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祥心事重重的穿了衣服,然后顺手就扶住了小孟,走了几步,觉着还不至于让人看出来什么,疼是疼,但也尚能忍住。便挺直了腰背,慢慢的踱了出去。
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他居高临下的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军装者。偏巧那日本人也正抬眼望过来,两个陌生人骤然目光相对,不禁有种奇异的感觉。荣祥很快柔和了脸色,微笑着冲那不受欢迎的客人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踩着楼梯下楼。他自己是全神贯注的看着脚下,生怕哪个动作不对,弄痛了伤处或是踩空了台阶,却不知道在旁人眼中,他这幅样子配上身后搀着他的小孟,是颇有些滑稽的--------两个大男人,如临大敌的,专心致志的对付那几十阶楼梯。
好容易到了中岛秀雄跟前,荣祥暗暗松了口气,慢慢的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全身都靠在沙发上,貌似慵懒舒服的坐姿,其实也是不得已,可惜有苦说不出。
中岛秀雄一如所有日本军人一样,军装整齐,腰背笔直的坐在那里,因为年纪并不大,所以没有蓄小胡子。看见荣祥坐定了,他起身微微一躬,然后从口中崩出一大串极其生硬拙劣的中文。荣祥不知不觉的侧耳倾听,面露为难之色,心想这人显然对自己的中国话自信过度了,这样的语言水平,出门竟然不带通译。
待中岛秀雄说完,荣祥因为行动不便,又不擅言辞,所以只好在表情和态度上补足礼貌,笑得分外好看:"哦,是中岛先生,欢迎欢迎。喝茶。"
下人将茶端来奉上,荣祥看见茶,突然觉出渴来,他伸出手,小孟把茶杯端给他。试着喝了一口,烫了舌头。
中岛秀雄对茶并无兴趣,他三言两语的说明了来意,先是表示了对荣府逝者的哀悼,然后便提起了关东军。他中文不好,辞不达意,像个土匪邀请入伙似的,表达了关东军对荣氏的好意以及期望。随后便是一些听起来无比美好的许愿。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荣祥,因为他发现对面这个男人也正含情脉脉的望着自己,他还发现这个男人的嘴唇非常漂亮,是书上所说的菱唇,被热茶烫的嫣红。
荣祥发觉了中岛秀雄的表情有些异样,他以为是自己歪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失礼所至。所以表情愈发温柔起来---------他不会温和,只会温柔。然而只有态度好是不够的,面对中岛秀雄的盛情,他搜索枯肠的想出些话来,打太极似的、模棱两可的回绝了这份暗藏杀机的好意。
中岛秀雄得了这个答复,出乎意料的没有显出恼怒之色。他彬彬有礼的又说了几句闲话,方告辞而去。荣祥扶着沙发把手,小孟在旁边又加了把劲儿,把他托了起来。
中岛秀雄看得奇怪:"荣先生,您可是有恙在身?若是如此的话,千万不要送我。"
荣祥红了脸,喃喃道:"没有没有。多谢你关心。"
双方心怀鬼胎,一笑而别。
第 5 章
七天后,一切如常,波澜不惊。
荣祥站在车外,西装的下摆被车内人揪着不肯放开。他回头皱眉道:"航森,你别闹了!"
赵航森紧紧扯住他的衣服,脸上笑嘻嘻的:"小祥,走吧?你真在家守丧哪?光华电影院来了新片子,卓别林的,今天第一次放,那人都海了!我让老钱给咱们留了好座儿------走吧!"他边说边拽,荣祥被他缠的没办法,无奈回身上车。
光华电影院门前果然像赵航森说的那样,人都海了。赵荣二人从后门进去,由钱经理恭而敬之的送到前排的贵宾席。二人落座后,向四周扫视一圈,发现还未到进场时间,后排一等位上零星站了几个大兵,想来定是哪位团长的部下,事先来占位子的。
荣祥这时才觉出些新奇的兴奋来。他近一年都在琢磨家中的那些事,除了偶尔陪冯惠珍出门之外,平时也并无玩乐的心思。现今总算一切尘埃落定,同赵航森这个花花公子热闹一番,也不为过。
二人正低声闲谈,突然一个西装男子走到荣祥身边坐下。二人一起扭头看过去,只见那男子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西装打扮。生的圆脸薄唇,带了副金丝边眼镜。乍一看是很斯文的,可是斯文的并不纯粹,总好像还夹杂了点别的什么-------是了,夹杂了些"武夫的气质"。
"靖远?这么巧!"院内光线暗淡,赵航森眯着眼睛辨认一番,发现竟是故人,照例大呼小叫着伸过手去握:"你今天怎么有空了?"
傅靖远同赵航森握了握手:"昨天刚把稿子发回北平,这两天可以放假了。刚才我来时,老钱说你来了,我远远看着这儿坐了两个人,可是你和你这位朋友身材差不多,我根本不晓得哪个是你。"
赵航森这时才想起中间还坐着个荣祥:"哦,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荣祥。荣祥,这位是从北平来的傅靖远。"
荣祥与傅靖远相互点头示意。傅靖远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暗暗惊叹。前一阵子荣家人死了个七零八落,只剩下这位三爷接管了荣家全部的兵权和财权。外面的传言已经沸沸扬扬,可是因为觉得太骇人听闻,所以大家说起来,也都觉得有些寒毛直竖的荒谬。奉天本埠的报纸为了自保,还不敢把这件事做新闻登载上去。可是傅靖远当记者的,每日都与北平总社联系,消息分外灵通。知道关内的诸家报纸已然把荣家惨事渲染得活灵活现,荣祥人在奉天,恶名却已经传出去了。
可是眼前这个青年,温文尔雅,哪里会是个杀父弑兄的刽子手?
他在这厢胡思乱想,那边荣祥却向他问道:"傅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傅靖远忙答道:"我不是。先前是在北平京文报社做事,后来被派到这儿的满洲分社。"
荣祥点点头:"哦,是记者。"r
"是,记者。"傅靖远说到这里,发现这个荣祥不说话还好,一开腔就是索然无味。
卓别林的片子的确是好笑,院内众人正乐的前仰后合时,忽然有人猫着腰溜了过来,俯在赵航森耳边说了几句话,赵航森脸色一变,匆匆对荣祥说道:"不得了,家里有事,我得先走一步。"然后又向傅靖远告了别,便快步向后面的大门走去。
荣祥心中暗笑。赵航森家中出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说起来不过是他家里的姨太太们打架,不晓得从哪里纳来的女人,美则美矣,却个顶个的泼辣,动起手来竟会打得头破血流。赵航森成天没有什么心事,唯一担忧的就是自己的这个小型后宫-------三太太要生产了,她的宿敌五太太正虎视眈眈的找机会,不想让她有母以子贵的机会。
"一定是他的太太们又打起来了。"傅靖远的目光从屏幕转到荣祥脸上,表情略有点狡黠,一副偷传闲话的样子。
"傅先生也知道他家里的事?"荣祥问的认真。屏幕上的光影闪烁在他脸上,看起来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知道。我同他也认识有一年多了。他还常同我提起过您,说是原来常同您一起玩儿的。"
荣祥一笑:"是么。"
"是的。"
双方继续看电影。
电影散场时,外面天已然黑了。荣祥是坐赵航森的汽车来的,现在赵航森先走了,他站在电影院门口,倒有些茫然。茫然之余,又有些恐慌-------不该一个人在外面的,万一有人打冷枪怎么办--------都怪赵航森。
这时傅靖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荣先生,现在倒还不晚,我们一同去吃个便饭如何?"
荣祥稍微偏了头,斜睨着傅靖远,一双眼睛水盈盈的,表情却是强势的峻整,他正在思考傅靖远的提议,不知怎么的,他今天格外的不想一个人独处,有种迷迷茫茫的恐怖预感。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双方坐了黄包车,一前一后的到了蜀香阁。店里的伙计把这二人招呼进了雅间,然后一边奉茶一边送上菜单。傅靖远将它推给荣祥,荣祥摇摇头,把菜单又推了回去,心中只是惴惴不安。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第六感非常准确。荣家的三爷向来深居简出,好容易有一次孤身出门的机会,当时瞄准他的枪口,不止一个。
菜一道道的端了上来,川菜素来味道浓烈一些,那香气扑到荣祥的脸上,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荣府的厨子手艺一般,所以他在家里,一般的都没有什么食欲。见傅靖远拿起筷子了,他也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
荣祥骤然爆发的咳嗽把傅靖远吓了一跳。他猜想荣祥准是把辣椒末呛到了气管里,可是应该怎么缓解,他也不晓得。眼看着荣祥用手捂了口鼻,大弯着腰咳的一声不递一声,只得连忙叫了伙计,喂水拍背,好生忙乱一番,荣祥才直起腰来。用湿毛巾擦了擦脸,荣祥显然是很有些不好意思,那脸上的红一层层的晕出来,从面颊延伸到颈项。
"真是我不好了,也没有事先问你能不能吃辣,就把你领到这儿来。"
"哪里。"荣祥只说了这一句,他还是满嘴火烧似的辣。
傅靖远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觉得他仿佛羞答答似的,倒突然觉得有趣,索性想逗逗他:"那我们不吃这个了,我请你去吃冰淇淋如何?"
荣祥听了这话,正中下怀,恨不能起身便走:"那好。"
傅靖远笑嘻嘻的同他出去,幸好他不靠薪水过活,所以放弃那一大桌未动的菜肴,也并不觉得心疼。
冰淇淋店就在旁边,平时这里都是女学生们常来的地方,现在天晚了,老板已经准备打烊。偏又来了两个男人,各点了一盘冰淇淋,煞有介事的对坐吃起来。
荣祥飞快的吃了一盘,嘴里降了温,舒服得让他几乎想哭出来。推开盘子,他很客气的对傅靖远笑笑:"我还想吃。"
傅靖远回身向老板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下,老板立刻又摇了一盘送过来。
荣祥吃完这盘,舌头都冻木了。擦了擦嘴,他又想起一件事来:"傅先生-------"
傅靖远一摆手:"叫我靖远就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靖远,可否再麻烦你一趟,送我回家?"
傅靖远摘下眼镜:"当然可以。"
荣祥却多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原来这傅靖远摘下眼睛后,倒是一副五官挺拔深邃的面孔,而且浓眉大眼的,相貌颇为体面。
傅靖远却不晓得荣祥的心思,他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上,立刻又变回斯文人士。
第 6 章
他们还是坐黄包车回的荣府。荣祥邀请傅靖远进去坐坐,傅靖远婉言谢绝了,因为他对眼前这种巍峨的灰色建筑物向来没有好感。不过他要来了荣府的电话号码,二人相约有空再叙。
傅靖远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独自住一幢大公寓。说起来这还是报社对他特别的福利--------因为他工作能力突出,而且并不是情愿来到满洲分社的。平日他的工作是搜集本埠的报纸,选择有价值的新闻,加油添醋的改编一下邮去北平总社,因为笔上功夫厉害,所以工作的很轻松。分社的上司知道他受总社遥控,也从不管他。
傅家追溯上去,其实是土匪的出身。到了傅靖远的父辈,便早已漂白了身家,做了一方的土皇帝。他是傅家的一个异类,不知怎的读书天分这样好,以至于不出洋留学就对不起他的成绩。结果果然就受了些民主思想的毒,回来后不肯与他大哥同流合污去混政界,而是自作主张,到报馆谋了份职业。事实上他并没有表面上那样清高,比如每隔一阵子,他大哥总要给他寄一笔钱,因为报馆的薪水根本不够他那种阔少式的花销。
做了一年记者,他有了点职业性的敏感。比如今晚上的奇遇,他颇想把它以一种调侃的笔调记录下来登到报纸上---------题目还没有想好,不过就荣氏继承人在父兄嫂过世不久便能怡然入影院观看喜剧影片这个内容,就很可以做些文章了。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因为犯不上得罪荣祥这样的人。说起这个名字,傅靖远不禁一笑,那样秀逸的一个男子,名字却像个暴发户。荣-----祥-------很吉利,可是没有任何诗意可言。
呵......最有趣的是他的那双眼睛,雾蒙蒙的带着点水汽,多情的看着自己,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傅靖远见多识广,知道有的人是这样的------眉目传情的勾引了人,却是全然不自知。
这个晚上,傅靖远自觉着做梦似的,飘飘忽忽洗了澡,然后胡思乱想的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他接到了荣祥的电话。这更像是做梦。
"喂,是靖远吧。"隔了电话,荣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其实本来也是陌生的,因为只见过一次而已。
"是我。哦......荣先生早啊。"e
"早啊。今天,你可有什么事情吗?"
傅靖远的大脑立时飞速运转:"没什么事,怎么了?"
那边荣祥轻轻笑了两声,这是傅靖远第一次听到他笑:"昨天多谢你送我回来。今天你若有空,我想见见你。"
"不用谢不用谢。那个......什么时候见呢?"
荣祥说了一个地名,原来是本埠最大的戏园子。傅靖远对京戏兴趣一般,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立刻就答应了。
放下电话,他快乐的想,这几乎好像约会一样呢。
□□□自□由□自□在□□□
约会时间是晚上六点,傅靖远在穿衣镜前留连了许久,直到确定自己浑身上下万无一失,才出了门。他精于计算,到戏园子门口时,刚好六点整。他抬步想往里面走,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咳了一声。说来奇怪,傍晚的戏园子门口人来人往,最是吵闹,偏就能听见那一声轻咳。他心里一动,回头看时,只见荣祥正站在三步远的地方,一身灰色西装,很大众化的公子哥儿打扮。头上却歪戴了顶呢子礼帽,显出几分俏皮来。
傅靖远不自觉的就要微笑:"真巧,我们都是踩着点儿来的。不早不晚。"
"也不是。"荣祥走过来,表情是一种有克制的高兴:"我早来了七分钟,一直在等你。"
"为什么不先进去?站着怪累的。"傅靖远心花怒放的埋怨道,感觉好像两人已是老朋友了。谁知定睛一看,发现荣祥身后有个大男孩亦步亦趋的跟着。那男孩-------也可以算是个男人------生的同荣祥差不多高,一身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低着头,似乎在试图与背景融为一体一般。
荣祥自然不会将小孟介绍给傅靖远。他一路只同傅靖远有说有笑,以至于傅靖远有些困惑,不知这个黑衣男孩到底是不是荣祥的人。直到二人落座,那男孩远远的站到一边,他才确定下来。
现在世道不太平,这些人出门,身边总离不了人的。这是看见的,没看到的不知埋伏在哪里呢。傅靖远想到这里,突然感觉有些败坏情绪。
"今天来的人特别多,都是来看柳凤卿的,听说他在关内很有名,是么?"荣祥一边看戏单一边问道。
"柳凤卿资历还差,是个新兴的角儿。听说是吴大帅力捧的。"傅靖远随口答道,扭头看了荣祥一眼,见他伸长了胳膊,从桌子角处的糖碟子里拈起一大块米花糖塞进嘴里,咀嚼时他把嘴闭的很紧,只有腮帮鼓起来,像小孩子抢零食,一次往嘴里填了太多,结果舌头牙齿都动弹不得的样子。傅靖远看得忍俊不禁,下意识将糖碟子拿过来,把里面的米花糖都掰成了两半,发觉荣祥惊异的看了过来,他把碟子放到荣祥面前:"这样吃起来是不是就方便多了?看你嘴巴不大,竟然能一下子吞下那么大块糖。"
荣祥睁大眼睛看着傅靖远,他嘴里的糖已经咽了下去,可也没说什么,眼睁睁的看了一会儿,他把头转向前方:"你倒是很细心。"
傅靖远换了个话题:"你喜欢看戏?"
荣祥摇摇头:"一般。你呢?"
傅靖远有些奇怪:"那你约我到戏园子来?"
荣祥蹙着眉头瞟了他一眼:"那么去哪儿呢?我又不是女学生,总不好同你去逛公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