费多少心思?"
长夜将尽,亮了一夜的红烛终于烧尽,窜出最后一缕火花,熄灭了。
秦慕归推开堆了一桌的永定河志,长身而起。黎明的光透过窗洒在他青色的长衫上,仿佛跃动出幻灭的舞蹈。
小舞从睡梦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美丽的场景。秦慕归紧锁双眉,连鬓角都仿佛闪耀着光芒,犹如东君驾鸾。小舞单纯的心灵里升起一种浩然如江水的敬仰,张了张小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秦慕归舒展了眉,回头对她千娇百媚地一笑:
"小舞儿,去跟咱们张掌书说,本官想他了,让他陪本官出去走走。"
小舞跨下了肩膀,抽泣了两下,哀叹唯一一次对自家爷的敬仰还没说出口就这样夭折了。
汩汩的水声,永定河上还覆着一层薄冰,冰下的水隐约可见流动的痕迹,阳光下仍是炫目。
秦大知府和张掌书骑着马,一前一后哥俩好地走在荒凉的河畔。张秋同在后面偷瞄着秦慕归优美的腰线,想着秦慕归的传话,"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心里颇忐忑。秦慕归眯起了眼,策马前行了几步,指着堤坝上一处问道:"上次,辽军就是掘开了这个地方水淹永清县?"
张秋同愣着半晌,终于依着手指的方向探头看了看,那处堤坝明显别于其他,砖头杂乱堆砌,天气一暖,竟还有多处长出青草来。张秋同心里顿时慌了,硬着头皮答道:"正是。那次下官忙着应付灾情,没能好好修补堤坝......"
秦慕归伸手摸了摸,一用力,砖头居然有些松动,一双柳眉立刻竖了起来。现下方是初春,河水还未涨起来,但再过几个月,一旦涨水,这块堤坝势必形同虚设。
秦慕归叹了口气,下了马,走上一个小山坡,张秋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张掌书,你看,对岸辽军的营地可有什么变化?"
"......似乎......更靠近河边一些。"看着辽军越发接近的大旗,张秋同心下惴惴难安,"大人看这是......"
"永定河对岸气候更加寒冷,土地也贫瘠,故我中原少有人前往居住。只有我县北面的大兴县相对繁荣,可以供养起兵卒。辽军营地向河边推,很可能是因为辽国又向边境增兵,要使大兴县容纳更多兵卒。"
"增兵?"张秋同惊慌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战事将近?"
"也不一定。"秦慕归冲他安抚地一笑。
这一笑把张秋同刚刚忽略了的忐忑又勾起来了,老脸顿时红了红。
那边秦慕归越贴越近,一只手指点了点张秋同的肩,开心地笑道:"不过,他们上次掘了堤坝好像是尝到了甜头,这次八成是要重施故技,这些辽人还真是没创意......不过本官听闻近日永定河上游春雨绵绵,我们这边河上的冰却还没有化,按照永定河志的记载推算,不到半个月就该有春汛了。到时候河水一涨,张掌书补得又不牢,说不定还不等他们挖,自己就开了~"
他说这些话的口气仿佛调笑一般,话的内容却一句比一句让张秋同胆战心惊,秦慕归就像没看到他坐立难安的样子,说得愈发神采飞扬:"这可不是我乱猜哦。人嘛,总爱以己度人,辽军想拆我们这面的堤坝,自然也怕我们打他们那边堤坝的主意。所以驻扎得离水近些,也方便看守。这就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掌书,你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张秋同滴了两滴冷汗下来,扑通一声跪倒。秦慕归伸手拦了一拦,讶道:"掌书大人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本官说错了?"嘟起嘴,秦慕归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大悟道,"是啦。我这么说不是连带着把自己也说成小人了?!"长睫轻颤,一双墨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向张秋同,声音温柔多情,"是么,掌书?"
张秋同浑身汗毛一根根地竖起,连声道:"下官知错了。今日下官就带人来抢修堤坝,以后轮流驻守......"
秦慕归看了他一眼,缓缓收回了扶住他的手,任他跪在地上。这位新任的知府大人终于敛了快乐娇媚的神色,冷冷地哼了一声。
张秋同却觉得这一声有如天籁之音。他从小念书,又曾考取过进士,却直到这一刻才真切的领悟到什么叫做表里不一。

第九节
永定河似一条蜿蜒的长龙,自天而来,秦慕归的声音混着冰下幽咽的水声,在张秋同的头上轻轻地响着。
"这堤坝长逾百里,若他们当真要毁,就凭知府衙门那几百个人,守得住么?上次辽军先攻大兴县,边防驻军都往永清县来防守,又是秋末正值枯水期,这才没出什么问题。这次又大不相同,一旦有了差池,辽军乘着灾情进攻,永清县丢了事小,从此辽军便可长驱直入,边境怕是永无宁日。"
"那......"张秋同不敢抬头,望着朝阳下秦慕归长长的、纤弱的影子,苦苦地思索着,"新城县就有驻边人马,大人可上奏朝廷,一边请求发兵,一边令新城守军前来永清县,先抵挡一阵,等大军赶到......"
秦慕归轻轻叹了一口气:"张掌书,你的眼里就只有永清县的安危么?新城县也属永定河流域,难道辽军就不可以将这招用在新城县上?新城离本县虽近,守军要走也得三四天,而辽军骑兵骁勇,胜就胜在速度。新城守军若到了永清县,只怕就再赶不回去守卫新城了。同是我朝北方门户,被打开任何一扇,结果不是都一样么?"
张秋同张口结舌,已然说不出话来。若是辽军真如秦慕归所说,永清县是丢定了。秦慕归新官上任初来乍到,大可以不熟悉地理形势推托过去,而自己,前次水患处理不当在先,堤坝未补好在后,朝廷的怒火十有八九是要发到自家身上来。要是秦慕归落井下石再把前段时间对新知府无理的事一报,乌纱帽飞了不说,连小命也不一定保得住。前后这么一思量,张秋同嘴一瘪,头重重地磕下去:"大人,您救命啊!"
秦慕归咬了咬嘴唇,蹲下身子道:"你能听我的么?"
张秋同猛地抬头,只见秦慕归精致的脸近在咫尺,一双凤目若远山含黛,烟雾朦胧间光华流转。张秋同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敲了一下,磕头道:"下官一切都听大人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下官在所不辞!"
秦慕归满意地微微一笑:"我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我只要你......帮我打洞。"
......打......洞......
张秋同怔怔的看着秦慕归心花怒放的模样,仿佛看到他身后有一条狐狸尾巴像胜利的旗杆一样高高竖起。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狐狸也该出洞觅食了。
小舞坐在知府衙门的台阶上,看着秦慕归乐颠乐颠地回来,皱起一张小脸,叹了一口气。
小舞一向不怎么喜欢春天。在扬州花粉过敏,在永清又雪化寒冷。而最大的原因其实是:秦慕归喜欢春天。
在喜欢的季节,人往往心情好,精神也好。而秦慕归若是心情和精神都很好,往往就意味着有许许多多的人会过得很不好。
此时的秦慕归还没有被人划入移动公害的自觉,正认认真真地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画着画。
方是黄昏,窗子还没有关。微风一点点地吹进室内,吹散了秦慕归绑在脑后的乌发,吹开了他本来扣得就不紧的衣领,吹起了桌上画纸雪白的边角,映衬着他白皙中染上薄薄晕红的脸。
一只手臂搂过他的腰身,伸手把他领口系好。耶律莫才松开他,探头去看桌上的画。
"怎么样怎么样?"秦慕归兴奋地问他。
"嗯......笔墨均匀。"
秦慕归期待地看他。
"线条也流畅......"
秦慕归摇着其实不存在的小尾巴两眼放光地看他。
"嗯......其实......你在画什么?"e
秦慕归垮下两片柳眉,仇视地瞪了他一眼,抽过画刷刷卷起来扔进柜子里。颓丧地趴到软塌上,可怜兮兮地咬着被角。
耶律莫才讨好地往前凑了凑,秦慕归的眸子里立刻一片水雾朦胧,吓得耶律莫才赶紧又退了回去。左右看看无法可想,耶律莫才打开柜子取出那画,正准备再装模作样地看两眼夸他几句,却在一不小心看到柜子下层角落里堆成一堆的黑乎乎的东西时黑了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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