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朝纲————我意逍遥
我意逍遥  发于:2009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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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遥遥地传来打更的声音。离他们约好要出府的时间已经过了好久。房间的窗户经过几番折磨毁损了大半,窗户纸在夜风中沙沙地抖动。隔着破碎的窗格,屋里屋外仿佛两个世界。他们两人困在那个狭小的地方,胸中却觉得自在依然。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屋外的火把被风吹灭了几支,不时有人往这边瞥上一眼,都觉得看到的是难以言喻的奇景。
耶律莫才扔出他的佩剑钉死了屋内一个衙役,冲江文运一字一顿道:"把人交出来。"
江文运脸色煞白,咬着牙道:"好身手。若大人能同时钉死我这边所有的人,不妨一试。"
耶律莫才气得脸色发青,赵景业挡在他前面拦住他,耶律莫才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赵景业急得低声道:"你冷静一点。"话虽这样说,他心里也是翻腾不已,朝着那两人在的窗口望了一眼。
柳怀生正拿着笔和秦慕归一起在纸上写写画画,他玉白的面庞在月光中仿佛被镀上琉璃的光泽,那一双眸子纯粹明亮,仿佛是天山池中清洗了千年的美玉。赵景业忽然想起他初次见到柳怀生的情景。那个少年跟在他哥哥后面,穿着他哥哥给他做的衣衫,安静高贵而又美丽。虽然柳家穷困潦倒,他在他哥哥的庇佑之下却是那么干净天真,善恶分明。
赵景业仔细地回忆着,自那个摸不透的柳意之亡故之后,他有多少年没有见到柳怀生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时候起,那个始终自责的,始终冷淡的柳怀生开始会笑,会闹,会发脾气,会撒娇了呢?
他顺着柳怀生的目光看到了那个青衣的青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徘徊在他的心上。他孜孜不倦希望做到的事情,却被这样一个可恨可气的妖孽做到了,他懊丧,他气闷......他讨厌这个人,不想看到这个人,却又是这样的......舍不得这个人。
赵景业开口对江文运道:"今日我们先回去,江知府好自为之,待你的客人喝过了茶,记得把他们完好无损地送出府去。"他顿了一顿,道:"柳大人大义灭亲,为朕固守住了江山社稷,还百姓以安宁祥和。朕从心里感激他。柳意之虽罪在不赦,却是怀生唯一的亲人,朕对他有愧疚。这五年来,朕强留怀生入朝为官,想方设法扫除他心中阴霾。若能补偿他一点点的丧兄之痛,朕倾尽所有也毫不吝惜!"他看着江文运慢慢地道:"江文运,你最好明白,若是怀生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朕就将你剥皮拆骨!"
这一番话说完,一片寂静无声。那一番刻骨铭心的情意如此清楚明白,柳怀生睁大了眼,手中的笔"啪"得一声掉落下来。

第六十三节
秦慕归的瞳眸忽而收缩了一下,赵景业的一番话对于他宛若向初冬结了薄冰的湖里扔去的石子,表面上仍旧安稳平静,却有那么一丝微不可闻的震颤一直传达到最深的地方去。
他想起在柳怀生入狱的时候,芙蓉殿外,他猜透了这弱冠天子的心思,百般戏弄,赵景业却紧守着他与柳怀生的君臣之礼,一句亲密的话也不曾有。他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为着这事时时作弄,却没想到有一天赵景业一口一个"怀生",自己的心境却已大不同。
他和柳怀生面对面的坐着,沉默着,直到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赵景业快步地走出知府衙门,耶律莫才追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斥道:"你为什么不提慕归?"
赵景业拍开他的手,道:"你这一句‘慕归'叫得倒亲热。"他转了个身,瞪着耶律莫才道,"秦慕归是他扬州府的犯人,我提什么?"
耶律莫才挥起手来,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打得赵景业倒退了几步,嘴角趟下血迹来。赵景业一生富贵荣华,气得冲上前扭打成一团。这个高贵隐忍的天子,和那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在一座小小的府衙之前,在一个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为了人世间最微妙的一份情感抛却了理智风度,忘记了身份和尊严,直到累了倦了,直到连争执的理由也有些忘了,两个人倒在高高的大树底下,喘息着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影仰望着西沉的月亮。
天,快要亮了。
赵景业擦去唇角的血迹翻身坐起来,走了几步,发现耶律莫才并没有跟上。他回头怒视他,耶律莫才起身爬上了旁边的大树,坐在树间对他道:"你回去,我就在这里守着。"
赵景业不耐烦地道:"你守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处?"
耶律莫才不去理会他,坐在那里不动,道:"发令给相邻州县前来,起码要两三天,你自己去做,我就在这里守着。"他声音低沉,道:"我从大辽前来,什么身份责任都放在那里没有带来。你要罢我的官也好,治我的罪也好。我最重要的人,唯一不能割舍的人在那个里面,我要坐在这里看着,不让他受到一点点伤害。"他凛然望着赵景业,高傲道:"你有你的表达方式,我也有我的做法。"
赵景业沉默片刻,转身走了。他一路回去随心庵,庵里仍然亮着灯火,落姨急急迎了上来,看了看他身后,问道:"他们呢?"
赵景业一句话也不想说,进了厅里,定了定神,回答道:"人被江文运扣着,耶律怕出事,在外面守着。"
他在桌边坐下,就着灯光开始写手谕。不一会写好,他解下自己随身的玉佩,连同手谕一起交给落姨,道:"居士是出家人,本不应该让你卷入红尘事,但事出紧急,小舞年幼,只好请居士代为跑一趟,将这封手谕交给领近州县的官员,请他们速发兵来救。若他们不信,居士就把玉佩给他们看。"
落姨接过来看了看,道:"这信我去送,你不要着急。小舞的爹是戍边将军,当年她爹那一班兄弟在扬州城里开了镖局,看你们一直不回来,我已经让小舞去找他们帮忙了。"
赵景业听了,心里略略安稳了些,起身回房去休息。落姨看见他脸上淤青,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和衙役们动手弄的?"
赵景业苦笑道:"是耶律莫才。住在秦府附近的那几个人证还未安顿好,救兵也未搬来,他不顾大局,硬是要守在衙门口。"
落姨笑了起来,道:"虽然这样,你却羡慕他得很。"
赵景业脸上僵了僵,落姨道:"你为身名所累,被社稷所累,想得多,计算得多,怎么能有耶律洒脱?"她去取了药膏递给赵景业,细细地端详着他。
那样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威严、尊贵、平和下波澜涌动。这个人,就是那个夜晚,秦慕归说爱慕的人。虽然爱慕,却互相都不能敞开心扉去相信的人。
落姨长长叹道:"这世上有些事不能想得那般多。纵使清明一生,只怕总有一天会后悔莫及。你这样,慕归也这样,连柳怀生......恐怕也是这样。"

第六十四节
漫漫长的一夜,漫漫长的一日,再到更漫长的一夜。
柳怀生和秦慕归被押送到隔着几条街的县衙大牢里,就在最深处关押死刑犯的地方关着。
那一处照不见月光,只有狭窄走道上点着的一盏红灯笼透出一些亮来。两个人都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从昨日赵景业说出那番话来之后,两个人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柳怀生的手缩在袖子里,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一件物事。那东西藏在他袖子里已经有好一阵子,他时常悄悄地拿出来看,却从未有一日触碰它的时候心境如此的复杂。他觉得有些茫然苦涩,有些无奈懊悔,却更是有些难言的快乐。
他把那东西又收进袖子里,看了秦慕归一眼。
青衣的青年坐着,低着头,目光在那一垛干草上凝固着。柳怀生轻轻地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居然在微微的颤抖。
秦慕归躺倒在柳怀生的膝上,目光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慢慢说道:"怀生,我以前也在这里呆过。我就住在这一间,我爹在隔壁,小舞和方姨还有其他的家丁在对面。"他闭上眼,却仿佛还能看见这监牢里的一切似的明晰,"这条走道外面就是邢房,那时候我爹被日夜刑囚,让他在供认状上画押,他倔强不肯画押,我坐在这里,总是听到拷打的声音......我爹被拖回来,我看不见他,他气若游丝却总是不停地跟我说话......我爹一向笨拙天真,大错小错不断,家事从来不理,只会施舍不知进帐......但是......他却最疼爱我。"
柳怀生轻轻地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道:"慕归,我遮住了,谁也看不见......你哭吧。"
秦慕归伸手覆上柳怀生的手,他的身体颤动着,柳怀生感到手掌下渐渐湿润起来。
这一夜在柳怀生的细腻温柔里格外的漫长,后来,秦慕归坐在夕阳的余晖下时常忆起,越来越觉得这一夜那么漫长,连同这一夜之后的黎明也那么,那么的漫长。如果这一段时光短一些,让许多事情来不及发生,是不是以后就会大不一样。
在他躺在柳怀生膝盖上无声地哭泣的时候,一封加急公文送往中原各地州县官衙,内容只有十三个字:耶律言卿身怀有孕,请皇上,速归。
这十三个字从扬州官衙里出来,在知府大人的授意下立刻传遍了大街小巷,它让远离京城皇宫的四个人几乎同时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端庄贤淑的贵妃穿着红衣的新嫁娘模样,尽管她对他们的意义各自不同。
知府衙门江文运的书房里,杨管家推门进来,正碰见江文运犯心痛症。他急忙帮着把药找出来,让江文运喝下去。这个病症江文运得了四五年了,大夫看了许多,只说是大人心中郁结,开了许多宽心安神的药,却始终不见起色,反而愈发严重下去。
江文运靠在桌边微微喘息,问杨管家:"都办好了么?"
"办好了......"杨管家凑上前去,"这消息散布出去,皇上能回宫这事便还有个转机。只是奴才不明白,为何大人要把这话传到大牢里去?"
江文运怔了一怔,却说不出来。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昨夜赵景业的那番话,禁不住跳起来说道:"从来都说柳怀生清廉正直,没料到竟是个媚乱朝纲的,他赵景业一番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却也不想想有什么后果?道理伦常身份责任,他凭什么就这么说出来?他一代帝王若是都可以,那我......我当初......"
他心痛得厉害,手忙脚乱地又把那药瓶子扒开来吞了几粒,杨管家听他一番胡话,吓得狠了,结结巴巴地道:"大人,你莫不是......"
一声炸雷响起,打断了两人说话,江文运苍白着脸向外看去,见大牢的方向燃起了大火,滚滚浓烟把夜色点缀得无比苍凉。
杨管家到窗口仔细看了看,喜道:"一定是西良山的人得了大人的信赶来了,牢里那两个人一死,其余的乡野市民不足为证,梁大人周旋之下,大人或可逢凶化吉。"
江文运靠着桌滑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房门被"砰"的一声踢开,有人颤声问道:"你说哪两个人要死?"

第六十五节
硫磺的爆炸引发了大火,热浪夹着浓烟在阴暗不见天日的死牢里翻滚,秦慕归拉着柳怀生伏低身子,空气里弥漫着窒息的气味。柳怀生不停地咳嗽,抓了秦慕归的衣服勉强笑道:"来扬州的时候,我们不是在林子里烤东西来着?如今轮到别人烤我们,这当真是现世报,来得快啊。"
秦慕归狠狠地瞪他一眼:"尽想些有的没的,少说些话,这烟里有毒的。"他向柳怀生这边靠了靠,扯了一块衣襟稍稍掩住他口鼻。
衣襟的丝线扑到柳怀生脸上,他痒得缩了缩脖子,躺在地上吃吃地笑起来,他苍红的唇动了动,在青色衣襟下发出嗡嗡的、模糊不清的声音。他轻声说道:"可是我不后悔,慕归。"
赵景业在那长街上疯狂地奔跑着,他从知府衙门一路飞奔出来,小舞和她爹那些做了镖师的老朋友拖着江文运跟在后面。他顾不得回头看一眼,他的心里面只有浓浓的悔恨一直弥漫。
如果昨晚他如同耶律莫才那样坦率不计后果,如果他没有去安顿那些冲作证人的平凡百姓,如果更早一些的时候他就护在了怀里宣告了占有,如果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果......
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牢房里的干草被火星点燃灼灼燃烧起来,柳怀生和秦慕归向牢门一侧退去。烧得通红的铁门宛若烙铁,柳怀生拉着秦慕归避开一些,身前大火却烧得愈发旺盛。
火焰噼啪作响,哀声遍野,一股绝望的情绪从心底升了上来,柳怀生紧紧握住秦慕归的手。混乱的呼救声里,忽然传来一声又一声熟悉的呼唤声。
"慕归......"
玄衣的男子挺拔的身形出现在浓烟迷雾里。
那男子看到他们,几步跨了过来,一剑斩开牢门上的锁链,把牢门拨开。柳怀生的脸被热气熏得通红,虚汗不断地从额上渗出来,秦慕归急急地把他推出去,自己跟着紧走了几步。他吸入太多的烟,忽然眼前一黑跌了下去,模糊中,他听到耶律莫才惊呼了一声,臂上一紧被带入熟悉的怀抱里。他仍旧向后面跌去,耶律莫才环抱着他撞上牢门,灼烧皮肉的"嗞嗞"声响唤醒了秦慕归的神志,他问到焦灼的气味,抬眼去,耶律莫才死咬着嘴唇满头大汗。他挣扎着起来,耶律莫才吐出一口气,向前挪动了一下。
秦慕归的眼里发涩,要去看他背上的皮肉,耶律莫才仍旧抱着他不让他动。耶律莫才把头埋在他肩上,痛得说不出话来,大口地呼吸着,笑着哄他道:"我没事。"
秦慕归的喉头微微颤抖,他想说话,也只是叫了一声"耶律"出来。柳怀生帮他扶了耶律起来,在前面一边探路一边拉着他们走。狭长的走道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咳嗽着,空闲的那只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他一直藏着的那件东西。
初秋的风并不那么寒冷,赵景业在这呼啸的风声里飞快地跑着,穿过幽深的小巷,经过亮着灯笼的华宅,树影时而斑驳。那座冒着浓烟的森然大狱忽然就在眼前了,一群盗匪打扮的人伏在狱前,架起火箭对准了大门。赵景业心里一紧,猛然间看到狱门一个白色的身影倒着走出来,他紧跑了几步,大叫了一声:"怀生!"
柳怀生在杂乱的声响里听到那一声喊,惊得回过身来,一支火箭带着呼啸之声扎进他的身体里,他浑身一颤,倒退了几步,他袖子里的东西跌落出来。
那是一片干枯发黄的树叶,它被风猛地一吹,刮进了熊熊烈火里,翻起一个艳丽绝伦的灿烂火星。

第六十六节
赵景业的胸口一阵窒闷,他眼前朦胧一片,只看到那白色的影子倒在那里,暗红的血在雪白的衣服上迅速晕染开来,像开在雪上一朵妖冶的花。
他仿佛看见当年那个躲在假山下哭泣的男孩子,抬起来的满是泪痕的脸,清朗出尘。柳怀生那样一个绝世的人,那样高贵缥缈、那样冷淡自持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就这样跌倒在泥土里?
他的心里满满都是这个念头,竟不愿去看那衣服上的血,他扑过去将那白衣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又一轮火箭嗖嗖地射过来,他忽而清醒过来将箭挡开,这才觉得悲伤愤怒涌上心来,一时间竟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他守了五年,护了五年,怜了五年,困了五年的谪仙人,终于有一天躺在他怀抱里,他却是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
"怀生......"
身后秦慕归和耶律莫才也出了大狱,赵景业听到秦慕归的声音,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开去。秦慕归追了几步,那帮子西良山的山贼盗寇又射起箭来,耶律莫才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回自己身后。赵景业怀里抱着人挡不开箭,却也不管不顾,还好小舞气喘吁吁地和镖师们追过来了,赵景业也不注意他们和盗寇打斗,劈手揪住一个人问了大夫的住处,匆匆地去了。
秦慕归退到战斗圈外,着急去追柳怀生,忽然见小舞押着江文运在那候着,便停了一停。他狭长的眼向上斜斜挑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文运,道:"比起当年,江大人的狠决又上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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