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事1931————尼罗[上]
尼罗[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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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是哪里来的,他从来不关心。父亲是个一掷千金的人,死时留下许多所小公馆和姨太太,还有许多不敢来要债的债主。正经的钱却是不多。
他当年在国外,是出名阔绰的公子哥儿。不用他张口,傅仰山自觉的就按月给他汇钱。钱一多,他就忘了这钱的出处。后来回国了,知道那都是他大哥刮地皮刮来的,还表示了充分的鄙夷。
他总挨傅仰山的骂,因为不肯回来跟他学正事儿。傅仰山至今为止也没儿子,一片家业都是要给傅靖远的,所以看他倒处闲逛,见了人又冷淡不肯敷衍,就恨铁不成钢的生气。他是真生气,坐在沙发上呼哧呼哧的,搭着傅靖远的影儿了,就要又骂又威胁的吵一场。他比傅靖远大二十岁,心底可能也不把他当成自己的平辈人看待。
傅靖远用力的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脑子里乱纷纷的,他几乎要抬不起头了。一颗心也随着头往下坠--------跟吊了块大石头似的。简直让人喘不过气了。张张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这么活生生的大哥,自己唯一的亲人,没了。
他在灵堂一直坐到半夜,忽然爆发似的从喉咙深处哽咽了一声,然后那眼泪便跟断线珠子似的,一滴赶不及一滴的,瞬间流了满脸。

第 26 章
顾文谦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有一种很奇异的恐怖感觉。仿佛是眼看着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楔入了石壁。那东西深深的扎入了他的颈部,是什么?一支钢笔?
是的,一支钢笔,金色的笔身,是自己常用的。他在半分钟前旋开了笔帽,然后想要递给荣祥在和谈书上签字......可是......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子了呢?
小孟回头看了看外面,依旧是那两名值班的卫兵------不,午饭时间,只剩下一个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一手抓起毛巾捂住顾文谦的口鼻,一手狠狠的将那支钢笔拔了出来。顾文谦表情呆滞的望着他,忽然身体抽搐一下,血沫从伤口中汩汩的涌了出来。
慢慢的扶他仰到椅背上。小孟从衣袋里掏出匕首,动作麻利的划开了他的喉管。
后面的荣祥松了口气,他将手枪里的子弹顶上膛,然后用手握着插进棉衣口袋里。
小孟走到桌边,拿起钢质托盘,像往常给荣祥打完针的样子,推门向外走。门口的卫兵见惯了,扫他一眼,随即又扭头望向炊事房处飘起的青烟。
下一秒,他的颈动脉已经被彻底的割开。他甚至还能看到自己的鲜血哧的喷向空中,是一个鲜红的,雾一样的扇面。
而凶手一个闪身躲到一边,动作敏捷的甚至连一丝血星也没有沾到。

颜光琳坐在窗下,就着桌上那一盏小小台灯,专心致志的读着一本英文小说。旁边还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是她新雇来作伴的一个本地丫头,名字叫做招弟。
招弟的膝盖上放着个小竹篮,里面堆着五颜六色的布头。她眯起眼睛翻拣着,想找几块颜色相配的绸缎做小孩子的鞋面。挑了一会儿,她好奇的抬头看了颜光琳一眼:"太太,您歇会儿吧,累了身子可不好。"
颜光琳用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用手指划着书页:"我成天无所事事,哪里会累呢!"
"念那么厚的洋文书还不累?太太,我在咱们整个县里,都没有见过比您更有学问的人呢!您要是个男人,早两年前清的时候就能去考状元了!"
颜光琳不禁一笑:"罢了,我这便睡,你也别做针线了,回房歇着吧!"
招弟答应一声,将那几块绸缎卷了个小卷放回篮子里,然后起身去给颜光琳铺被。颜光琳捂嘴打了个哈欠,起身捶了捶腰。算起来她也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虽然还不是很显身,可是坐久了,也觉着腰酸背痛,仿佛比先前娇贵了许多。不过孤身一人在这偏僻的小县城里,娇贵也是白娇贵,身边连个疼惜的人也没有。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的要怨荣祥,怨毕了,心里却又柔柔软软的惦念起来,盼着他赶快打胜仗,然后好回来同自己过点安逸日子。
她在做女孩子的时候,是素来鄙视这种一心系在丈夫身上的乏味妇人的。直到现在她也依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只是想法发生了相当的改变---------她现在觉得,能够做一个有人可念的妇人,其实也有其浪漫之处。尤其是此刻,战争分开了一对相亲相爱的新婚夫妇,这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情节嘛!
她总是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久而久之,几乎信以为真了。
招弟铺好床褥,转身想搀着颜光琳上床。忽然外面远远的似乎起了些喧哗。这是很少见的事情,因为自从荣祥走后,这里是由一个独立团的冯团长保护,冯团长尽忠职守的很,将这里保护的宛如铁桶一般,连个鸟儿也飞不进来。
颜光琳没大放在心上,招弟却有些好奇:"这么晚了,门口怎么好像乱嚷嚷的?咱这儿离大门太远,听不分明。"她边说边扶着颜光琳坐下,然后走到窗边,刚想贴着玻璃向外望,忽然房门被一个仆人气喘吁吁的推了开:"太太......三爷回来了!"
颜光琳愣了一下,随即伸脚下地踩上鞋子:"他回来了?人呢?"
仆人用手指指身后:"在客房呢,三爷好像身体不舒服。让孟副官给背回来的。"
颜光琳听到这里,弯腰提上鞋子便向外跑去,招弟跟了一步,发现她是穿着单衣出去的,赶紧回身抓起件披风追了上去。天黑路滑,她脚下很小心,等走进客室房门时,她惊讶的看到,太太正抱着一个大兵打扮的男人掉眼泪。
那男人样子很狼狈,满面满身的尘土,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身上的棉衣脱了一只袖子,露出里面肮脏破烂的军服。虽然被人那样动情的抱着,却是满脸的麻木不仁。旁边一个黑色西装打扮的年轻人蹲在地上,将一支针管和小玻璃瓶放进垫了白纱布的托盘里。屋内灯光明亮,可以看出那年轻人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生着张白净的娃娃脸,面目还带着点稚气,可是神情却是一种不符年龄的冷漠淡然。他将那些精致洁净的注射用品整理好,然后端起托盘向门口走去。招弟抱着棉衣呆呆的看着她,直到他已经走到眼前了,才忽然醒悟过来,慌乱的往旁边一躲,给他让出路来。
"小孟!"颜光琳怀里的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忽然轻声叫到。招弟不禁纳罕,心想这个人的声音还温温柔柔的挺好听。
黑衣男孩-------或者说是男人立刻停下回身:"三爷,我把药送到书房,马上回来。"
"让别人送,你别走!"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是有些上不来气似的,把头垂到了颜光琳的肩膀上。
颜光琳抬手抹了把眼泪,轻轻的拍着荣祥的后背,当初不是说战争没有什么危险,他一定赢的么。怎么三个月回来,竟好像是从鬼门关逃出来的样子。她回头让招弟给自己拿了条热毛巾,然后轻轻的给他擦了擦脸,一张脸擦完,整条毛巾都污黑的不能用。
"你这是怎么了?弄得又是灰又是土的?"她又哭又笑的问他。擦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才发现他瘦的连下巴都削尖了。
荣祥眼神呆滞的望着她,半晌才答道:"我摔倒了。"
颜光琳看他状态有异,猜到是这一天奔波辛苦,没能按时打针的缘故。也不说破,只是帮着他脱下外面的棉衣,然后起身张罗着给他烧水洗澡。下人领命去了,她回头一看,发现荣祥歪靠在沙发上,竟然已经无声无息的睡过去了。
"明天洗吧,三爷今天累坏了。"门口的小孟忽然说道。
颜光琳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太明天问三爷吧。"
这个回答让颜光琳很有些不满意,可是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接过招弟手中的棉衣。转身去给荣祥盖上。

荣祥终于清醒过来时,已是翌日中午。
他揉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打扮,心里一阵恍惚。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昨天他实在是受了苦,苦的太深刻了,以至于冲淡了其它的任何记忆和感受。
小孟花了一个时辰,把他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穿好衣服坐在颜光琳的卧房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同她解释一下自己此刻的悲惨处境。
"你......你怎么样?"他看着她的微微隆起的肚子,很含糊的问道。
颜光琳握住他的手:"你是问哪一方面?我,还是小宝宝?"
"都有。"
颜光琳微笑起来:"都好。只是太寂寞。"说着她扭头看了门旁的小孟一眼,她想这个人简直没有一点眼色,人家夫妇久别重逢要说点话,他却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一边。
目光转向荣祥,她柔声道:"和我讲讲你的事吧。"
荣祥也知道她是看小孟碍眼,可是他现在日益的离不开小孟-------甚至已经到了一时也不能分开的程度。不只是因为打针的缘故,而是心理上总觉得没了小孟在身边,就好像自己被人劈去了一半,心里空空荡荡的发慌。
若是先前,他也许就要将小孟遣开了,可是现在,因为潜意识里已经有了最悲观的打算,所以反倒任性起来,不想去迁就任何人了。
"我在坝上那边......军中出了大麻烦。"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颜光琳,发现她正专注的看着自己。
"是参谋长挑起的内讧。我被软禁了几天,后来想办法除了参谋长,我装成士兵混出营房,又坐汽车一路开回来。"
颜光琳知道他说话向来不大渲染,所以刚才那几句话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当时情景一定异常凶险。她用手按住胸口,极力保持平静:"然后呢?"
"现在军队里没有主事的,傅靖远这仗一定好打极了。"
"傅靖远?"她听得糊涂起来:"怎么还有傅靖远的事?"
"哦,我把傅仰山打死了。傅靖远带兵来给他大哥报仇。虽然我们这边人多,可到时兵败如山倒,人多也没有用。"
"什么?那傅靖远他......"
荣祥垂下眼帘,苦笑着叹了口气:"他这回啊,非宰了我不可!"
"你别乱说。"
"潼关现在只有一个独立团,真打起来,连一天都撑不住。我说,如果傅靖远带兵打进来了,你可别乱跑,当心在外面碰上那些兵痞。你就在这屋里等着他,他那个人其实很好,只会保护你,绝不会伤你的。"
颜光琳用力一咬嘴唇:"你不要胡说!我还不稀罕他来保护!你要是出了事,我活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荣祥拍拍她的手:"别说傻话了。活着还是好。我现在是心灰意冷了,随便怎样也无所谓。我现在就是后悔一样,"他指指自己的胳膊:"我当初不该碰这个东西,沾上了就越陷越深,现在整个人都让它给管制着,一直得管到死。那时候也有人告诉过我,要马上戒,可惜他说完这句话,就让日本人给炸死了。他一死,就再没有能管得住我的人了。"
想到易仲铭,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我是不怕死,就怕没死落到别人手里,到时候就有我受罪的了。"
颜光琳听到这里,只觉得眼眶一红,眼前的事物便模糊起来。她起身从后面抱住荣祥:"你别乱想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死的。"
荣祥闭上眼睛,心想凭傅靖远对她的好感,倒的确可能因为她的求情而放自己一马,不过......他昏昏沉沉的垂下头,只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从心里面开始,彻底的麻木了。
□□□自□由□自□在□□□
三天后,荣祥收到了坝上那边传来的消息。他的军队,他曾经所有希望的寄托,如今已经全盘溃败,傅靖远遣散了一大批俘虏,把剩下不愿离开的士兵编入了自己的军中。此刻已经气势汹汹的向潼关杀来。
这本该是多么骇人听闻的恐怖消息,可是荣祥听在耳朵里,只觉着飘飘缈缈的,仿佛和自己并没有关系。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打吗啡打的醉生梦死,几乎连思维的能力都失去了。
颜光琳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心里晓得他是满腔理想化为泡影,受了打击,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的等死。可是这样眼睁睁的坐以待毙毕竟不是道理啊。
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荣祥身边,用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真是瘦了许多,面庞的轮廓清晰起来,那皮肤也白的发青,可是却愈发显得眉目浓秀。
她爱这张脸,所以手指触上去,便觉得心里柔情万千。可荣祥只是闭着眼睛,偶尔好看的翘起嘴角微笑,算是对颜光琳手指的回应。
独立团的冯团长已经卷包走人了,这是荣祥在清醒时发出的唯一一道命令。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再让自己的人送死。他没想到冯团长一走,部下的士兵失了控制,索性扛着枪跑到大街上,垂死挣扎的给自己找点最后的乐子。那枪声和人的哭嚎惨叫声不时的响起来,偶尔一声极响的,连房中的荣祥都能听得到。
他非常的镇静,镇静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小孟一次又一次的加大吗啡剂量,打得他满眼幻觉,几乎把什么都忘了。直到这天中午,小孟强行把他扶起来洗漱,然后又给他整整齐齐的穿上了衣服。荣祥坐在沙发上,直愣愣的看着小孟蹲在自己面前,给自己系好鞋带。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小孟抬起头,帮他整理端正领带:"三爷,傅靖远的兵进城了。"
荣祥点点头:"太太呢?"
"正往这儿来呢。"
荣祥摇摇手:"别让她进来。我不想见人。"
"是。"
小孟起身跑了出去。荣祥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只觉着脑子里好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整个思维都虚弱而迟钝。深吸一口气,他硬撑着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走到穿衣镜前,他将自己上下左右的打量一番。衣服穿的很利落,头发也整洁,形象还不算差。这幅样子去见易仲铭,也不算丢脸。
他忽然微笑起来,回身走回沙发边重重坐下,依稀听到外面有女人的哭声,他还是笑。
小孟推门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寒气。他看了看荣祥,仿佛是想问点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荣祥缓缓的向后面靠过去:"打针。"
小孟一个小时前已经给他打过了,不过他并没有迟疑,依言走到桌边,掀起托盘上的医用纱布。
针头刺进小玻璃瓶的橡胶盖子里,将那透明微黄的液体抽出来,一瓶是不够的,如果想要置人于死地的话。
荣祥眯起眼睛,望着小孟将那三个小玻璃瓶扔到桌下的纸篓里,不过一米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他自觉的伸出胳膊放在沙发扶手上,眼望着那针尖倏的一下刺入皮肤,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小孟用棉签按住针眼,然后敏捷的拔出针头,刚要起身送回托盘中时,他忽然听见荣祥轻轻的说道:"小孟,跟了我这么些年,你辛苦了。可惜......"
小孟心里一震,可抬起头时,发现荣祥已经昏睡过去。
他站起来,心里只觉得很轻松,太轻松了,简直到了空无一物的程度。随手扔下针管,他也坐了下来,让荣祥靠在自己的肩上。
"等他死了,我就放火把他烧成灰,然后送回奉天。"想到这里,他忽然歪歪头,把脸凑到荣祥的头顶上。那热烘烘的短头发触着他的面颊,是一种软弱稚嫩的可爱。
小孟把脸在他头上蹭了一下,感觉很快乐。这种感觉对他来讲是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坐下去就好了,安安静静的,真的很好,从来都没有这样好过。

1933年4月,西安。
林凤卿大剌剌的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老班主做了一个招牌似的撇嘴动作:"我不去!"
老班主急得胡子直抖:"你又闹什么疙瘩?知道你是角儿,脾气大,可是也得看看对方是什么人不是?再说怎么就这么不愿意去啊?唱一出挣一个月的钱,有什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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