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朝纲————我意逍遥
我意逍遥  发于:2009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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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兄弟俩寄宿在一家青楼的别院里,帮胭脂女们洗衣服。柳意之一边洗衣服一边还得看着那只没有节操随时伺机把狼爪伸向柳怀生的小猪猡。当时京里以当红的尚书大人马首是瞻,不久连带着流行起尚书闺女司徒然的穿着打扮。柳意之闻到衣服上和司徒然一样的香粉气味,又望了一眼嗷嗷叫的小猪猡,细长的柳叶眉向上斜斜挑了一挑。
柳意之从小清贫,身体比同龄的男孩子还要瘦小,一张小脸显得下巴尖尖,透出些惹人怜爱的味道。隔三差五的,柳意之就苦着一张脸跑来找青楼的众位姐姐,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两只脚踩来踩去磨蹭半天,怯生生地说衣服洗破了。那些青楼女子们虽然心疼衣裳,看着柳意之人畜无害的无辜模样更舍不得,将就将就也就算了。直到某一天,恩客赏了些稀罕吃食,她们拿了一把到别院来,老远见到小猪猡困在半人高的木桶里又蹦又跳,那木桶里装了小半桶水,泡的可不就是她们要洗的衣裳......
这一家子人被青楼赶出来的时候,从木桶里放出来的小猪猡泪眼花花的挨个给了众位姐姐一个亲亲,出门之后柳怀生趴在柳意之的背上,望了一瘸一拐的小猪猡问:"小猪猡怎么被打成猪头了?"他没有幽默感的哥哥头也不抬地回答:"它本来就是猪头。"
再往后,一户人家看柳意之模样清爽伶俐,召他去做了伴读。两兄弟好不容易又住进了像样的屋子,柳意之胸中豪情无限,挥笔写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行大字贴在墙上,又在自己睡的床铺上面的天花板上偷偷写了"钱来,米来,衣来,急急如律令"。墙上的字,每天早上教幼弟咿咿呀呀的念一遍,天花板上的字,每天晚上幼弟睡了以后自己念一遍。
小猪猡慢慢长成了肥头大耳的猪,那户人家的西席换了一任又一任,柳意之开始名扬天下。
然后他中了探花,搬回了柳家祖传的大宅子,天下人再不知道那个抱着弟弟四处讨生活的少年,小孩子都会唱他"人淡如菊,天下无双。"


第六十八节
柳怀生去的时候,赵景业已经出了扬州城。他纵马在曲折的山道上,心里忽然一痛。他勒住马回身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碧血晴空,没来由的怅惘萦绕在他心头。
虽然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那一抹清冷孤傲却偏偏最动人肠的魂魄已经烟消云散。
落姨回来了,囚犯一一转回了大狱,由邻近州县的衙役官差代管,万事看似尘埃落定。她去灵堂想要宽慰一下秦慕归,推开紧闭的大门,看见秦慕归守在灵堂里,不说,不动,不哭。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柳怀生的棺木边,仿佛同柳怀生一样失掉了魂魄。
后来秦慕归独自一人去了秦府旧宅,从暗阁里起出了一块碧玉,拿回来给柳怀生含在嘴里,保他尸身三年不腐。这桩事情做完,他脸上才有了点生气,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爱搭理人,有时忽然就不见了人影。
扬州城里无论变幻了几多风云,依旧祥和如昔。街边的孩子照旧出来打闹游戏。青衣的青年坐在那群孩子中间,看着他们跑来跑去。耶律莫才出来寻他,只觉得秦慕归比往日里更加寂寞,他心里疼了一阵,苦了一阵,过去从背后将他拥在怀里。
秦慕归在他怀抱里放松了身体,轻轻叹息道:"我小时候,就和这些孩子一般。我爹望子成龙,期待我有朝一日出入朝堂之上,身负家国重望,所以给我起名叫思远。我那时候自负如斯,只以为是件简单无趣的事情,反而瞧不起。等到我家门大祸,我在外流浪度日,决定科考做官报仇雪恨,心里才觉得,原来朝堂波澜汹涌,身不由己,远不如自己原来那一方自由天地。"
"所以你改名叫秦慕归?"
秦慕归苦笑了一下,道:"可惜慕归不可得。失去了,再怎么后悔渴求,也寻不回来了。"
耶律莫才亲了亲他的面颊,秦慕归回头吻过去,唇舌交缠,抵死缠绵。旁人的眼光视线他全然不顾,拥吻中居然滴下泪来,他心里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抱着耶律莫才的颈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要将这个人的味道完完全全地记在心里,然后他在耶律莫才耳边说道:"你到大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耶律莫才一怔,秦慕归推开他,神色冷淡,道:"在随心庵的院子里,我看到辽国军用的信鸽飞到你房里去。"
耶律莫才呆了片刻,露出哀怆的神色道:"你一直在防备我么?耶律秀即位以后还一直提到你,忌惮得很,他确实命令我刺探你,不能为辽国所用便除掉......但是......我何尝有这么做?"他抓着秦慕归的胳膊道,"我对你如何,莫非你还不知道么?家国天下,荣辱得失,在我看来哪样舍不去,抛不下?"
秦慕归挣扎开去,冷冷道:"宋辽有别。你身为前辽主的私生子,总不会不明白。"
他说完转身便往回走,全然不顾这一句话怎样锋利,怎样伤人。
他回到自己屋子里,小舞正趴在他桌子上睡觉,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一向睡得沉的小丫头一下子醒过来,看见秦慕归脸上不悦的神色,轻轻地叫了一声爷。秦慕归不理会她,走到自己床边拉下帐子躺倒。
小舞几日没和秦慕归说上话,她不见了柳哥哥本来就伤心得黑天黑地,这下子更是惶恐不安,怯生生地端了一碗人参莲子汤,捧到他床前道:"爷,我自己熬的,落姨说你脸色白得吓人,要好好补一补。"
秦慕归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小舞站在他床头,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两个转,忍着自己笑着说:"汤凉了不好喝了,我去给爷热好了,爷就理舞儿了。"
她急急地转身往外走,秦慕归睁开眼望着墙壁,听着她的脚步声。直到那脚步声听不见了,他呆呆地坐起身来。
过了一会小舞端了热汤回来,见他起了身,高兴地凑过来把汤端到他面前。小舞的脸上又红又黑,这孩子最不会生火煮饭,许是被炭火熏的。秦慕归心里叹了一声,走到桌边坐下,道:"我不喝,你端回去吧。"
小舞哪里肯,又过来端着给他,自豪道:"真的是我自己做的,爷尝一尝。"
秦慕归忽然转过身来,她走得急,不留神撞到他身上,汤碗脱手而出,小舞竟然伸手去接那汤碗,滚烫的汤汁泼到她手上,她也不肯放开,秦慕归一手打开汤碗,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落姨和耶律莫才听到声音都赶到了屋子里来,小舞烫得满手是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落姨忙跑出去给她拿药膏。秦慕归身子一动,仿佛想去看看小舞,却又忍住了。他黑着脸擦了擦身上的汤,骂道:"你到底还要给我闯多少祸才好?"
小舞何时被他这样训斥过,哭得越发的凶,伸着肿了的手去拉他。耶律莫才将小舞扯回来,道:"慕归,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柳怀生死了,你重要的人就全都不顾了么?小舞跟了你那么多年......"
秦慕归厉声打断他道:"我哪里还有重要的人?你一个辽国奸细,她一个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的下人,算我什么重要的人?"
耶律莫才气得浑身发抖,道:"好!既然我们什么也算不上,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他拉着小舞对她道,"你那个脾气坏但良善的主子跟着柳怀生死了,我带你走,省得他看了碍眼!"
小舞还不舍得,又哭又叫要挣开到秦慕归那里去,秦慕归拿起一个杯子砸到她脚下,骂道:"你还不走,跟着我白吃白喝么?"
耶律莫才气得把小舞抱起来,怒道:"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的,不要你做事也不骂你。"他抱着小舞踢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碰到拿药回来的落姨,又喧闹许久,直到最后安静下来,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秦慕归一直站在原地,他觉得肩头重得很,心头也重得很,直到承受不住了,撑着桌子坐下来。桌上撒落的汤汁汇成一条线滑到桌沿滴下来,他伸出手去蘸了一点汤汁放进嘴里。
汤太咸太涩,他温柔地轻笑了一下:"舞儿,你厨艺一点也没有长进。"

第六十九节
天空一点一点地黑下来,秦慕归从卧房走到灵堂里,四周的宁静带来一种异样的寒冷。
门"吱呀"一响,落姨推门进来,她缓缓道:"他们已经走了。"
秦慕归坐在棺木旁不出声,落姨望着他,一如既往的青色衣衫,却比那年,那个亲眼看见自己爹爹被折磨至死的十五岁少年还要落寞。眼前的人仿佛一具木偶,那个曾经张扬跋扈却那么生气勃勃的少年,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就这样永远地不见了。
一滴眼泪从落姨脸上落下来,又是一滴。这个出家不问红尘事的女人渐渐地泣不成声,她哭得全身发抖,用手去擦,手却抽筋似的不受控制。她在哭声里哽咽着说:"你这又是何必?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难为自己?"
秦慕归把头靠在她怀里,手慢慢地摸着棺木光滑的黑漆,道:"他又有什么错呢。怀生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干净的。他根本就不应该进朝堂。"他闭了闭眼,仿佛又见到柳怀生长亭之上淡淡微笑的模样,他的手从棺木上拿下来,道:"这木头太冷。"
落姨把他的手拿起来搓了搓,在自己手掌里捂暖。秦慕归望着她,瞳仁漆黑深不见底。他缓缓道:"欠了债,总要还的。"
落姨只觉得心尖被针扎一般,她松开秦慕归,颤声问道:"害你家和柳怀生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秦慕归拉着落姨坐到自己旁边,偎进她怀里,道:"姨,你别哭了,也别问。陪我说说话吧。恐怕,以后也难得了。"
落姨抱着他的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簌簌落下的泪水,只听见他道:"舞儿走的时候还在哭么?"
落姨控制声音不去颤抖,答道:"哭晕过去了,耶律抱走的。等她醒来,怕还是要哭。"
秦慕归皱了皱眉:"她娘死的时候,她就落下了气喘的毛病,我带她四处找了好些秘方,在外这几年从来都没有犯过。原来还没有治好么?"
落姨沉默着,她扶着秦慕归的头发,道:"你心里挂念她,又为什么叫她跟着耶律莫才走?就算是不想连累她,托给我,就住在这庵里,若有可能你一回来便能瞧见她,莫非不好?"
秦慕归愣了一下,嘟囔道:"耶律......他武夫出身,舞个刀弄个棒不愁钱财,小舞也能护得周全些......"
落姨咬了咬唇,道:"我看你只是想留个念想,往后,还有理由去寻他。"
秦慕归身子一颤,闭上眼,半晌轻轻道:"留个念想又如何呢?我多半是没机会去寻他们了。"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天明,秦慕归扶棺进京!

第七十节
从扬州到京城,山水迢迢,秦慕归陪着那具棺木走一路、望一路,仿佛要把怀生这一生未看过的东西都让他看尽了。柳怀生的死讯此时才传遍大江南北,逢州过县,天下学子奔走相告,举国哀丧。
消息传到京城的那天,深秋的天灰灰沉沉,赵景业正在御书房里和群臣争论他要派龙辇去接柳怀生的事。后来的事,史书上记载说:帝惊闻,初不信,默然,逐群臣出,自闭于御书房内,作画祭柳卿,后观其画,画上无一笔,唯,泪痕斑驳。
心怀天下的柳怀生,正直清廉的柳怀生,铁骨直谏的柳怀生,美丽又美好的柳怀生,那日赵景业独坐在御书房里,浮现在脑海里的,仍旧是最初那个又脆弱又孤单仰着小脸望他的小小少年。
秦慕归扶棺走了两个月才到京城,城里已俨然有了冬日景象,他抬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城门,只觉得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这个梦里快乐痴狂,大喜之后,再承受不起大哀的重量。
早晨的微光照耀在秦慕归苍白的面庞上,城门轰然大开,京城三千学子涌出门来。柳府的老管家当先一步,跌跌撞撞地扑到棺木前面,大哭道:"二公子,柳家人丁稀薄,绝于今日,你叫我怎么跟地下的老爷夫人交待?"他双手撑着棺木将头往棺材上撞去,秦慕归伸手拦住,望着那棺木,只轻声道:"别再让怀生溅血。"他将老人推开一些,缓缓道:"老人家,你家二公子的后事,还要你来办。"
他抬起头来,一滴冰冷的雨滴到他脸上,震天的哭声里,这个梦华的京城,下了一场罕见而又缠绵悱恻的冬雨。
赵景业坐在御书房里写圣旨,追封柳怀生为龙图学士,他想了想,提笔改成护国将,仍是不妥,又改成了安国侯,他对着那张圣旨看了半晌,忽然一用力撕成几片,跌坐回龙椅上。
他独自一人出宫去了郊外,一片林子立着一个墓盅。他在那墓的前面坐下,拧开酒壶仰头喝了一口。他大睁着眼睛看墓碑上"柳意之"三个字,眼前依稀是许多年前的宫廷,柳意之坐在他对面与他下棋,窗外稚嫩的柳怀生跑来跑去,那个鹅黄衣衫的青年用修长的手指放下一颗黑棋,长睫微垂,敛容轻轻道:"臣赢了,皇上说允臣一件事情,那么臣就斗胆,请求皇上,此生,决不让怀生入宫廷。"
那是柳意之唯一一次赢他,将将半个子。
赵景业对着那墓碑,又喝下一大口烈酒,将那酒壶扔到坟包上面,苦笑道:"还是你最知道他。"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转过身去,眼前一个青衣的青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赵景业望着他,树林里的枯枝被冷风一吹,"咔嚓"一声折断了,赵景业抬脚从他身边走过去,连看也未再看他一眼。
第二日早朝依旧,柳怀生的棺木被赵景业下令抬到昭阳殿上,听最后一次早朝,秦慕归称病未去,只让人代呈了一封奏折,赵景业打开来,掉出了一张江文运管家的供状。

第七十一节
兵部尚书梁舟一日之间锒铛入狱,彻查抄家。
冬日里天空微茫,树木空余寒枝。郊外那片小树林里,没有人知道的时候,多了一座墓。柳怀生靠着他的哥哥,静静地,永远地留在那里,不知道世人还在为他,变幻着什么样的风云。
柳府的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一路踩着枯枝,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他远远地看到那个人影,嘶哑着喉咙叫着:"秦大人!秦大人!"
秦慕归坐在柳怀生的墓前面,他在那件单薄的青衣外面裹了一件大衣,看起来鼓鼓囊囊。他显见着瘦了,下巴愈发地尖,一双眼又黑又大,却看不见往日眼波流动的妖娆。
老管家到了他面前,焦急地一边喘气一边嚷道:"今日早朝你又没去,听说皇上下令,暂停审理梁舟的案子了!"
秦慕归抬起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老管家愣了一愣,道:"你......不惊讶?"
秦慕归从地上拔了一根枯草在手里玩着,眉毛一挑,淡淡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惊讶?"
他站起身来,一阵北风吹得他有些冷,于是把大衣往身上紧了紧。他拍拍老管家的肩,道:"柳家没人了,你找个地方养老吧。这两座墓没什么好守的。柳意之也好,柳怀生也好,他们会在地下过他们的日子。"
他说完走了两步,老管家拉着他道:"那你......"
秦慕归却笑了,往身后一指。老管家顺着方向望去,见到柳家兄弟的墓边,多了一座还没有人睡的衣冠冢。
一月未曾上朝的秦慕归悠然地往宫里去,他在御书房问了问皇上的去处,说是这几日事务繁忙,御书房人声嘈杂,皇上心情不佳,总是一下朝就回寝宫去,谁也不见。秦慕归不理会,又到皇上寝宫里去,走到门口被拦住,争执了几句,只听到一个声音威严冷冽,在头上响起:"让他进来。"
侍卫瞧见赵景业,一个个都退开了,秦慕归缩着脖子,跟在赵景业后面,慢慢地晃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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