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朝纲————我意逍遥
我意逍遥  发于:2009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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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巴掌几乎只是碰了碰他的脸,赵景业却觉得痛彻心扉。他孑然一身地站在西风里,龙袍上都是血迹,他的心里那么沉痛哀伤,他终于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系着这天下的安详静好,容不得他一点点私情。
于是他身边,那么多人来了又走了。惊才绝艳的人,淡然温和的人,风华绝代的人......他赞赏的人,他怜惜的人,他深爱的人......他的江山稳若磐石,他的百姓安居乐业,他自己却在深宫里一个人看依依跳那倾国倾城的舞,想念许许多多陈年的旧事。
许多年后,他垂垂老矣,迈着蹒跚的步子去了扬州城外的随心庵。庵里出来一个不相识的女尼,带他到后院去,看立着的几块墓碑。他坐在那些墓碑的对面,从日出一直坐到太阳西沉,他仿佛见到好友一般絮絮叨叨地讲起许多往事,还伸出袖子,替他们擦一擦墓碑上的土。
只是手碰到墓碑的一刹那,他忽然流下泪来。
回到宫里,赵景业一病不起。殿外文武百官跪了一地。他挥退了御医,一个人躺在寝宫宽大的龙床上,冷风在殿里穿梭,他从枕头下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件褪了色的青色衣衫,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吻。
赵景业驾崩的时候,天下都说德帝一世清明。

第七十四节
滴露声声,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死牢里分不清楚。
秦慕归靠着冰冷的墙壁,闻着腐朽的气味,静静地坐着。他被关在这里已经很多天了,他猜此刻朝堂已经大乱,人人都在争先恐后的诉说他的罪状。赵景业迟迟没有提审他,一旦提审,只怕就是死期。
远处忽然有了光线,一个憔悴的身影提着灯笼向他走过来。他无所谓的抬头望了一眼,翻身坐了起来,怯怯问道:"你......怎么样了?"
耶律言卿放下灯笼,隔着牢门站着,道:"孩子还在。太医说,受了这次打击,以后生产时只怕会有风险。"
秦慕归好生看她,耶律言卿的脸色有些苍白,比起上次见到时又虚弱了几分。秦慕归记忆里的耶律言卿还是大婚时那个端庄典雅的女子,如今她身上高贵贤淑的气韵被孕育的苦楚淡化了去,那份新婚之夜等待许久也不见烦闷焦躁的从容如今被另一种情感笼罩着。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事想问,却只是咬着唇,犹豫地道:"他们说你......通敌卖国、私放辽国大将在先;假拟圣旨、谋害一品大员在后,欺君惘上,媚乱朝纲,要皇上清君侧......"
秦慕归眼神平静,波澜不惊,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道:"怀生他临走的时候,还问你肚子里的是男是女。你生下来以后,焚一炷香,告诉他一声,也......告诉我一声。"
耶律言卿哽咽道:"皇上回来以后,一直想用龙辇去接他,没有想到龙辇未发,棺木先进了京城。"她的手指抠在牢门上,道:"皇上怜惜他入了骨,可是怜惜与爱还有区别。"
秦慕归仰起头,冷着面孔,道:"贵妃娘娘是怀着皇上的骨肉,难道就有权利否认他对怀生的一份感情?"
耶律言卿闭上眼,两行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淌下来,她终于说道:"秦大人,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我早就与你说,天下人都以为我一舞倾城赢得圣恩,却不知道那跳舞的根本就是你。你道皇上他爱着柳怀生,你道皇上和我有了孩子,你却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抱着我叫的却是你的名字......秦慕归,你莫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秦慕归入遭雷噬,他嘴唇颤抖,半晌道:"你说什么?"
耶律言卿擦了眼泪,昂着头道:"秦大人,我原是大辽公主,虽然千里迢迢前来和亲,却也不愿做别人的影子。本来争锋相对的文臣武将联名上书,皇上明早便要提审你。秦大人,你......好自为之。"
耶律言卿转身离开,秦慕归望着她红色的背影慢慢融进黑暗里。牢里的湿冷顺着腿爬上胸口,他想起许多事,在芙蓉殿里四人相聚的那天晚上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直到最后连所有的气味感触都清晰起来。四个人隔桌而坐,原来多少情思不曾言语,不能言语。
那一晚之后赵景业的反复无常、冷淡疏离原来都别有深意。秦慕归一边淌着眼泪一边笑起来,他心里疼痛得厉害。
可惜什么都晚了。
可惜即使再来一遍,也依旧会是这样的结局。
谁错了?他们明明都有苦心经营,明明每一次,做的都是最完美的决定。谁又能料到事若求全,便无所乐。

第七十五节
拖出死牢的那一刻阳光明媚,几乎耀花了秦慕归的眼。他走上大殿,文武百官侧列两旁,如同那时他进京殿试,在众人的眼光里施施然走上去,缓缓地跪下来。
大殿里,台阶很长,龙椅很高。他远远地望了赵景业一眼,那样一个地方,议论天下,掌控乾坤,不也寂寞得很。
"秦慕归......媚乱朝纲......处以极刑......"
他隐隐约约听到这几个词,心里无所谓的很。他在这世上走过了一回,爱过一回。怜惜的人,信赖的人,相知相惜的人,他通通拥有过;江南水乡,梦华京城,黄沙古道的边疆,他通通望见过;战场杀伐过,湖上泛舟过,当垆对饮过,他本不求,却全都有了。他心里满足得很,快意得很。
赵景业坐得很远,听着秦慕归的罪状判决,他看着跪在下面的那个人,却看不真切。他说:"秦慕归,你走上来。"
那个人站起,向他走过来,他看见那个青年含笑的面庞,忽然恍惚的以为还在昭阳楼里,人影瞳瞳中,那个人柳眉修长,凤目含情,端方中带媚色,温良中藏锐利。
"这位兄台,依依小姐虽托身于青楼,但也通诗文有才情,兄台此举未免唐突佳人。"
他心里一痛,不自觉站了起来。
他和秦慕归之间隔着长长的台阶,他的龙袍压在他身上,那个青年的笑脸如此清晰,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曾经如此的接近过,却终究还有这样的台阶迈不过去。
赵景业深深地望着他,问道:"明日就要行刑......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秦慕归平静地与他对视,淡淡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赵景业在那一刻,终于清楚地知道自己爱他,而也就是在那一刻,这个清明的帝王心里有一块地方永远地空了下去,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那份寂寥。
秦慕归说的是:但愿此生,不曾相逢。

第七十六节
转眼冬去春来,北雁南归。
过年的余韵还残留着喜气,北街处刑的菜市口鲜血洒一层洗一层,斑驳得早看不出痕迹。
柳府的牌匾挂满了蛛丝,在春风里摇摇欲坠。这天有人来收拾,说是有大户人家盘下了地,要搬到京里来住了。
街坊邻里挤在门口看他们搬家,想起柳家的兄弟,纷纷摇头唏嘘了几句。
人的记忆,就在时光的冲刷里慢慢淡去。
夏末,耶律言卿到了产期,却没能生下孩子,难产而死。宫里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把那个温婉华美的女子连同未出世的孩子埋进了东郊的皇陵里。
后宫又空了,大臣们开始一拨一拨的上奏,要求选秀女,赵景业看都不看就放在一边,久而久之,积起如山高的一摞。
又一年秋试时。京城里秋叶飞,黄花坠。赵景业在殿试的前一日夜里,换了寻常衣服,打马走过了昭华巷。花灯依旧绚烂妖娆,商人贵胄熙熙攘攘。他牵着马缓缓走过,路过昭阳楼,忽然听到清澈如水的歌声:
"月色清寒,红衣销魂。
薄酒一杯,看江山千里,
纤手瑶琴,初裂了银瓶。
听清风摇疏影,
人间一梦,妄自空浓情。"
赵景业心头一颤,回头望去,昭阳楼里人山人海,远远的舞台上,一个红衣的女子跳着舞,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他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青年的模样来,一时间僵在了门口动弹不得。
那一年,赵景业迎娶了昭阳楼的依依为后,举世哗然,百官在大殿外跪了三日三夜。
史官在史书上记载道:德帝清明一世,唯此事冒天下之大不韪。
街巷里直到许多年后还议论纷纷,他们都说赵景业是看了依依的舞,想到了死去的耶律言卿。他们却不知道,当年跳舞的却不是那位深宫里的贵妃娘娘,而是一个喜穿青衣,嬉笑怒骂皆是演戏的青年。
他们也不知道,立依依为后的那一天黄昏,赵景业单人单骑出了京城。
栈道上一驾马车缓缓驶出了城,车里,一个青年歪在两个坐垫,三个暖炉,还有扬州的蚕丝被上,一个女孩子在他身边上窜下跳,打开包袱念念叨叨:"爷,你又尽带些没有用的东西了!镜子带两个做什么?还有指甲油!居然还有积木!你......你带砖头干什么......"
青衣的青年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要把这些话挖出来,马车忽然停下,他和那个女孩子从坐垫上一下子滚下来。
青年"哎哟哎哟"地叫着,爬出车门,对着驾车的玄衣男子道:"耶律,你做什么?小马又不乖了?"
玄衣男子望了他一眼,指了指等在前面的赵景业。
两个人下了车,走到锦衣的帝王那里去。经年不见的人在苍黄古道上遥遥对视。西风吹起青色的衣角,赵景业望着那个青衣的青年,叫到:"慕归。"
提审的那一晚,他找来一直在京城城门外打转的耶律莫才,把牢门的钥匙和通行令牌都交给了他。
那一晚那么仓皇,他甚至来不及再看那个青衣青年一眼,从此便平行千里,再无交集。
却原来那个青年一直没有走,一直就在他的天子脚下,一点一点把那倾国倾城的舞教给了依依。
赵景业伸手抚上秦慕归的脸颊,如玉般光洁柔美,那般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已多久没有见着?
"慕归,我不想再放你走。"赵景业开口说道。
青衣的青年将那一双手握在掌心里,终于轻轻放开。他斜挑一双凤眼淡笑而语:"景业,你可想好了。你真要你手下那帮臣子上指你君王乱乾坤,下骂我慕归媚朝纲?"
马车停了又开始走,山水迢迢,可还有相见之日么?
赵景业独自一人望着马车越行越远,他那一刻,真的只想做一个人的帝王。
月上高阁,江山苍茫。
年年有夏,人面在何方?
太平盛世,知是何人创。
暗里几多浪涛,
蓦然栈道,笑媚乱了朝纲。


后记
后面还会有柳家兄弟番外的下和尾声两篇,还有几篇轻松小白的小番外奉上。
结局是意心中最完满的结局了。我想,即使从头再来一次,这些孩子苦心经营的结果也依旧会是这样。所以,不存在因为写不下去草草完结的事情。
小秦爱着赵景业,可是他聪明,他对自己好,所以他放手宁愿跟随耶律去走南闯北过他的下半辈子。小柳也爱着赵景业,可是他同样聪明,所以他选择沉默,做一个流传千古的好臣子,唯一的是他没有小秦那么敢爱敢恨,敢做敢为,所以他把他的爱一辈子都放在了心里。以前看到一个亲留贴,说一个人临死之际面对心爱的人能忍住不告白么,可是小柳做到了,他只是唤了一唤赵景业的名字,拉了一下他的手。所以我喜欢小柳,也喜欢小秦,他们聪明得近乎残忍。至于小赵,一个少年登基的帝王过早的放弃了去肆意妄为的权利,他从小就是一个有点笨的小孩,所以他只能选择他能力范围之内对天下、对朝廷最有利的决定。所以他会爱上小秦,因为小秦身上拥有他没有的那份潇洒;所以他会怜惜小柳,因为他在那个哭泣的男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至于他最后放走小秦,才是他这一辈子做的最自我的决定吧。说到耶律,这个孩子可以说是幸福的。小秦对他情义多过爱情,可是那又怎么样。在一起,一辈子共度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会过得很好,我想。
最后提一句柳意之,这家伙纯属没心没肺,他看得开,人长得好,又英明又神武的,可是意对他真是又爱又恨。事若求全,必无所乐,可是他柳意之连求的东西都没有,也未必就快乐了~
感谢所有看文的亲,没有你们,没有坑品的意是难得完结的。顺便预告一下新坑吧,仍然是轻松快乐的一只(这次是真的轻松快乐一直到结尾的......顶着锅盖逃走......),而且基本没有配对疑惑(在番茄鸡蛋堆里逃走......),应该没有主角会挂掉(在刀光剑影里逃走......),然后......敬请期待:)



番外 昔日宫墙柳,不曾弄春柔(下)

那以后赵景业也常常到柳家来,柳意之若是在家,两个人就到里屋去下棋聊天,有时候柳意之不在,他就看柳怀生念书弹琴。
柳意之的名气越来越大,官位越来越高,终于引起了司徒老爷子的强烈兴趣,亲自登门拜访。那时节司徒未行事越发嚣张,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公然拉拢人才、结党营私。他来柳家的时候,赵景业刚刚和柳意之下到中局。柳意之让弟弟出去把人打发了,柳怀生走到外面去,给司徒老爷子倒好了茶。
司徒未问他:"你哥哥怎么不出来?"
柳怀生把茶杯递给他,答道:"哥哥在下棋。"
司徒未拍案而起,怒道:"老夫到哪里去别人不是千里来迎喜不自禁,大胆柳意之,好没规矩!"
柳怀生不答话,两眼只盯着那茶杯。
司徒未找不到发泄对象,絮絮叨叨起来:"老夫来是给你们柳家颜面,他柳意之莫非不想飞黄腾达?如今这京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老夫!就是坐在龙椅上那个毛孩子也得敬老夫三分......"
柳怀生抬起眼,恭恭敬敬地又把茶杯递给他,道:"老人家,你喝茶。"
司徒未正说的口渴,端起来喝了,柳怀生莞尔一笑,道:"客人来了非得敬过茶才算是礼数,你不喝我不能赶你走。"
司徒未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差点缓不过气来,面色有青有白,甩袖走了。
赵景业在里屋咬着牙不说话,沉默许久,终于撑出平和面容,接着和柳意之下棋。窗外柳怀生正趴着捉蚂蚱,赵景业看着,道:"你弟弟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柳意之用修长的手指放下一颗黑棋,长睫微垂,敛容轻轻道:"臣赢了,皇上说允臣一件事情,那么臣就斗胆,请求皇上,此生,决不让怀生入宫廷。"
赵景业吃了一惊,那是柳意之唯一一次赢他,也是柳意之第一次露出这般的表情开口求他。他心里有些诧异违和,仰着脸笑道:"怎么,朕把朝堂治理的不好?"
柳意之道:"官海沉浮,风起云涌。心直气傲的人必定会受苦。"他俯身去把赵景业的右手拉起来摊开,掌中赫然一片指甲掐出来的红痕。他望着赵景业,微微笑道,"不过还是个少年,忍得辛苦,又为什么不骂不闹?"
赵景业跳起来挣脱开去,恨恨道:"天下苍生都在朕的手上,朕虽然年少,又如何能不谨慎?"
柳意之望着这个倔强的少年帝王,歪着头想了一想,道:"做个明君真的这么重要?"
赵景业那个时候并没有对这句话有太多感触,直到许多年后,一个青衣的青年也对他说了相似的话,而那时又有多少求不得在这话里头。
那天晚上柳意之早早的睡了,第二天醒来,瞧见身边多了个赤裸裸的司徒然。大门被轰然踢开,司徒未带着司徒潇站在门口,气得胡子直翘,大骂道:"好你个柳意之,居然对我女儿做下这等苟且之事,你说你要怎么负责?!"
柳意之吹出一口气,淡淡道:"我入赘司徒家就是。"
司徒家三个人齐齐愣在当场,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柳意之松开了领口的扣子,扶着门懒洋洋地看了司徒然一眼,若有所思地道:"既然你倒贴上来要我娶你,不如现在就做点妻子该做的事情?"他冷冷地瞥了司徒未一眼,"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司徒未和司徒潇倒退了两步,面面相觑。屋里很快传来了撕裂衣服的声音和司徒然的惨叫声。司徒未老脸一红,郑重地拍拍司徒潇的肩膀:"老夫年纪大了,你在这里等着你姐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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