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事1931————尼罗[上]
尼罗[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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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烦这儿的堂会,你看下面那些个大爷,一个个油光锃亮的晃着个脑袋,拿点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就敢往我这儿来送,还好像给了我脸面似的,我呸!一帮土包子!"
老班主吓得恨不能捂上他的嘴:"我说你可小点声吧。咱们这一行的,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你忍忍敷衍过这场还不行?等战事太平了,咱回北平去还不成?"
林凤卿哼了一声,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往那珍珠头面上一扔:"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不过我可是唱完就走,懒得和那几个土财主扯皮。"
老班主松了口气:"好好,我去和他们说,唱完就走还不行吗?我的个天,我以后要管你叫祖宗了!"
林凤卿转过脸,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你别叫我祖宗,你叫我摇钱树吧!"
老班主现在是惹不起他,所以听了这话也只做听不见,颠颠跑出去回复外面等候的那几位军爷去了。
林凤卿嘟着嘴,从香粉盒子里拿出粉扑往脖子上拍了两下,然后用手抹匀。刚才把脸擦的太白了,显着脖子黑黄,幸好没有让外人看到。
做杂役的小春推门伸头进来,怯生生的问道:"林老板,您的银耳羹熬得了,是现在吃吗?"
林凤卿一摆手:"不吃了,烦都烦死了!"
他整个下午都气鼓鼓的,想起晚上的堂会就闹心。可是烦来烦去,天一擦黑,还是迫不得已的被汽车接了去。
这回大请客的东家姓傅,据说是这西安城里顶有权势的大人物。林凤卿初来乍到,还不是很懂这些。只是觉着天下乌鸦一般黑,权势越大越不是好鸟。到后台装扮到一半儿的时候,才从仆役口中听出些详情来。原来今儿这宴会还真是不一般,中央政府派来的新任省主席昨日刚到西安,傅家这是给新主席接风呢。
知道了这个,他还是下意识的撇了撇嘴,省主席又怎么啦?他没出满洲时,还给小皇帝唱过戏呢。想到这儿他又仔细照了照镜子,上了妆的脸粉白粉红,眼如水杏,长眉入鬓,宛然一位绝代佳人。扫了眼旁边的几位,在当地也算是红角儿了,可先不比嗓子,就这扮相,便比自己差远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得意。待到上台时,更是毫不怯场。一曲贵妃醉酒唱毕了,掌声雷动。待到退场时他向场下极快的溜了一眼,发现满堂大员们都是一副眼珠子恨不能粘到自己身上去的样子,正是齐刷刷的一大排花痴相。只有一个西装男子,本是坐在正中主席上的,忽然起身从前排走了出去,此人个头甚高,走过之处又是人人都向他微笑点头,将台上贵妃的风头抢去大半。真是可恨之极。
到了后台,小春连忙端着茶水跑过来接他。他也立时换了副面孔,伸开胳膊先让人帮着脱了戏服,然后沉着脸,爱搭不理的开始坐下卸装。小春像个小狗似的守在一边,因为比较崇拜这位林老板,所以甘心忍受他的一切差遣。
唱完就走,这可是先前说好的。所以看到跑来后台的警备处处长何孟言,他不禁蹙起长眉:"何处长?"
何孟言笑嘻嘻的不让他走:"林老板,赏脸一起去吃个夜宵如何?"
林凤卿风情万种的白了他一眼:"今儿个不舒服,改日如何?"
何孟言还是笑:"赏个脸嘛,林老板!"
林凤卿索性坐了下来:"何处长,我说我今儿个不舒服,改日如何?"
何孟言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都说林老板脾气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林凤卿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过于坚决了,不过对于何孟言这种人,只要稍微给一点好脸色,他就能苍蝇似的马上粘过来。无奈何,他只好略略的放软了声音,勉强敷衍道:"晓得何处长请我是给我面子,可是何处长要是真对我好啊,就先让我也回去歇歇。我又不是明儿个就走了,"说到这儿他幽幽的垂下眼帘:"不知道你干吗非就盯上今天了!"
他这番话一出,何孟言立时又恢复了笑脸:"看来是我鲁莽了。林老板这就要走了?我送你回去吧。"
林凤卿想了想:"那好,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一行人走出后台,刚要从角门出去,忽然后面有人赶上来大声道:"老何!何夫人找你呢!"
何孟言一听此言,顿时吓得缩了脖子,原来他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如果让何夫人知道他在这儿送个戏子回家,怕是当场就要撕破他的脸皮。他尴尬转过身去对着来人咕哝一句:"她不是在同人打牌么?怎么又找起我来了。"
林凤卿什么没见过,一看他这个反应,便猜出了几分缘由来。不禁一笑:"何处长有事就别管我啦。"
何孟言回头为难的看着他:"我那个......"
林凤卿撇撇嘴:"我知道,后院失火了!快去吧。"
他话音一落,来报信的那个人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何孟言更加尴尬,快步匆匆离去。林凤卿转身欲走,忽听身后那人开口道:"我原来在奉天的时候,就看过你的戏。"
听了这话,他倒不好不理了,只得转过身道:"是么?那真是有缘了,请问您是......"
"傅靖远。"
"哦......久仰。"
傅靖远摆摆手:"别骗我了。你刚到西安没有多久,怎么就久仰我了呢?我不信我的名
气那样大,会从西安一路响到满洲。"
他这话说的出人意表,逗得林凤卿倒不急着走了:"傅先生说话可是够老实的!"
傅靖远摇摇头:"缪赞了,你站在台上放眼望下去,果真见过一个老实人么?"
林凤卿觉着这话不好回答,便笑了笑。
"算了,那个老何跑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林凤卿觉得这个人很是有些与众不同,干脆也就不同他客套了:"以后傅先生若有时间,
来捧我的场吧。"
受到他这样名伶的邀请,他以为傅靖远定会高兴的一口答应。谁知傅靖远却迟疑了一下:"其实我是不大爱好京戏的。不过你在台上很漂亮,我一定会去看的。"
林凤卿有点哭笑不得:"那......看不看随你哦,我可要走了。"
"你路上小心。再见。"

林凤卿随口说了一句欢迎捧场,谁知第二天晚上在天和戏院演出时,果然就看到了台下的傅靖远。他个子高,人又生的体面,所以在人群中一眼就被认了出来。林凤卿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很有趣,脸上便不由得带出点笑意。
散了戏,老班主跑进来说外面有人等,林凤卿以为又是哪个油光锃亮的土财主,刚要发脾气,老班主连忙添上一句:"这位可是市警察局的局长,咱可不能得罪啊。"
林凤卿脑子里转了转:"是不是个高个子穿西装的?"
"是啊。"
他松了口气,一边换衣服一边摆手道:"我知道了,让他等着吧。"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下意识的加快了动作。
走出戏院后门,他一眼便看到站在汽车旁的傅靖远。傅靖远本来是正常的表情,可是看到他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着开口说道:"林老板,赏脸一起去吃个夜宵如何?"口音语气,同何孟言一模一样。
林凤卿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说起来他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可是表情举止,都还像个少年似的,所以总让人觉着他年纪还小:"你昨天听见了?"
傅靖远犹豫了一下:"其实何夫人也没要找老何,他贸贸然跑去打扰了他夫人的牌兴,恐怕是要挨打的。"
"哦......你-------你可真是-------"林凤卿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是他刻意帮忙,倒是一时间不好意思起来。傅靖远却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赏个脸嘛,林老板!"
林凤卿只觉着傅靖远这人实在好玩,便不再迟疑,低头上了车。
二人一路去普天酒楼吃了晚饭。饭桌上两人也是言谈甚欢。林凤卿相与过的公子少爷多了,像傅靖远这样的人却是从未遇过。很显然,他是个有学问有头脑的正经人,说起话来,即便是在调笑,也绝无一句低俗下流之语。
饭吃到末了,林凤卿忍不住说道:"没想到在西安会遇到傅先生这样个风雅有趣的人。"
"我有趣么?其实你的意思是,我不说那些虚伪矫饰的客套话吧。"傅靖远少喝了点酒,虽然没醉,却也带了点酒意。
"不说虚伪矫饰的客套话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有趣了。我走过许多的地方,接触过许多的人,可是像傅先生这样率性直言的,就只有你一个。"
"这个评价太高了。不过我的确很讨厌说谎,可是被四面八方逼着,不说不行。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听戏也要在台下坐了整个晚上吗?因为我喜欢你---------你不要笑,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不喜欢你,就不会散戏后去等你---------要说原因呢,从昨晚你拒绝何孟言时我就看出来,你有点小聪明,而且是那种健康的、可爱的小聪明。"
林凤卿笑了起来:"你早就听见我和他的对话了?还有你这是在夸我吗?"
傅靖远也笑了起来:"我的语言使用不当了,对不起。我只是想说你这个人很可爱,我现在的生活很沉闷,简直看不到出路。所以看到你,我就会觉得眼前明朗一些。还有,我说出来你不要见怪,你的眼睛,和我从前一个恋人的眼睛很相像,都是非常的清澈。"
称赞他相貌的人太多了,所以林凤卿的好奇点在另一个词上:"从前的恋人?为什么没能在一起呢?"
傅靖远叹了口气:"因为志趣不投。不是一路的人,再怎么努力也走不到一起去的。"
"她嫁人了?"
对方抬眼向他一笑,忽然转移了话题:"不提这个了,我带你兜兜风去如何?"

半个月后,林凤卿在西安彻底的威风起来。何孟言之流也不敢再去登他的门,因为晓得他现在有傅靖远捧着护着,成朵富贵花了。
听了那些个传言,林凤卿只是暗笑,其实他和傅靖远之间最清白了,哪有外面说的那样乌七八糟。不过他素来也不怕传言,对于他来讲,传的人越多,越能提高他的名气,那可是好事。
至于这个傅靖远,他心里暗暗觉着他好像是有点痴。在自己身上也花了许多的钱和时间了,却迟迟不见更进一步的行动,好像要保持住这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似的。两人见面,无非都是傅靖远发发牢骚扯扯淡,而林凤卿的任务,只是要做一个貌似活泼明快的听众就可以了。

这天,两个人正在傅家高谈阔论,忽然一个下人匆匆走来,俯身低声说道:"小孟来送单子了。您是先过一遍目呢,还是直接就送账房,让丁师爷明天去把上个季度的帐给结了?"
傅靖远犹豫了一下:"你把他叫进来,我看看单子。"然后转头对林凤卿道:"你等等,我有一点事情。"
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一个大男孩走了进来,先是恭恭敬敬的向傅靖远躬了躬身:"傅先生您好。"然后双手奉上一沓纸单。
傅靖远欠身接过来,仔细的翻看了一遍,立时就皱起了眉头:"三个月用了四百五十支针剂?这是给人用的还是给大象用的?上个月谢廖沙大夫怎么说的?不是让他尽可能的控制用量么?你回去,就说我问他,他到底还想不想好了。"他越说越气愤:"还有你,他现在糊里糊涂的,全都是你在拿主意了。你可好,全凭着他的性子来。你自己还有没有点主见--------算了,我知道,跟你说也是没有用处的,你除了他的话之外,从来都是谁也不听。总而言之,你回去,找他脑子清楚的时候,告诉他,他要是别的花销,多少钱我都供得上;要是拿了钱就往死里打针,那可别怪我小气吝啬!他这两天怎么样?"
"还好。"
林凤卿有点好奇的抬头向那个大男孩望去,想看看在如此强势的指责下还能保持淡漠态度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待看清了他的相貌之后,他惊异的几乎失口叫出声来--------这个人他认识啊,他不是那个荣祥的小跟班么!当年荣祥同他要好的时候,每次都是这个叫小孟的在卧房门外站岗,搞得人很是有些尴尬。事实上,他对这个人的印象还满深刻的,因为长的有些稚气,像个半大的男孩儿,可是态度一贯严肃,好像没有感情似的。
小孟是荣祥的人啊,怎么会跑来挨傅靖远的骂?荣祥现在怎么样了也是不大清楚。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奉天时代,说起来他带兵撤出满洲时,连个招呼都没同他打,也算得上是薄情寡义了,可是一想到原来他对自己的好处,又总觉着他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如此,潜意识中总是怨恨不起来。
林凤卿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儿,心里瞬间打定了主意。故意的起身走到小孟面前仔细的上下大量一番,然后大声惊讶道:"哎,你不是那个......那个小孟吗?"
傅靖远很奇怪:"你认识他?"
小孟也很奇怪,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林凤卿这个人了。荣祥一直走的是花花公子路线,相好过的名伶多不胜数,小孟跟着看得多了,总觉着这些人仿佛都是一个模样,都是女里女气的漂亮男人,简直有些分不清谁是谁。而这个林凤卿历史久远,更是让他连想都无从想起。淡淡的看了眼林凤卿,他转身便想离开。
谁知林凤卿在后面笑嘻嘻的又加了一句:"荣三爷现在可好啊?"
傅靖远更加奇怪:"你还认识他?"说完之后忽然醒悟过来,随即心里便像被浸了醋似的,酸溜溜的不是个味道。
小孟也没法继续走下去了,他犹豫了一下,很勉强的答道:"还好。"
"他现在在哪里呢?"
小孟停住脚步,不走,也不回答。傅靖远的眉心则拧成了个大疙瘩:"他也在西安呢------小孟你先走吧-------凤卿你好像和他还颇有交情啊。"
林凤卿回到座位上坐下,很俏皮的一撇嘴:"那是当然,交情深着哪!"然后瞥了傅靖远一眼,本来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吃醋,谁知发现他满脸的羞恼,倒像是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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