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祥很冷漠的看着中岛秀雄,他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似乎都已经全部冻结、不复流动了。与此同时,他的头似乎愈发沉重,而身体却轻飘飘的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那个......"他咬了下木然的嘴唇,试图恢复自己的语言能力:"中岛先生是在逼问我吗?"
中岛秀雄正襟危坐:"不敢。荣君不要误会。"
"哦,既然不是,中岛先生又何必如此急切的要从我这里得到答复呢!"荣祥端起茶杯放到唇边:"中岛先生是老相识了,所以我也不同你隐瞒。我是满洲人,我定然会效忠于皇上的。但是你们是日本人,同你们合作,是要被骂为卖国贼的。这个,中岛先生这洋的中国通是肯定知道的是不是?"
中岛秀雄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荣君,我想,这便是您一直以来的顾虑吧?"
荣祥放下杯子:"中岛先生很爱揣测别人的内心。你才是真正的聪明。可是,你毕竟不是我,所以你不能强迫我做决定,除非你用枪抵住我的头。"
中岛秀雄依然保持微笑:"荣君玩笑了。"
荣祥也笑了起来:"是啊,说笑了。中岛先生不要笑话我。我是个武夫,比不得中岛先生学问好,说出话来也那么的有道理。武夫嘛,就只有个武夫之勇,想法少,顾虑也少。若做出了些出人意表之事,也要请中岛先生海涵。"
中岛抬手摆正面前的茶杯:"荣君您这就太谦了,您哪里是武夫,您是儒将。"
"不敢当!"荣祥向后仰靠在沙发上,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他实在是有些挺不住了,可是又绝不肯在中岛面前露出颓势。
他这边是在苦捱,可是从中岛秀雄的角度来看,只觉得他凤目半阖,面色玉白中透出粉红,竟像幅美人图画般的赏心悦目。所以,他就愈发的不紧不慢起来。
林凤卿众星捧月的下了台。到了后台,先就着佣仆手里的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方款款的坐下更衣卸妆。刚刚梳好了头发,就听得那边有人走过来笑问道:"哟,凤卿,今天你这也收拾的太快了,门口荣三爷的汽车还没来呢!"
说话的是小玉芳,二人同是这奉天的红角,平日见了面便要相互冷嘲热讽的。现今听了这话,林凤卿并不气恼,反而故意一笑道:"唉......他病了,我今天便同他说好了,不让他来看戏,也不让他来接。谁知他死活不依,到末了,才算是说服了他。正好,我也落得一天的清净。这些天不是吃饭就是逛百货公司,累得人都没了精神头了。"
三言两语气走了小玉芳,林凤卿对着镜子妩媚一笑,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碰上荣祥这样的好人。不过荣祥也有两天没来公馆了,听人说是发烧严重了,如今正在卧床休养。想到这里又不禁怨他,早便说该让医生好好检查一番,偏他就是不当一回事。那个人......林凤卿眯细了眼睛望着余晖昏黄的窗外......那个人就是那样,淡淡的,一笑起来却是双目弯弯,有点子桃花相呢!也不大说什么肉麻话,这样倒好,省得自己还得费心思迎奉附和。
他心中悠悠思索一番,做戏子的,素来也是人生如戏。只希望自己这一场是个喜庆剧目,不要再横生枝节才好。说起病,他倒很是有些担心,哪有人天天晚上发烧的。长久下去,怕不要烧坏了身体的。只是自己这个身份,又不大适合去他府上探病,真是急死人了。
荣祥靠着床头,拥被而坐。他是发烧受寒,最后转成肺炎。休养了一个多月,加之用了从美国空运过来的进口药,他的身体很快有了起色。只是精神一直恹恹的,总也恢复不过来。
长时间没有下床,他看起来有些神情呆滞。头发是新剃的,这回的理发师手艺不好,将头发一股脑儿的剪去许多,结果剩下的短发全都立了起来,是个乡下小子的发型。这让他很生气,当场便痛下狠手,将那小理发师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番。
易仲铭坐在床边,静静的削着一个苹果。他日见衰老,关东军那边已经让人头疼不已了,这边的小情人又生了重病,他简直忙碌到分身乏术的地步。
苹果皮是长长的一条,旋转着垂下去。易仲铭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荣祥,然后用手帕擦了擦手:"今天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荣祥无精打采的咬了一小口苹果:"中岛那边怎么样?我听说东大营那边出了事。"
易仲铭凝视着地板上的一个钉孔:"一个小仓库爆炸了,倒不是什么大事。"
"日本人干的?"
"他们想给我们点颜色看看。"
"那怎么办?"g
易仲铭正待回答,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嘈杂。其实早就隐隐约约的听见有人呼喊了,只是没有太在意。这回认真一听,他不禁快步走到窗前向下望去。
荣祥面无表情的对他摆摆手:"是些学生--------上周已经来过一次了,我们不好动手,只好让巡警去赶。还弄得教育界发了许多议论,又把我骂了一顿。"
易仲铭凝神望着楼下集合游行的学生们,他们都打着横幅,上面写了黑色大字来声讨荣祥。因为都知道他现在正同日本人搞在一起,是奉天第一号的大汉奸。
"树大招风,现在这些学生就盯着我,其实冯定坤做的不是更露骨,却没有人理会他。"说到这里,荣祥忽然苦中作乐的觉出一些自得来。这点自得让他暂时忘却病痛振作起来:"一会儿要是巡警不管用,就让小孟带人出去,毕竟还是孩子,吓唬两次,应该就不敢再闹了。"
易仲铭走回来坐下:"小孟那些人哪里会吓唬人,他们只会真打。打出人命,就不好办了。"他伸手摸摸荣祥的短发,心中满是温情,其实他对荣祥,一直是满腔温情的,那温情放置太久,几乎有些酸涩了。
荣祥闭上眼睛,任他抚摩着。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只听得楼下传来的阵阵叫骂。
过了半晌,外面忽然大乱起来,荣祥睁开眼睛一笑:"肯定是小孟带人出去了。"
易仲铭站起来:"胡闹。"
荣祥把被子往胸前拉了拉,又闭上眼睛:"管他呢。反正我现在里外不是人。"
易仲铭站了一会儿,俯下身亲了亲荣祥的额头,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我把小孟叫回来。这种事还是让那些巡警做为好。"
第 12 章
1932年二月,奉天。
新年快到了,大街上处处张灯结彩。商铺的生意是难得的这样好,百姓们不论穷富,都多多少少的觉出些喜气来。
荣祥自从上次肺炎痊愈之后,添了咳嗽的毛病-------也不是真的要咳,只是喉咙发痒,忍不住的要咳嗽一声才舒服。但事实上,这个举动让他显得羸弱了许多,好像那病没好利索似的。新年临近,他的应酬格外多,就只接待客人,便让他在客厅里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他累得瘫倒在沙发上,饭都不想吃。还是小孟用大碗盛了端过来,一口一口喂了他吃才罢。
喂饱了肚子,他匆匆洗漱完便上了床。然而被子还没焐热,易仲铭却带着一身雪花来了。
"听说,皇上已经到了长春!"这是两人相见后,易仲铭的第一句话。
荣祥听了一怔:"已经......到了长春?"
"是由日本人秘密接来的。现在已经在筹备登基事宜。"
"那也就是说......"
"我们没有时间再拖下去了。"
荣祥立时困意全消的坐起来,满洲一旦建国,关东军就会立刻将境内各种军事力量肃清。那么自己这里......
他望向易仲铭,却没有话说。半晌,方憋出四个字来:"开战,还是......"
易仲铭脱下大衣,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三爷有什么打算?"
荣祥心乱如麻的抓起外套披到身上,他能有什么打算,要么开战,被关东军打个落花流水;要么投降,让关东军慢慢的蚕食。哪个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
倒是易仲铭思索着开了口:"要不然,我们走?"
荣祥不由得蹙起眉头:"走到哪里去?"
易仲铭很迟疑的答道:"西安......怎么样?"
西安?荣祥倒是知道,现在局势这么乱,西安已经成了一些下野政客们的最佳避难场所。不过,他手下还有这么多兵,也一并撤去西安?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因为都觉着有些不大切合实际。荣祥用手背堵着嘴咳了一声,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值此非常之际,分外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事实上,荣祥想,他们两个人的确也算得上是相依为命,每每遇到了棘手事情,自己第一个想起来的,还是他。
荣祥把目光转向易仲铭,易仲铭若有所思的端坐在床边,他人生的矮小,穿的多,愈发像个蜡烛包,可是一脸的肃穆,让他看起来还是个颇有份量的男人。
半晌,易仲铭站起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荣祥点点头:"路上小心。我送送你。"
易仲铭连说不用不用,荣祥硬是跟他到了二楼的楼梯口,然后眼看着他下楼出门。大门一开,隐约能看到外面一群黑色人影围上来,簇拥着易仲铭向汽车走去。
荣祥这才放心的转身回屋。易仲铭向来谨慎,这个时候虽然危机四伏,可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中岛秀雄坐在壁炉前面的摇椅上,读书。
摇椅前面还有一套木制桌椅,方方正正的样式,好像是从学堂教室里搬过来的。他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俄式公馆之中,处处皆静,所以便就着壁炉前的温暖,做了书房。
如果没有战争,也许他还在东京帝国大学的校园内继续自己的学业。他一直自诩是个书生,当然,加上现在军人的身份,他变成文武双全了。
他很不喜欢自己的住所,也许是当初设计的有问题,怎么增加暖气管也暖和不起来。以至于他只好坐在壁炉前面取暖。满洲的冬天是最可怕的武器,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在此之前,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的严寒,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除了迅速适应之外,别无他路。
眼睛看着手中的汉诗,他的心思却在别处。
来奉天已经很久了,事情办的也颇有进展,只是荣氏那里,实在狡猾之极。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硬撑着不肯松口。这个满洲军阀,简直精明到了愚蠢的程度,不识时务!
想起荣祥,他下意识的皱起眉头。将一个如此美丽的男子杀掉,其实是件很令人惋惜的事情。可是......
他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桌前,抽纸研墨,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封信,然后放在桌边晾干。
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他想。
第 13 章
这封信在第二天被送到荣祥的面前。他慢慢读完一遍后,开始穿衣服。
"小孟!"
"在。"
荣祥对着穿衣镜仔细整理好领带,然后一边扣上礼帽一边吩咐道:"你让人给军部打电话,告诉易仲铭,我去奉裕饭店见中岛去了。"
"是。"
镜中人面色青白,嘴唇却是病态的嫣红。荣祥满心怜惜的伸出手,却只触到冰冷的玻璃。
奉裕饭店是奉天最气派的娱乐场所之一,据说处处都是仿照上海和平饭店修建装饰的。入夜时分,霓虹灯全部打开,将整座大楼打扮的流光溢彩。
可惜,现在是白天。
中岛秀雄站在大厅,透过玻璃转门,远远的便看到荣祥的汽车停到门口。门童连忙跑上去毕恭毕敬的开了车门,荣祥弯腰从车中钻了出来。
听说他病了,中岛想,但是显然现在他已经彻底痊愈了。这么冷的天气,他外面却只穿了一件黑呢大衣,线条简洁,倒是很适合他这种高挑身材的人。头上也依然歪戴着顶厚呢礼帽。看起来是个利落而摩登的公子哥儿。一共来了三辆汽车,但跟着他一起进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荣君!"中岛秀雄笑容可掬的伸手招呼道。
荣祥将帽檐向上推了推,然后摘下手套握住了中岛秀雄的手:"中岛先生,久等了吧?"
"没有没有。突然的请荣君来,我才是冒昧的很呢!"
"不不不,这是我的荣幸。中岛先生实在是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早便想同荣君一叙,听说您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多谢中岛先生惦念着,已经好了。"
"......"
"......"
两人一路寒暄的热情洋溢,直到在雅间落座了,中岛才喝了口热茶道:"其实,荣君,我这次请您来,是想向您道歉的。"
荣祥摘下帽子放到一边:"哦?此话怎讲?"
"那次晚上邀您到我那个寒舍里坐,结果让您受了寒,真是对不起的很。"
荣祥抿嘴一笑:"中岛先生,那一阵子我身体就不好,倒不是一下子便冻病了的。"
中岛张张嘴,刚要说话,那边却上了菜。他早就嘱咐过要把菜一次上齐,所以此刻他索性暂时保持沉默,待最后一道甜点也摆了上来,他方示意侍应生将门关好。
"荣君,算起来,我们也见过许多次面了。您或许是不愿将我看为朋友,但我对您,向来还是实话实说的。"
荣祥摆摆手:"不,我们当然是朋友。"
中岛自顾自的说下去:"我这次在奉天呆了这么久,虽然是代表关东军来邀请您与我们合作,可就我个人来讲,我对于荣君您,也是很仰慕钦佩的。如果能与您站在同一战线上,我会感到十分荣幸的。"
荣祥微笑着垂下眼帘:"中岛先生抬举我了。"
中岛凝视着荣祥:"荣君,我们其实已经没有打哑谜的必要了,我们也已经没有了打哑谜的时间。宣统皇帝已经到了长春。日满共荣,是大势所趋。荣君,您真的要逆天而行吗?关东军对于朋友,是永远不会亏待辜负的,尤其是像荣君这样的青年才俊,以后便是我们新国家的脊梁。不过如果您继续......"
荣祥抬眼,温柔的看着中岛秀雄:"说下去。"
"如果您继续一意孤行的话,那么关东军也只好将您视为敌人。对于敌人,关东军也是从不姑息的。"
听了这话,荣祥似笑非笑的点点头:"中岛先生不会是逼我现在就表态吧?"
中岛秀雄却站了起来,状似轻松的踱到窗前:"荣君以为呢?"
荣祥知道窗外有异,可是偏不动声色的也起身走了过去,向外扫了一眼,他转向中岛秀雄:"哦,中岛先生是早有准备啊!"
楼下不知何时已经被日本军车包围,而荣祥带来的保镖们则被围在中间。
"没办法,并非我所愿。希望荣君能够谅解-------"中岛秀雄说到这里,突然吃惊停住。
原来就在他说话的当儿,从大街两边忽然涌来许多士兵,瞬间便将整条大街堵了个严严实实。
荣祥笑得甚是得意,他转过身来拍了拍中岛秀雄的肩膀:"我也希望,你能够谅解。"
中岛点头叹道:"我们可也算得上是心有灵犀?"
"中岛先生,你这个成语用的不伦不类啊。"荣祥说着从衣帽架上摘下帽子戴好,转身便要向门口走去。他已经嗅到了火药的气息,实在不能再停留下去了。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间,本是站在窗前的中岛猛然合身扑了上去,一手掐住他的咽喉,同时另一只手抽出枪抵在他的腰间。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的做完,似乎,只是一秒钟。
荣祥的头被迫向后仰去,帽子滑落下来,他的额角正好贴在中岛秀雄的脸上。
"荣君,你的头脑是很好的。可是,功夫就还差了一点。"
荣祥瞬间被制,一时也是不知所措,又被中岛秀雄掐的喘不过气来,只好干脆放弃抵抗:"你敢动我?"
中岛秀雄用面颊蹭了下荣祥的额头:"为什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