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我......唉!我这回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荣祥拍拍他的手:"仰山兄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双方一路寒暄进去,推心置腹的说了许多煽情的话,做兄弟情深状。傅仰山的司令部驻扎在虎头驿的一家富户中,富户是早就跑了,只剩下这么所漂亮宅子,供往来军队们蹂躏。
用过丰盛晚饭,荣傅二人自然又要细密谋划一番,直至半夜方达成共识,然后各自回房安歇。
顾文谦对与荣祥的心思,只是一知半解。而作为全军的参谋长,若连主帅的意图都摸不清楚的话,又如何工作呢?
所以第二天一早,他便很严肃的向荣祥提出来:"三爷,直到现在到了虎头驿了,我对您的作战计划还是不很了解。现在葛团长已经带一个独立团到坝上前线去了,可是怎样打,打到什么程度,您一直也没有明确指示。"
荣祥很仔细的将他打量了一番:"葛团长问过你这件事?什么时候?"
"昨夜他打来了电话-------当然,葛团长作为军官,应以服从上峰命令为天职的。可是我作为参谋长,不清楚事情脉络的话,就无法履行我的职责。"
荣祥转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恨恨的想:"姓葛的这个王八脑袋,有事情竟然直接就去问顾文谦了,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越想越气,一时忘了葛团长若真的直接同自己联络了,便属于越级,也是不合军中规矩的。
喝尽杯中水,他转身向顾文谦一笑:"你急什么?我们不过是帮人打仗来的,除了打,别的也没有太多可以操心。一会儿我就去坝上前线,你跟着我就是了。"
顾文谦鼻中重重的出了一口气,感觉同荣祥简直无法交流,索性急起来:"那我一无所知,还当什么参谋长?"
"那你若退隐,我也没话说!"r
"噢?三爷的意思,我可不大懂了。说起来我这个参谋长,也不是三爷你封的,是当年易先生生前便指定过的。"
"我知道你是易先生的得意门生。所以你要好好的向易先生学习,要学他一心为主,不要学他独断专行。"
顾文谦一时气结,张了张嘴,硬是没找到合适的话来顶他。只是通红了脸,半晌才哼了一声:"好,说到底军队也是你荣家的,你不要我管,我还懒得理呢!"言毕,扭头便走。
气跑了顾文谦,荣祥抿了抿嘴,想笑,却笑不出来。
按照约定,傅仰山依旧留在虎头驿坐镇。荣祥则带兵去前线。到时打跑了赵振声,西安就算是他们两个的。傅仰山自以为这个主意想的好,因为毕竟自己是地头蛇,而且省主席的职位是中央政府承认过的,名正言顺、理直气壮。而荣祥不过是个从满洲跑出来的杂牌军军阀,一个花花公子而已。等到时天下太平了,自己缓过这口气来,不怕摆布不了他!
荣祥不知道他的心思,他也不晓得荣祥的打算,都以为自己算盘打的妙,瞒过了对方。以至于在虎头驿分别之时,因为心中有鬼,所以表现的分外情深义重,仿佛从此便成了生死兄弟一般。
顾文谦冷眼旁观着,心里慢慢倒琢磨出了点门道。
荣祥出了虎头驿,可根本就没有到坝上前线。
他在前线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驻扎下来。顾文谦职务在身,不得已要跟着他。可是对他敬而远之,再不肯去多问一句话。每天只在村边走走,或是直接同阵地联系来了解军情。
这场仗打的算不得顺利,可是也没有大的伤亡。双方就在一片阵地上耗着。赵振声是有些打不动了,荣祥则是在等着傅仰山派兵增援。双方这么对峙下去,着急的却只有傅仰山。他这次被赵振声几乎赶尽杀绝,现在一心只想反攻倒算,把那姓赵的宰了最好,如果宰不了,也远远的赶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才行。所以荣祥那边有何要求,他一般都会尽力满足,只图这位小兄弟卖些力气,真真正正的帮上自己的忙。
傅靖远坐在家中的一间客室里,理发。
他端坐在一座梳妆台前,对着台上的心形大镜子,正好可以看见那理发师在自己头上工作的详情。房间四角各有一名勤务兵,端着长枪对准那名理发师,以防他对傅靖远不利。
不利不利,傅靖远苦笑,自从他大哥把西安城内这一摊子事情推给他,自己跑去坝上起,他就开始每天都防着有人对自己不利。他是自在散漫惯了的少爷家,起先听见外面种种骇人听闻的流言,只道是小道消息,危言耸听而已。结果后来一天与秘书长一同上车时,忽然侧面一声枪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秘书长已经应声倒地,先还没有血,等傅靖远将他的身子扶起来时,才发现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太阳穴,然后那血呼的涌了出来,流了傅靖远一身。
那天秘书长的衣着同傅靖远是十分相像的,两人身量也是差不多的高。而那凶手被捕后经过拷打,自己也招了,说本来是冲着傅靖远去的,可因人多无法靠近,便误杀了秘书长。真相曝出,傅靖远后怕的一夜没合眼。
凶手是谁派来的,最终把人都打死了,也没能问出来。可是平日同傅氏敌对的也只有那么几家,五个指头都能数的过来。非此即彼,即便问出来了也没有多大意思。傅靖远这回是确确实实的见了次风浪。在此之前,他从未将自己同死亡扯上过关系。
有些人的成长往往是发生在某一个特定的瞬间。傅靖远在此之前如果看到他大哥在四角的长枪下理发,定会觉得滑稽无比,并且想拍下照片登上报纸,让大家一起都来笑一笑。可是现在,他觉得这种行为是极其合理而且必然的,自己的脖子在人家的剃刀下呢!怎敢不防?
理发师拿大毛刷给他刷净了耳朵后面的头发茬子,然后小心翼翼的陪笑问道:"傅二爷,您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傅靖远站起来,对着镜子扭扭头,仔细的检查半天,方点头道:"不错,行。"
镜中的他一身军装,而且没有带眼镜,所以看起来英俊挺拔的几乎可以当作军人的标准像。抬手拈掉额头上的一根头发茬子,他对自己目前的形象还是很满意的。
"可惜荣祥不在身边,"他得意的想:"应该让他看看我这个样子。我穿军装,其实比他像样多了。"
自我欣赏完毕,他迈步出门。
现在他名义上是警察局长,其实还要兼顾傅仰山留驻西安的一万士兵。那一万人是傅仰山的老本儿,轻易不能离城的,就怕前脚一走,后脚城里就要乱套。他对于这些事情,开始时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天生的脑子好,万事看个开头就能一路的理清下来,所以到目前为止,忙虽忙矣,却没到手忙脚乱的程度。
他这个本事,可是震惊了众人。尤其是陈敬甫,素来只知道傅仰山有个读书人的弟弟,待到见了本人,也觉着只是名带点儿文气的少爷而已。没想到做起事来,简直就是傅仰山的翻版,甚至比傅仰山还要高明一些,比如他从来不去惹学界的麻烦,生活也自律,面对新闻记者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而且一嘴的摩登词汇,浑身都是进步青年的气息。结果报纸发出来,民众对他的印象都很好。等碰到对头了,他下手也很不客气。杀完人了,还要召开记者会,会上说的话无非是某某人让我毙了,我也很难过。可是为了广大民众们的福祉,我必须如此云云,记者们听了,又是一片好评。
陈敬甫认为他这一手是最可气的,因为他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傅靖远却是问心无愧。他虽然上任后弄死了几个人,可那些人的确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觉得自己这是为民除害呢。
警察局长的办公室很洋气,全套西洋式家具,桌子大的好像一张单人床。傅靖远坐在这张桌子后面,没事时看看小说,公文胡乱的堆在一边,等着杂役过来收拾。
此刻他一双眼睛盯着书页,思绪却飘到了城外。
"他们怎么还不开战?"他想。
荣祥已经去了有一个月了,三方就这样耗着。他既然都答应帮忙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越琢磨越觉着有点不对劲,可他毕竟不是个军事家,想的头都痛了,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来。
傅靖远在城里犯嘀咕,城外的傅仰山也很疑惑。
如果说荣祥不打是为了保存实力,那么他大可以留在潼关不帮自己。来都来了,又没了动静,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派了个独立团过去,一是增援,二是要催催荣祥。冬天到了,天寒地冻的,赶紧打完好回家过年去!
荣祥坐在火盆旁的椅子上,直盯盯的对着小孟的前衣襟发呆。
小孟开始时还没发现,后来才觉出荣祥的不对劲儿。不过他近来总是这样,也不知道是在琢磨什么呢,一坐就能坐上一个小时,连姿势都不带变化的。
虽然知道荣祥看的并不是自己,可是还是让人觉着异常别扭。他轻轻的走到荣祥身后,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
从小孟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正好能看到荣祥的睫毛。从前有这个说法,说是睫毛长的人不认亲。是真是假不知道,反正在荣祥身上倒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屋中二人好像木雕泥塑一般,一个是真正在发呆,另一个是发不发呆都是面无表情。
沉默最终是被顾文谦的敲门声打破的。
顾文谦好像是在外面走了不少路,帽子上肩膀上都是雪花。进门时卷进来一股子寒风,小孟赶紧上前,把门关好。
荣祥抬头看着他,没反应过来似的瞧了半天,方开口问道:"什么事?"
"三爷,您让李团长带着二团开打了?"
"是。"
"您怎么--------怎么还是从北路打的?"
荣祥听到这里,才神魂归窍似的站了起来:"赵振声的主力军队不在那里,相对好突破一些。"
"唉--------您怎么忽然就下了命令,也不和我说一声-------北面是回人的地盘。您这么做,回军能肯吗?"
"回军和傅仰山打完之后,也剩不下多少人了,肯不肯的又能怎么样?"
"唉呀三爷,话不是这样讲,坝上是人家回人的地盘,何必要去得罪他们呢!"
荣祥蹙起眉头:"文谦你过虑了吧。"
顾文谦又急又气,感觉和荣祥再说下去也是对牛弹琴,索性闭了嘴,直接坐车去了前线。
打赵振声,比想像中的要顺利。
毕竟这边的满洲兵武器先进,而且之前消耗较小。所以在战场上有显著优势。不下一个月,赵振声便带兵跑去了兰州。可是坝上的回人们怨气很大,因为这些满洲大兵都好像蝗虫一般,所过之处,恨不能要寸草不生。回军现在力量极弱,不敢与其正面抗衡,便只好组成游击队,得机会便要袭击,便是抢不回什么,杀死几个满洲兵,也可以出出心中的恶气。
军队中有明白人,觉着这样长久下去怕会出乱子,想去规劝荣祥带兵回西安城里,却又没有这个胆子。事实上众人都知道,荣祥根本就不是一个军人,他能带兵,不过是子承父业而已。如今在他手下干了这么近两年,终于发现此人除了枪法好之外,在军事上堪称是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倒也罢了,还多疑的很,谁也不信,谁也不听,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命令传下来,不管怎样荒谬,也必须得执行。有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不过看到今晚这道命令之后,诸位长官还是惊了个目瞪口呆。有人赶紧去找了顾文谦过来,让他帮着参谋参谋,看看这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好容易打跑了姓赵的,怎么又要往回打?"
顾文谦扫一眼文件,忍不住叹气:"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先弄走赵振声,再灭了傅仰山,西安不就是他姓荣的了么!"
"可是......下面弟兄们也都有些吃不消了,那个棉衣薄的纸似的,而且军饷也还是跟不上。哪里还打的动啊?"
顾文谦冷笑一声:"他小子是想卖了咱兄弟的命,去给自己抢地盘呢。"
这话一出,众人都默然。心里也知道是这么回事,可是顾文谦敢说,别人可不敢说。万一流到荣祥耳朵里去了,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乱糟糟的说到最后,也还是没有什么定论。顾文谦答应再去劝劝看,然后便先溜了。一溜就是几天不见踪影。眼看着已经指望不上他,下面有人听话,准备带兵去打傅仰山;有人故意的不肯行动,结果这天荣祥忽然跑了过来,杀一儆百的将葛团长拖出去毙了。
这下大家都有些战栗,葛团长是老人儿了,打过多少年的仗,荣祥竟一点情面也不讲。毙完葛团长,还把头割下来示众。一个勤务兵用盘子托着那头在屋里走了一圈,有人忍不住,当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荣祥站在前面,他最近气色很好,面颊丰润,看来是暴饮暴食有了效果。听见哭声,他蹙了下眉头:"闫主任和葛团长是多年的朋友,心中难过可以理解。不过葛团长倚老卖老的公然抗令,只好军法从事,我个人也没有办法。我知道大家打了两个月的仗,很辛苦了,但是打垮傅氏并不是件难事,他总比赵振声好对付。所以还请诸位再忍耐坚持,等胜利了,就......"
他洋洋洒洒的说了许多。底下人也只好勉强的应和着。等他发表完宏论,走的远远的了。屋内才低声的咕哝议论起来。
"顾文谦现在也说不上话了。"有人说。
"他不行。只有当年易参谋长说话顶用。"
"是,荣老三那时候全听易先生的。易先生被炸死以后,他就开始胡闹上了。"
"唉......"
"他最近怎么跟发了疯似的?原来也没这么急脾气。好家伙,今天就这么把老葛给---------老葛死的太冤了。"
听众之一用手指指太阳穴:"可能是打针,把自己给打神经了。"
抱怨归抱怨,看着盘子里那颗人头,诸位长官们还是回去各带各兵,向虎头驿杀了回去。
荣祥毫无预兆的忽然翻脸,实在大大出乎傅仰山的意料。
他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可是没想到还没等到要送神呢,这尊神自己就已经反噬过来。他手忙脚乱的一边派兵布控,一边往城中傅靖远处送信。可是一共就只有那么几个兵了,再怎么防也挺不了几天的。双方打了不上三天,阵地便向虎头驿方向推进了二十里,隔着阵地,几乎可以望见傅仰山居住的那所漂亮宅子。傅仰山算算日子,等到傅靖远带兵赶过来,怎么着也还得两天,这两天......他摇摇头,就看自己的命了。
入夜时分,他亲自来到阵地,检查人员布置情况。双方离得太近了,如果天再亮点,就可以将对方阵地看个清清楚楚。
傅仰山点了根烟叼在嘴里,很苦涩的吸了一口。
他不知道,荣祥此时,也正在阵地中。
荣祥的来意和作为与他是一模一样,同样是检查人员布控,同样是盘算着傅靖远援兵抵达的时间,同样是嘴上叼着一支烟。
幽幽的吐出一口烟,他也望着对面的阵地。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小红点。一闪一灭。
只有一个小红点,除此之外,便是苍茫的夜色。
荣祥心念一动,随即微笑着将烟卷吐掉,拔出枪来稳稳瞄准。
啪!
这声枪响在夜中显得极其清脆。只见那小红点猛然在半空里划了个弧线,然后便像一个小型的流星一样,倏忽间便落下去不见了。
双方都有些骚动。军需处的陈主任在一边站着,先是不明白荣祥怎么对着虚空放枪,待看到那红点灭掉,而对方阵地的喧哗声愈来愈大时,方反应过来,连忙开口恭维赞美道:"枪法如神!枪法如神呵!"
荣祥一笑,心想不知是打中了哪个倒霉的。然后便转身回去休息了。
第 25 章
他这阵子便住在阵地附近的一趟平房中,连接下了几天大雪,地上时化时冻的,结了层冰壳。他一路扶着个勤务兵,一步一滑走的好生艰难。而那勤务兵也似乎是有点怕他,扶他时胳膊伸的长长的,极力想要保持距离。荣祥走了十米,踉跄了三次。扭头再看那勤务兵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有气,一把甩脱了他道:"你把小孟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