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天唠叨着大哥哥这个,大哥哥那个,真是把你当作亲兄长了。"
季柯捂嘴笑:"干脆我跟则诚商量,收你做儿子。"
"复老爷冷不丁多个二十好几的大小子,晚上会不会做噩梦啊。"
"他啊,连梦里都只有他的米行,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说,五十担,一粒都不能多。"
"不会吧。"见仁睁大眼。
"我亲耳听到的,还有更绝的。"季柯清清喉咙,"复重生,把那个老头子丢出去。"
见仁愣了一下,哈哈笑出来。
"你们复总管还兼职做打手么?!"
"不止呢,从帐房里做帐到各分号里巡查,米行里的事府里的事,很大部分他都管着。"
"看他脸色总不大好,可能就是因为太辛苦。"
"谁说不是呢。我跟则诚说过好几次,总管嘛,总体管理就好了,没必要非得顾个周全。他却说,复重生是复家半个主人,不能有一件事遗漏。瞧瞧,他驱使人家累死累活,还说得挺好听。"
见仁给季柯续满茶,说:"复总管到复府很久了吗?"
"则诚他爹在的时候就已经是总管,样子都没怎么变过,我曾怀疑他是不是来复家报恩的狐狸。"
"柯姐姐,你可真是能想。"见仁曲肘倚着桌子,捧半张脸大笑。
"只是想想罢了,要真的是狐狸什么的,还不吓死人。"
"你不是说来报恩的吗,必定没有坏心。"
"他没坏心,但有时候我觉得则诚太依赖他,大小事都要和他商量,真是半个主人。"
"他这半个可没复老爷做得舒心。"见仁凑近季柯,"柯姐姐是独一无二,复老爷才有的福气。"
"小皮样儿!"季柯拿手巾甩他,忍不住吃吃的笑一阵,抿口茶,"希望,他也能这么想......"
季良和曲达连着在外面赴了几场宴,都是无锡当地商贾,推杯换盏间相互几多试探。
晚上回来,往往夜已深,看见隔壁兰苑点着烛火,就过去交谈两句,然后看他喝了安神调理的汤药,才回屋。
复康也来探望两三回,带着极好的人参燕窝。
"复老爷太客气,在下受之有愧。"见仁谦谦推辞。
"你是贤安朋友,我是他姐夫,你唤阿柯姐姐,却唤我老爷,岂不是奇怪?以后我也是你朋友,就称我一声则诚兄吧。"
"在下何德何能,怎敢高攀。"
"没什么高啊低的,就冲安安那么亲近你,阿柯说你总是好话,连曲伯伯也是赞许,再推辞我就当你嫌弃。"
见仁看着他眼里的认真,躬身作揖,道了声:"则诚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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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复府里收到新茶,季柯让人请见仁来一起尝鲜。
"柯姐姐只叫了我,怕别人会闲话呢。"
见仁揭开百合纹的茶罐盖子,香气扑鼻而来,漫漫的就浸入五脏六腑。。
"他们全都出去了,我还能找谁?季良早告诉我你对茶叶在行。"
季柯命人拿出一套白瓷茶具和红泥竹炉,煮上水准备沏茶。
闲对阁在南院,镂花枣木门外有郁郁芭蕉。时值午后,天空湛蓝云散,躲骄阳的鸟雀隐身在高密翠叶里婉啼。
"小窗闲对芭蕉,搅碎鹊语,罗衣托春酲未醒,风月无干。"
见仁倚身在窗栏,季柯将热水缓缓掺入茶壶,看茶叶翻滚。
"莫要悲春感秋了,毁了大好心情。"
"柯姐姐教训的是。"见仁离开窗踱回桌边,烫了两只茶盏。
"夫人,崔府少夫人来了。"一个丫头在门外道。
季柯晃了下眼,拍掌说:"糟糕,我把这事忘了。"她歉意的对见仁苦笑,"昨天崔家少夫人说了要过来,我已经应了,对不起。"
"没什么,柯姐姐去吧。"
季柯咬唇想了想:"茶已经泡好了,你不如勉为其难,自己先在这里尝尝,然后带一些回去,等我空了再找你。"
说罢,季柯带着外面的丫头一块儿离开。
见仁翘腿坐着,一肘支在黑枣木小圆桌边缘,托着下颌,捏一只茶盏望外面蕉影绰绰。
明后茶比明前少了几分清纯,仿佛过了二八的姑娘,依旧年少羞涩,却不复幼时天真无知。
他抿了一口茶,微褐的液体沾染在唇上,耀出一点点碎的光影,柔和了浅淡的唇色,嘴角勾出美好的非笑似笑弧度,白净的脸就添了闲散的生动。
"一个人,在这里偷偷的想什么?"
低沉的轻慢的声音,破空而来。
见仁拧了腰偏头去看,复家老爷站在镂刻着百合、柿子和大柑橘的隔扇门旁边,阳光从他背后洒进来,给他镀上逼眼的金色边纹。
"复老爷,请坐。"
"还是这么生疏?"
复康慢慢的走过来,那些金色边纹就渐渐的被剥离,终于抛弃在身后。
见仁仍坐着,没有客客气气站起来表示礼节,在另一只茶盏里斟八分满,推至对面位置。
"慷主人之慨,则诚兄不会怪罪吧。"
"这主人,还偏偏就是在下。"
复康没有坐,捏起了茶盏细细端详那茶水,晃动一汪粼粼。
见仁忽而笑出来。
"从来我对庄主也只唤过‘庄主',不知道他若是听见我这样叫你,会想什么。"
"他在有些方面实在迟钝,想不出什么。"
"迟钝?确实。"见仁垂眼抚着圆滑的盏口,"平常这种时候你多是在米行里,又回来拿什么东西吗?"
"专门回来看你的。"
复康撑在桌沿,从眼帘底下望着见仁,眸里是深邃的幽潭。
"你比庄主会说笑话多了。"见仁微昂头莞尔看他。
"不如丢了他来复府。"
"能天天都见着柯姐姐和安安,未尝不是好事。"
"只怕他舍不得。"复康啜口茶坐下,拂了拂下摆。
"你怎知他舍不得?"
复康转眼瞥他,却不回答,反道:"你和贤安认识多久了?"
"我算算......唔,应该有大半年。"
"他少有朋友,从来没有带过别人来。"
"柯姐姐说过。"
"所以你很特别。"
见仁偏开头去望那繁茂的芭蕉枝叶,嬉闹的雀鸟儿忽然都沉寂了,空荡荡一片轻暖的风。
"姐夫也是特别的。"他说,"是姐姐心爱的丈夫,是侄女敬仰的父亲,是他可以交心的朋友--样样我都比不过。"
"可是--"复康盯着他,眼里是茶水反耀的枝蔓,一根根交错,"他带你来了,让复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觉得,你好。"
"嗯,说明我魅力大么。"见仁斜斜倾过上身,手肘支在桌面上,耸着一边的肩头,拱起鸦青的提着云鹤纹样的衣料,淡淡笑的曼丽多姿。
"对呀,连我都忍不住要做那吃窝边草的兔子。"
"在下惶恐。"
"你应该得意,要知道我复则诚是出了名的挑剔。"
他伸出手,越过茶盏茶壶和茶罐,见仁闪了一下,还是让他捉住了脸,略粗糙的拇指在上面摩挲缠绵。
"处子一样细腻的皮肤,还有这眉眼这鼻唇,活该是勾人魂儿的。"
他流连忘返,在白皙的脸颊上留下薄薄妃红。
"老爷,白老板还在等着。"
复重生还是那个干哑枯涩的声音,在门外面那些辉煌的光线里冷冷泛起一些波澜。
复康神色凝了少顷,收手站起来,腰上佩玉叮当敲在黑枣木桌腿上,他把它扯下来,摊在桌面上。
"当作迟到的见面礼,希望你能喜欢。"
他长身而立,居高临下,一错步,走出闲对阁。
复重生看都没看里面一眼,跟着他远去,只低低说:"你不该那样。"
"该哪样是我的事。"
"不只是你。"
第四十章
季良披着星光回来,走到兰苑门口停下。
那日与见仁在酒楼装样子,没曾想在刚才宴席上被人翻出来讲,他不反驳不辩解,高深莫测一笑带过,现在想起来,也只能如此。
否则,越描越黑。
然而竟遇见个不依不饶纠缠到底的人。
"庄主口味甚高,在座的各位怕是都想见识见识这位神秘的,公子吧。"
他垂下头喝酒,任那个人挑动。
"庄主。"书影出来,看见门口一个黑影,吓了一跳。
"睡了吗?"季良不由自主的问。
"没,天色还早。"书影指了指半悬弯月。
"哦......"他伫立着,不知进,不知退。
"书影,去那么久,偷什么懒啊你。"
思月从廊上探身出来,一只发髻被清淡月光染上银丝。
"庄主进来吧。"
书影手上提着一壶清水,对廊上说:"告诉公子,庄主来了。"
银丝的发髻抖了几下,就消失了。
季良进了屋,看桌上整整齐齐一套茶具,月季牡丹罐子开了盖,见仁从里面舀出一勺茶叶。
"庄主来的真是时候,我正要沏茶,是柯姐姐送的新鲜茶叶,很香。"
"唔。"
宴席上吃了不少酒,路上就觉得口干。
"你沏茶的手艺,很娴熟,而且像是正统拜师学过。"
季良不顾眼光,一口喝完手里茶,舌头有些被烫到,嘶嘶吸凉气。
"牛饮。"见仁惋叹,小口抿着茶。
"这杯一定慢慢品。"
季良给自己重斟一杯,果然啜一口含在嘴里搅绕,突然微睁大了眼,直着脖子咽下去,提心吊胆的问:"你没加多余的料吧?"
见仁茫茫然:"什么料?"
季良转眼,书影思月也是面面相觑。
"来仪轩。"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思月,你知道吗?"
小丫头立刻摇头。
季良心里估摸着,感觉没有异样,也就做罢。
"对了,你怎么这个时候吃茶?"
见仁刚要说良辰陪美茶,季良一边把他手上茶盏拿走一边接口道:"待会又该睡不着,今天的药吃了吗?"
见仁直直看着他,半晌不说话。
"怎么了?一定没吃对不对?书影,你口口声声为你家公子好,倒越来越纵容--"
终于见仁别头把嘴埋在掌里笑。
"你们看,他现在像不像安安的奶娘?"他指着季良,没遮没拦调笑。
"谁像谁了?!"季良拍压他手指,惹得他伏桌子上笑得更大声。
"你精神好得很嘛。"季良眯眼,气息深缓。
"哎呀呀,晚上要睡不着了,都是庄主大人造成的,要怎么办呢?"
见仁枕在臂上,语气就像复安安一样天真。
"那干脆就别睡了。"
季良猛然伸手一把探到他腋下。
"你不是喜欢笑吗?我让你笑个够。"
见仁惊叫了一声,跳起来。
"看你往哪儿跑。"
季良身手敏捷,招招落实。
"饶了我吧,不敢了。"
见仁躲无可躲,满屋子转,撞在黄杨木花盆架上,抓着季良胳膊抵抗不成,反是顺着架子缩到地上。
书影给思月使了个眼色,连忙上来劝解。
"庄主,可以了,小心公子旧疾犯了。"
"他活该!"话这么说,手下却留意了。
"是啊,我活该,活该受罚,活该勾人魂儿,活该着被人耍。"见仁笑得气喘吁吁,张口想都没想胡乱说一气。
季良滞一下,抓紧他肩膀:"你忘不了,总忘不了那些破事。"
"什,什么忘不了?"见仁擦擦眼角,好奇又疑惑。
季良憋口气盯他,陡一松,提他起来。
"算了,明天我没什么事,想不想去什么地方?"
"庄主是半条地头蛇。"见仁气还没喘利落,头晕眼花,"由你爱带去哪儿去哪儿。"
"你就没有想法?"
"我从来都是听别人的想法,庄主教教我,怎么有自己的?"
季良看他头发散了一半,凌乱地贴在额头面庞上,还有挑进了眼角,蜿蜒进了双唇交汇的地方,趁他说话的时候搅进嘴里。
"你不难受吗?"季良觉得脸上痒,细细给他拢发,把松散的都扒拉开,别在耳后,撩到脖子后面。
见仁甩了甩头,手指插进那些鸦黑的头发里,往顶上发髻处捋。
"吃了药就上床,想想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明天告诉我。"
"睡前想太多会睡不着。"
"那你就快睡着梦里想。"
见仁拉着领子偏头:"我常记不得梦。"
季良挠了挠脸,叹道:"明天走路上再想好了。"
见仁眨眨眼拊掌:"庄主真聪明。"
季良带他们去了五里湖边的蠡园,相传是范蠡与西施泛舟的地方,有长廊小桥,幽静迷人。
"庄主相信他们最后携手遁世了吗?"见仁掬一捧清亮湖水,问。
"传闻而已,只增饭后谈资罢了。"
"你认为呢?"
季良擦一下鼻子:"虽是捕风捉影,也要有个影子才捉得住吧。"
不论手指拢得多紧,水依旧从细小缝隙间流走。
"愿望总是与实际无关的美好。"
"唔,有时候做白日梦,感觉苦痛都减轻了。"
一捧湖水,终是尽落凡尘。
"只有得不到的,才能被永世铭记。"
杨柳拂风,雁掠长空,脉脉流水但鱼游。
天气不是很明媚,却意境已十足。
"季庄主,出来游玩么?"
一只画舫从湖心徐徐荡过来,倚栏侧坐着位青衫的中年男人。
真是废话。
见仁瞟了一眼,继续和书影比赛双六棋,思月一旁捧着茶壶,看左边是景仰看右边是紧张。
"和朋友出来逛逛,白老板是--"季良抬眼一扫,看见他身边唇红绿袖,了然的微微笑。
"老缠着嚷着非要来,只好陪一场咯。"白老板说的勉强,两撇胡子却抖得惬意,搂在纤纤细腰上的手,半刻都舍不得松开。
他一眼望过去,只瞧见见仁侧面专注,舌尖在唇角惊鸿一勾,就是副得了妙着的惊喜。
"季庄主的朋友,就是那位公子吧。"白老板努一努嘴,"真真好相貌,好灵气。"
一席话,千绕百转,捏了把手里腰肢,暧昧咂嘴。
季良不露声色点点头。
"在下就不打扰季庄主的雅兴了,先告辞。"
画舫又荡开,飘去一阵隐晦的调笑。
见仁投下最后一步棋子,书影哀叫了一声,被思月瞪一眼,"没出息"。
见仁伸个懒腰走到季良身边,扶在雕花栏杆上。
"那日酒楼上,纵使没有熟人,也传得七七八八了吧?"
季良多看了会儿栏下恣意的湖水,就觉得头晕眼花,忙调开了视线,去望黄石假山上垂下来的浓密迎春花藤。
见仁低头瞅自己的手,很干净,筋骨比寻常男人柔和,白肤下青色血脉淡然。
"是不是被起哄,让你再带出去让他们也寻些玩乐?"
"干吗要理会他们?"季良反身背靠着花栏,"事实么,该什么样是什么样,一一辩清才浪费口舌了。"
"庄主的名声坏掉了呢。"见仁蹲下来,手放在膝上,穿过镂刻的海棠花间隙窥探粼粼湖光。
"背后谁有好名声,多一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