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美丽且雍容的女人,在宫里头的日子,其实过的并不幸福,这一点,从她眉心那道浅浅的刻痕便可窥得一二。她是离宇真最近之人,所以必然也是最清楚宇真所爱之人。
下了早课,恰逢今日政事堂无事可议,出宫后我便支开萦珲,随意逛逛。
这三个月来我大半时间都扑在公务之上,除了太子太傅一职,懈怠了一年有余的尚书省公务也需尽速熟悉掌握,方能不在殿上出丑。如此悠闲的上午,还真的挺少。
去赏味斋买了些小物,心里盘算如何搭配卿涤捎来的瑛州特产,说来卿涤的速度也快,我回京兆不久,他就立马送来了云绿茶,还附上一些特产及书信一封。
或许有些事,我在局中看不通透;
他在局外,却早已预料到了结果。
回府上,刘管家说是有客到。
我心想无外乎又是那些登门道贺之辈,便道:"刘伯没替我打发走?"
老人家笑呵呵的道:"少主人,我瞧那人生得俊郎,面带贵气,不似攀权之人,便领他去大堂等候了。"
我还骨骼奇清呢,刘伯近日沉迷面相学,脱口便是这几句。我摇摇头,便往里走。
走一步,近一步;每近一步,便怀疑起自己的眼神来。
直到大堂内那个宝蓝色衣衫的人缓缓转过,缓缓对我笑,对我道:"卿阳,我一无所有了,这样的我,你要是不要?"
瞪大眼,就好似想把这人牢牢地装进去不放开一般。
哭或是笑?
仍旧觉得不真切,那人许是明白我所想,走了两步到我面前,毫不留情的咬了一口,笑嘻嘻。
我笑,是的,该笑,他曾说,高兴了便笑,不高兴便哭,人活着就该恣意。我此刻是很高兴的,自然要笑:"傻子!"
这个傻子!
雍宛韬,你这个傻子!
笑,约摸是比哭还丑了。
今日,终于明白,何谓喜极而泣!
他说,我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傻子,所以他自然要来与我作伴。
他说,他应下了要与我共度的话,自然是要实现做到的。
他说,他答应要宠我呵我,护着我包着我,若不能看着我,这些都何以实现?誓言立了,原来不是用来反悔,而是用来实现的。
我也晓得,在我身边,对雍宛韬而言,是一种束缚,是一种委屈。
若非我,他今日即便不是雍州之主,至少也能活得自在坦然。
若非我,他不会到京兆,不会让自己一辈子就缩在我这座小小的慕府之中。
雍刚到京兆的这一阵子,我承认我过得战战兢兢,生怕宇真寻我去问什么。当日雍是被逐出京兆之人,理当此生不得入京兆,违者自是违背生命,宇真要拿他如何,我半分办法都没有。
所幸,宇真未曾提起,也未曾问起。只是他偶尔若有所思的模样,让我觉得他心中有数。
其实,他知道与否又如何呢?只要雍能平安,我无所谓宇真是真的知晓或者确实浑然不知,与我,这些都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雍在我身边。
唯一重要的是,他还在我身边,并且我深信,他会一直在我身边。
"想什么?"雍在我身后,轻轻将我拥住,"卿阳,你昨日不才对那小鬼说,已近深秋,要他注意身体,怎么只他要注意,你便不需要了?"
我不回头,仅仅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寄托在雍身上,"你别念我,我心里有数的。"
"哼,你的数都在那小鬼身上。"雍的口吻颇有几分愤愤不平。
我笑了笑,这两年多来,雍提到萧毓总是如此:"我说了好多次了,这是礼数。他是未来之君,我只是一名臣子。君臣之礼不可废。"
雍捉着我手臂的力度加重,他低喃:"可是卿阳啊,别否认你确实挺喜欢那小鬼,无论这其中是喜欢居多还是同情居多。"
说到这儿,雍低低一笑,将我拉回与他对视:"说起这些便扫兴,你还是同我去歇息吧。"
拉上被褥正要合眼时,我想起了什么,对雍说:"以后萧毓在府里时,你还是......"突然沉默苦笑,我如何能对他出口?让他少出现么?
雍何等聪明,怎会不知我下半句是什么,他并未生气,只是将额头抵着我:"你道那小鬼什么都不懂?我自然会少出现,可你这个做师傅的可晓得,你宝贝徒儿早就警告过我,让我不要带你远走高飞。呵,这小鬼一幅犟脾气,迟早有他受的。"
我一愣,"他对你说的?"
"是啊,你当萧家人吃素的?"雍浅浅一笑,伸手弹了我的额,他说话时,有股暖气绕着我,他的嗓音,总能让我慢慢入眠。
我想,我已离不开他。
我想,我很喜欢他。
我想,我对他的感情应当是比喜欢更多的,可究竟多了多少?
我不清楚,更不知道,这算不算爱。
"雍,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的?"合上眼,靠在他身边,感受着雍的手心递来的温度,我如此问他。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得见他的笑意,以及那一句话:"卿阳,我立的誓言,是为了实现的,这一点,你该知道。"
是的,我知道。
并且这一次,我深信不疑。
身在朝中,总有些事,即便无人说破,也多少有些预感。
宇真与华冉之间,不知究竟是谁终于沉不住气,渐渐开始针锋相对起来,朝会上的气氛,也总有些僵。
我虽是群相之首,政事堂内琐事最后借由我作主,但其实没有人比我清楚,林翰之内,能做主的只有两个人--宇真和华冉。
这些年来,我早弄清楚一件事儿,无论是我过去那些所谓功绩,或是近来的治国手段,其实都是宇真首肯的,他若不愿,自然无法通过。
"慕卿,朕有一事托付与你。"昭政殿内,宇真附手而立,他背对着我,我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依稀可以猜到。
微微低头,只道:"陛下请说。"
"暗中查查华冉这几年犯下的事儿吧。"说这话之前,宇真沉默了很久,好似是做了多大的决定一般,叹了气。
如我所想,华冉的态度,宇真已无法再忍,他忍不了,有人如此藐视他的王权,"臣遵旨。"
宇真转过身,已是笑意盈盈,丝毫不见方才的踌躇:"慕卿家并不惊讶?"
我抬眼,刚要开口便被宇真打断,他又道:"也是,当年一篇九州志令人惊诧的慕卿阳,又怎会不晓得朕的心思。慕卿家,你说,朕能再信你一回么?"
我浅浅笑,仅仅是君臣之间的礼:"陛下若信不过微臣,自是不会将此事交由微臣的,既已领命,臣定当尽力到底。"
我与宇真之间,若说还有信任存在,那无非就是君与臣之间的信任,如同三年前我回宫后与他做的那一场交易所言,我用我的忠臣去换雍的命,除此之外的信任,怕是再无其它。
宇真大笑,道:"朕一直以为,教你官场之道总是件好事,如今你到反用在朕身上,真好啊,真好!"
我沉默,心里暗暗捉摸宇真的心思。除却三年前的那一回,我已许久不见宇真如此,我与他之间的这三年,只是君臣,无论是他之于我,抑或我之于他。
"你什么都不说了?不反驳么?呵,朕问你,究竟是这些年的时间将你的棱角磨平了,或者是,你已经不会再对朕露出棱角。"他徐徐向前踱了两步,坐在椅上,一手持杯,一手支着下颚看我,"来,你来告诉朕,朕很想知道呢。"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作答。一来不知宇真为何突出此言,二来也确实没有答案。我晓得这些年来我在朝中虽会与人针锋相对,但也少有咄咄逼人之势。比起语词上的强势,我宁可将其转化为行动。考虑再三,只好答道:"陛下,圆滑些不好么?"
他瞟了我一眼,道:"没什么不好,朕也只是问问罢了。这样很好,只是偶尔,朕还会想念那个会对朕大呼小叫的人。"
我低头敛眉,道:"从前是微臣不懂礼数,对陛下多有冒犯了。"
宇真抬头,"是么?"他微微笑起来,似乎是在回忆些什么,好半晌,他才正色道,"是影卫这些年来搜集的材料,朕想爱卿或许用得到。"
我一抬眉,微微笑:"臣知晓了。"果然,这些年来,不是宇真动不了华冉,而是没有动的必要。他毕竟是老臣,连根除了对林翰多少都有影响。如今算是天下太平,外无忧内无虑,华冉的存在,便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了。
这天下,不,至少在这朝中,谁不是宇真手中精心安排好的棋子呢?
想来,那多年钱为了幽王一动而愤愤不平无能为力的宇真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他如今,是真真切切有了一切,无论是天下,或是萧衍。
我知道不该多说,该敛去这一身脾性做他身边最忠诚的臣子,可毕竟,我不是哑巴,也不是毫无感情之人,退了三步,我问宇真:"荣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您欲如何处置太子殿下呢?"
这个少年,三年中总是蹦蹦跳跳到我面前唤我一声老师,偶尔会故作强势与深沉,也有孩子气犯傻的时候,对他,我多少是有感情的。
宇真看我,他微蹙眉,似是未曾料到我会这么问。那稍稍牵起的唇角依旧瞧不出他的喜怒,"慕爱卿,你道逆臣之后能承大统?"
"臣不敢,只是臣以为此事与殿下没有丝毫关系,倘若......"倘若如何呢?毓儿无外乎两条路,流放或者处死,无论哪条都不是好路。以那孩子的性子,若是判为流放,或许他宁愿死在京兆。
只是,我不愿他有这个结果。
垂眸沉思,再抬眼时,却见宇真一脸深思的看我,而我,实在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听他道:"此事,朕望你尽快清查。"
"臣遵旨,"我低头,附和一声,"容臣现行告退。"
我想,我需要些时间来理清这件事,至少要为毓儿理出一条既可活命,又不太糟糕的法子来。
退至昭政殿一角时,我隐约听宇真说......他说,不料我竟还有感情,竟放在萧毓身上。我不明白他话中含义,亦不愿妄自揣测。
这么多年来,我所求的,其实已经很小了。如今,我只愿身边人都平安无恙,无论是雍,或是那个任性却惹人爱的孩子。
第二十四话
我晓得这回华冉一定会栽,因为宇真给的证据其实已经充足,只是还不够重,不够重到彻底击垮他,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我万万没料到,华冉逆谋一事居然会如此快就成定局,而告发这件事的人,是当今皇后--华芸。她将消息告知宇真,奏曰其父私制龙袍,有逆谋之嫌,加之屯兵私用,请宇真明察。一本簿子,凿凿证据。而宇真派人前往察看,也确实见到了那身明皇的龙衣。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无论是于我,于宇真,或是整个林翰。
宫中有传闻曰,皇后自将奏书上呈后,便携太子入冷宫,十日内未曾迈出一步。与宫人只道,她知却不及时报,于陛下是不忠;后报之,于其父是不孝。
不忠不孝者,无法统领六宫,因此自贬入冷宫,恳请陛下另择贤良立为皇后。
我平日与皇后也无深交,仅仅几次遇上仅觉她是个贤良淑德却无大智慧的女子,而近日之举,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或许,她也知道,这是唯一一个可以保住她儿子性命的方法,而代价--是一族的骂名与一族的性命。
自古来,什么罪都可以大赦,唯独逆谋一罪,株连九族。
而我如今要做的,不过是将他定罪,仅此而已。
"大人,披件衣裳。"我回头,见身后的萦珲递来一袭长衫,"天牢里阴得很,大人还是多穿些。"
我笑笑接过,跟着狱卒往里走。
当然,问都不问便将华氏一族定罪也不是不可,只是,我总觉得,其中有些东西,是我还不曾想明白的。
只是执著的决定,决定聪明的华冉,不会败的如此轻易。
越往里走,眉头便拧得越紧,再开口时,已有些哑然:"从这儿开始的这些人......都是近日受压的华氏一族?"
狱卒答曰:"是。"
他又领我走了几步,算是到了尽头,"大人,这里便是关华冉的牢,您看......"
我透着微光往里瞧,与之前几间挤满人的牢房不同,这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那蜷缩着的老者一人。那般模样,与昔日朝堂之上敢与天子针锋相对的华宰相相去甚远。
"开门,让我进去吧。"我摇摇头,道。
"大人,里头关着的可是侵犯,若您有什么闪失......"狱卒急道。
"无妨的,不过是个老人罢了。"我朝身边的萦珲轻笑,他紧抿着唇,似也不同意我的作为。
最终,自然还是妥协了的。
我点了盏灯走进去,不禁缩了缩脖子,真的--冷。
"华大人。"我轻声道。
那蹲坐在角落的老人闻声动了动,伴随着的是刺耳的铁链碰撞的声响,见此,我忍不住皱眉。
老人抬头,原先犀利的眼眸有些混浊,本只是半白的头发在灯光之下已难找出一丝黑。
昔日枭雄!
"华大人。"
老人冷冷的笑说:"老朽如今是阶下囚,过不久就要上断头台的,这声大人老朽可担待不起。你今日来做什么?见识一下老朽的落魄模样?"
我摇头:"大人您误会了,只是问些例行的问题而已。"
"哦?你要问老朽为何谋反?"那说说就会掉脑袋的话,从华冉嘴里出来竟是如此顺理成章,毫无掩饰,他继续道,"我用我的命去换毓儿的江山!"
我一愣,逆谋的借口古书上有不少,但如华冉一般的,确实头一回听说:"华大人此话何解?"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朗声大笑,那自负的笑声与我当年方入朝时无异,但模样却差了许多,从前的健朗转眼已垂老。
他摇着头笑道:"慕卿阳,你可晓得,老朽还是喜欢你初出茅庐不畏天不畏地的你呢。以你对陛下的了解,倘若老朽不做这些,他又能忍我多久呢?即便老朽告老还乡,你别忘了,老朽的势力总还是在的。"
我静静的听,不去打搅他的话,只因知道,如华冉这般人,不会蠢到以为先下手为强。
"老朽不过去赌了一把而已,赌赢了,这天下是毓儿的,赌输了,我要这天下依旧是他的!让小云将那些所谓证据交给陛下,无外乎是给他们留一条路,给他们留一个美名。慕卿阳,老朽这辈子没求过人,如今便来求求你,看在你与毓儿师徒一场,替我保住他,教导他。"一字一语,老者的眼神也愈加严肃起来。
只是,从他有些疲倦的眸中,我能看到些什么,就好似遥久的记忆中,阿爹看我的眼神。"我答应你,即便你不说,我也会努力。可是华大人,您不觉得用整个华府的命去换两人的性命,太不值了么?"
华冉不再说什么,他只是看着我,充满深意的笑着。
其实一切早有答案,华冉说得对,以宇真的脾性,是绝绝不会放过他的。届时,依旧是株连九族,还得赔上皇后与萧毓的性命。而他如今的这一步棋,至少保住了两人。
而我要做的,是让萧毓活下去。
我沉思片刻,道:"华大人,即便你如此,也未必保得了太子殿下今日的地位,无论如何他都是......"
华冉微微一笑,如往日般老谋深算:"慕卿阳你知道么,毓儿还太嫩,作为皇子,他缺少了该有的危机感。若他有了,这天下便是他的。老朽会好好的给他上一课的,好好的让他记住!"
我不知道华冉说的这一课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不久之后我就会知道,并且这对萧毓来说,不会是一桩好事。
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反驳,萧毓有作为一国之主的才能,却缺少了最致命的东西。仁者治国,但却不能只有仁。这一点,是宇真让我深深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