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方相对驶来一叶乌篷小舟,隐约见得位苗条少女站在船头。
"茂姨已经等候多时了。"她的声音泠泠如泉,近了更显出一颦一笑间的婉约风情。
曲达带见仁登上小舟,又往深处行了良久,方停在绿荫如盖的梧桐下。
麦苗地中间隐约曲折小径,少女领路,见仁当是游玩赏风景。
白墙青瓦琉璃窗,宅院出现的突兀,仿佛平地而起,被拥在繁茂幽雅桐竹间,乍一看去像遁世高人居所,细细打量,却弥漫着甜蜜酥懒的桂花香。
跨垂花门,过漏窗复廊,隔开的小院里清泉丁冬,山石嶙峋,小巧精致临水亭里,一个绫罗轻纱裹绕的女人背影,婀婀娜娜娉娉婷婷倚花栏。
"茂姨,曲爷来了。"
少女低着头退出去,亭中女人缓缓转过头来。
透过粉面朱唇下的风霜,看得出她曾经风华绝代。
茂姨的目光越过曲达,直落在见仁身上。
半晌,轻轻笑:"好个清妍雅俊的年轻人。"
她的声音比刚才的少女沙哑,却有着种说不出的慵懒舒缓,让男人听了只觉得浑身都要化做水。
"我没说错吧。"曲达推了见仁一把,他猝不及防一个踉跄。
"哎哟哟,瞧你,别让人家摔了。"
她拧着腰肢姗姗而下,桂花的香气不浓不淡四下里弥散。
"然后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
茂姨笑得嫣然,抛出个媚眼,仪态万种,春花烂漫。
她伸出纤纤素手抚上见仁脸庞,略显得轻佻,但并不惹人生气。
指间是凝脂般的润滑,她一边啧啧称赞,一边舍不得离开的在他脸上徘徊往返。
曲达咳了一声:"够了没有?干正事。"
"讨厌,人家难得摸到极品,多享受会儿也不行么?"她如二八姑娘似的嗔怨,挽着见仁的胳膊就带他进后面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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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19时--21时
第四十三章
雅致的闺阁,飘扬着薄绯鲛绡帘,满室坠粉香暖,清漆楠木的梳妆桌上,寒波铜镜,珠翠的发簪金银的花钿。
"来,坐这儿。"
茂姨罗帕拂过凳子,让见仁坐在梳妆桌前。
"好久没有打理过这么好的胚子,唉,要不是讨厌的老头子一再要求,清清爽爽的更是惹人怜爱。"
"你还不是老太婆一个了。"曲达挨月华锦被的床边坐下。
"去你的。哎,在那儿就把你那该死的烟袋放下,每次你一来,我得焚两斤的香料才压得掉呛人的味儿。"
"休想。"曲达故意深深吸一口吐出浓重的烟。
"死老头儿!"茂姨把张罗帕挥得生风。
曲达得意的簇起眼角皱纹,露出染了黄渍的牙。
"烟伯,我不会跑了也跑不掉了,可以说说带我来这个好地方,是什么好事?"
见仁从进宅院就闭着嘴,他看着镜子里斗嘴的那两个人,你来我往里的熟稔默契。
"唔--"曲达收了玩笑,平平的注视着他,"阿柯就像我半个闺女,从小我就宠她,见不得她受半分气,嫁了人了,还是不生分,我想要她活得好好的,所以现在是解决一个障碍的机会,我需要你帮我。"
见仁沉吟片刻:"你是说,复老爷,她丈夫?"
曲达衔着烟嘴凝了会儿。
"我早知道你是聪明人,只是没想到你能看出来。"
"或许这就是,旁观者清吧。"
"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我究竟什么地方适合?"
"身体。"曲达指着他,"我会告诉你,需要怎么做。"
见仁凝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片刻,道:"我要讨个好处,不过暂时没有想到。"
"行。"曲达拍一下腿,冲茂姨娘说,"该你了。"
"唔--现在让我来看看这张小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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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桂花香萦绕的宅院,见仁裹着从头蒙到脚的长长漫漫枝缠艳花的锦绸,随着曲达乘船直抵望云楼。
二楼风景最好的雅间里,酒香正酣,一张大的圆桌子,挨个个坐着富贵富态的生意人,欢言沉笑。
"各位,现在复某给大家献上一个余兴节目。"
一个青衣仆从俯在复康耳边窃窃之后,他敲敲白瓷酒盏壁,朗着声说。
酒席上顿时安静下来。
见仁踩着款款的步子,垂了脸,一点点走了进去。
绿地长乐明光锦外袍里面,是回风舞雪的罗纱衫,长长后裾在地上蔓延着素淡的媚丽,高山倾水一样的广袖,优雅风流。
他停在那些探究中的目光里,施施然作个深揖,墨翠飞燕簪子仿佛要凌空而起,披在肩背上的鸦发哗的都往前涌,坠在半空里摇曳生姿,他抬起头时就贴在他柔和的清艳的面庞上。
他听见低低的抽气声,然后不知谁叫了声好,细长的凤眼就略微眯起来,流转生辉,胭脂红唇漫漫的溢出美丽邪魅。
"复老爷哪里找来的这么个小妖精?"
那个人说话都止不住颤抖着尾音。
见仁一双星眸斜斜挑着飘过去,白白胖胖,一团和气。
跟着他后面,又舞进几个粉雕玉琢的佳人,清一色松花衫子绯罗裙,金步镂摇珊瑚坠,翠玉璎珞,叮叮当当热闹非凡。
她们搂着琴笛琵琶,行了礼,云彩一样坐到刚刚布置好的座位上,调弦试音,片刻,呜呜铮铮的吹奏起来。
云雀吟空,黄鹂婉啼,清溪汩汩淌得欢缓。
然后,见仁徐徐撩了一下头发,右手从耳后绕过一个轮廓,悠然的侧划出去,左脚下斜滑半步,拧着腰勾勒出娇媚的月牙儿,静静悬在疏离的树梢头,等待千年后的轮回。
忽地,风起,云卷,遮了默默期盼,掩了清绝光华。
月流泪,化作戚戚花絮漫天漫地。
回袂,荡裾,从容不迫,搅了一室情迷意乱。
琴笛更调,高亢激烈,金戈铁马怒冲霄,高山流水顷刻旌旗猎猎,散云祛雾。
急速的翻转,腾跃,手腕腰肢间脆嘣的银铃。
缭乱姿色中见仁心里默语,千万别掉了装。
桂香室里,茂姨一遍遍往他脸上搽粉,几乎墙一般厚,乌墨胭脂,堆砌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从来没试过顶着这密实的面具舞蹈,小心翼翼,幸亏身子依旧柔韧。
他在席间流转秋水明眸,矜持的浅笑挑拨。
他看见那些人喉结滑动,便越发曼妙。
季良瞧了眼复康,后者举杯仰头自饮。
见仁婉延着步子,与每个人擦身,冰凉发梢水蛇一样勾引着他们的欲望,若即若离,又旋身突兀的疏远,空余残香疑梦中。
"啊。"
他轻呼一声,绊进最临近的中年男子怀里。
他呆滞着眨着眼,赧出腮上隐约的绯色。
"对不起。"
他小声的道歉,有些懊恼的回首瞪那回风舞雪的衣裾,懒懒攀着那人颈项,急浅的喘息都喷在他敏感的耳根。
"多谢大爷。"
他对他呢喃,点朱樱唇有意无意扫过他脸颊。
见仁拎了拎衣衫,侧过去沉下的肩头,带得松松的前襟敞开了缝隙,娇嫩雪白的肌肤耀得人荡漾。
他作势欲起,被一把拉回去。
"既然投怀送抱,别溜啊。"
中年男人的鼻子凑在见仁脸上,油腻腻的嘴蹭那些香喷喷的粉。
见仁在他的双臂里扭捏,一下要挣脱,一下要亲近,眼里溢着温润的水,轻柔妩媚的呻吟。
"您别这样,唔,别--"
他手撑在中年男人胸口,指指点点,处处都是惹火的地方,惹火的力度。
他触到硬硬的一块金属,唉了口气,反嘴衔住那个人的唇,舌尖划拉了一下,听见他嗓子眼里咕噜着,而后气焰嚣张的啃噬起来。
见仁不慌不忙的退缩,犹豫,不甘不愿,勉强迎合,彻底敞开。
那人的舌蛮横的掠夺,见仁放松了口腔任他搅动,等着他续气的刹那,灵活的反客为主,顶开他的牙床,探进去,在他上颚画了两个圈,便感觉捏在腰上的手紧了紧,气息更加粗乱。
现场的活色生香,席间人目不转睛,不耐的怨气道:"白老板未免太心急。"
要的就是他的心急。
吹奏的姑娘此时都抛了乐器,乳燕投林般倚去那些被冷落了的人的怀里。
复康依然吃酒,季良盯着见仁仿佛沉湎于唇舌缠绵中的侧影,渐渐浮出不易察觉的愕然,复康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他的手,与他碰杯。
见仁一只手顺着领缘揽上了白老板的脖颈,另一只滑滑溜溜潜进他的前襟,冷不防被捉住。
"小妖精,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见仁拿一双迷离恍惚的眼看他,在他腿上蹭,隔着衣料摩挲。
白老板一头埋在他颈见啪嗒啪嗒的舔。
见仁呵呵的喘气,抖着肩头让衣衫更松散了几分,白老板的手贴上了光滑的胸膛,揉搓间添几道红,衬得白的更白,更刺激视线。
见仁感觉他是真的上了火,在他颈胸前一抹,垂眼啄他耳朵。
"别在这儿,人多--"
他斜眼瞟了周围,复康咳嗽一声。
"各位。"
暖香在怀的到底不能疏忽了主人面子,偏头看他要说什么,白老板手上力道微泄,见仁借了时机推他肩头站起来,牵牵扯扯望他一眼,拧着腰出去。
"怎么样?"曲达叼着烟袋翘脚坐在隔壁单间。
见仁甩袖,指上就勾了条紫褐丝绳,坠下去摇晃的是把暗哑铜钥匙。
他皱眉擦擦嘴,说:"我要漱口。"
第四十四章
暮春天气竟也是瞬息万变,上午还是艳阳高照,午后却渐渐乌云压了城。
白老板脸色堪比桌面上一碟残剩的酱肝,他气急败坏的指着复康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居然给老子玩阴的!"
众陪客见势不妙,陆陆续续溜之大吉。
复康捏着羊脂酒杯,当当敲在春华秋实的薄胎瓷碗上,道:"哦--复某不明白白老板指的是什么?"
白老板一怔,提着领子收了五成戾气:"复老爷安排的好节目。"
"白老板很识货,兰桂庭新调教的乐班,若是中意,以后复某多多延请。"
"客气。"白老板掸掸腿上富寿云锦的衣裾,"兰桂庭有名的大狮口,复老爷可是破费了。"
"千金难买一笑欢。银两这玩意儿生不来死不去,只要大家都尽兴。"
"复老爷如此豁达,却不知为何捏了两江米业总营权,丝毫残羹都吝于予人?"
复康挑着眼凉凉看他:"能者多劳,如果某人有足够本事,还甘愿去做个摇尾乞怜的狗儿么?"
"你--"白老板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叮当当。
"白老板怎么激动起来,复某并未指名道姓,或者,白老板心有所明?"
白老板急喘两下,抹把脸安稳下来,转口去问季良:"季庄主远道而来,和你那朋友,玩得可否舒心畅意?"
"谢谢白老板关心。"季良想起了刚才见仁的靡丽,便道,"我这不才的朋友,倒是一淌混水里滚得自在。"
"季庄主可要多看着点,那公子人生地不熟的,这天色看着就要凶险起来,小心谨慎总是好的。"
"白老板有闲情替别人担心,让复某好生敬佩。"
"复老爷也是,这当口还能悠哉哉吃酒。"
两个人假惺惺客气一阵,白老板望了眼窗户外面。
"白老板可是心中有惦记?"复康好心意的问。
白老板打着哈哈:"惦记的该是复老爷吧,未时已过半,离日落可不远了。"
"唔,太阳早进去了,看这阵势免不了暴雨一场,但愿不会垮了河堤。复某记得,白老板有处宅院在莲花山附近,自不必担心大水冲了龙王庙,怕只怕根基松散,乱石崩塌。"
"白府的人岂是吃白饭的?!只一眼见得他家主人眉头皱了,立刻就乖乖顺顺防范着去。"
"白老板教导得力啊。"
复康歪着嘴仍是不咸不淡,怡然自得,捏酒杯手指泛阵青白。
仿佛为了烘托气氛,几滴水珠敲在房檐上啪啪响了不过两声,随即倾盆而下,颗颗大如豆,势如虎,瞬间就迷蒙了天地山水。
"姐夫,想出门前姐姐说了今日安安要去表姑府上,这时候怕是回来途中,两三仆从都是胆小的,莫要慌了小孩子。"季良眉里含着温文关切。
复康瞧了眼雨势,沉吟不语。
"姐夫对安安的疼爱无人不知晓,白老板断不会不理解父亲的担忧吧。"季良斜斜瞟着白老板,"不如季某越俎代庖,替姐夫招呼着白老板。"他转向复康,"姐夫就去接应我那个可爱的外甥女吧。"
复康扭头拍着季良肩膀,叹道:"难怪安安亲近你。白老板,恕复某不能奉陪了。"
白老板见他真的起身移步,眼神晃了一下:"复老爷果然爱女心切,白某若是阻拦未免太不近人情。希望复老爷路上保重,得偿所愿。"
"承君吉言。"
季良斟满了酒,举杯邀请:"白老板,来,先让季某敬你一杯。"
马车飞驰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灰青布衫的中年男人在向复康报告进展。
"曲主事现在可能快到了。"
"唔,里面的人有没有传出什么话?"
中年男人有点犹豫。
"怎么?" 复康急不可耐的催促。
"那些人只传话给曲主事。"
复康低声骂了一句:"文源,叫车再快点。"
烈风夹着暴雨肆虐无忌,打在车棚上像尖锐的石块就要冲破最后一层妨碍。
马车如同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飘摇着,晃动着,只一个不谨慎的颠簸,便会立时粉身碎骨。
车窗都锁上了,仍遮不住澎湃的气势,它们从任何细微的缝隙间穿越而来,叫嚣着,显示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复康在袖袂里握紧了双手,他咬着牙努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灌进耳朵里的全是汹涌的声响,呜哇呜哇的长啸,似野马奔腾,躲无可躲,逼无可逼。
刚才吃下的酒泛上来,酸苦艰涩,惶惶然的凄凉。
"老爷,总管不会有事的。"
文源在恍惚里说着恍惚的话。
是的,不会有事的。
复康想起那些已经像是上辈子的飘渺过往,在那样迷惘徘徊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找不到解脱办法的时候,他们获得重生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们也可以。
蜿蜒山道上更加难于前行,车夫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勉强保持马车的稳定。
"再快点。"
"老爷,不能再快了,路上太滑,坡上又滚了很多山石下来。"
复康手肘支在腿上,把额头眼睛埋在手心里,触及之处,汗水淋漓,粘粘的烧了皮肤。
"老爷,就快到了--"
"前面好像有马车!"车夫从让人睁不开眼的雨里,模糊看见孤凉的影子。
复康腾地弹起来,掀了压得严严实实的厚重的帘子。
"等一下--"z
阻拦无用,复康已经伸了脖子出去。
劈头盖脸的风雨砸得他呼吸都忘记了,但是他仍撑大了眼去看。
那辆倾翻在坡崖上的车的旁边,有人拼命挥动着胳膊。
复康心里一动,拽着帘子的手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还剩两三尺的时候,复康挣身跳下车,急切的跑过去,急切的问:"人呢,人呢?"
那是个青年,被雨淋得浑身哆嗦,他巍巍然伸手指了一下。
风雨嘶吼里复康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这片刻工夫身上已经没一处干的地方,他绕过折断了腿躺在地上残喘的马匹,向着那个方向疾步过去,只看见近半个车厢悬悬的挂在坡崖上,附近的灌木藤草七倒八歪,还有被冲刷得几乎不可辨的划刮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