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事1931————尼罗[上]
尼罗[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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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个阴天,虽然没下雨,可是空气湿漉漉的,微微的凉意,一点一点的沁透衣服,最后直凉到骨子里去。荣祥最怕这种天气,因为腿上的枪伤会隐隐作痛--------早晨时还不大觉得,可到了中午,那痛痒强烈的漫延开来,让他恨不能拿把刀子,将那块粉红色的圆疤连根挖出来。
为了这个,他今天不得不加大了吗啡的剂量,以暂时免受伤痛的困扰。在登台观看阅兵之前,他还和赵振声到旁边的打靶场试了几把新到的德国枪。他在射击方面似乎颇有天份,加上刚打完吗啡,手是异常的稳,所以竟连中三次十环,引得赵振声带头鼓起掌来。一时众人围上来,将他恭维的心花怒放。
士兵终于集合完毕,赵振声为了表示对荣祥的尊敬和重视,特意请他发口令。荣祥却之不恭,可他从未大喊大叫过,声音怎样也放不开,说"走"的时候,下面大半士兵根本就没有听到,剩下小半也很茫然的看过来,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这让荣祥很是尴尬,他扭头对着赵振声耸耸肩,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赵振声本来是想好好的在荣祥面前显示一下军容的,谁知下面这三个臭豆腐块在紧要关头,竟一起木讷起来。这让他气的发疯,大踏步走到高台边缘跳下去,他站在队伍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撸下帽子指向众人:"你们他娘的倒是走哇!"
这一嗓子振聋发聩,队伍立时移动起来。
荣祥见赵振声跳下去了,自己也只好下台阶走到赵振声身边。众多士兵一起行进,脚下扬起的尘土黄烟一般的腾起来,荣祥被呛的喘不过气来,转身过去咳了一声。赵振声也转了过来,他似乎是要准备说点什么,可是话还没出口,忽然发现荣祥的副官正一边飞跑过来一边大喊着什么。扭头一看,他气的要再次发疯。
原来那齐步走的士兵们,因为没有收到转弯口令的指挥,正像一座古罗马方阵一样,气势汹汹的压了过来。他连忙下令立正,可是偏巧这时候,全场士兵一起喊起口号来------这本来也是阅兵的一项,几万人的呐喊声响成一片,让赵振声的嘶声呼喊变成了一段可笑的默片。荣祥一把扯住赵振声的胳膊想跑,然后为时晚矣,士兵方阵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他们好像融入江河的两滴水一样,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因为事先赵振声曾经严厉强调过军人应有的纪律,所以诸位士兵和军官们虽然看见赵振声和荣祥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可是因为没有命令,所以除了侧过身子尽可能的让开地方之外,也再无他法。第一个方阵过去了,第二个方阵又毫不客气的开了过来。这回赵振声瞅准时机,回身抓住荣祥拔腿便闯,硬是在人潮中开辟出一条道路,终于突围出来。此时前方的队伍已经走到检阅场的围墙前,无路可走,只好原地踏步。
荣祥和赵振声的帽子都被挤掉了,衣服也失了原来的笔挺整洁。赵振声一时间不知道是解释好还是自嘲好,笑了一声道:"我这个队伍,纪律是很不错的。"
荣祥有些不满,但依然保持着和缓的语气:"的确如此。军队需要纪律。"
"是是是。"赵振声答道。他也是虽然脸不变色,可是心里很有些不舒服,有一种出乖露丑的感觉。
虽然阅兵不利,可是晚上的宴会总还要照常举行的。荣祥心里晓得这是赵振声先向自己亮亮家底,然后再进一步亲近拉拢,最后的目的,还是让自己帮着他去打傅仰山。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所以再看着赵振声这般讨好自己,心中不禁暗暗的觉着好笑,有一种促狭的快感。

第 21 章
赵振声和傅仰山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像--------比如说,都很好热闹,并以此为待客标准,声势越大,诚意越深。
荣祥在西安呆了几个月,因为是块肥肉、或者说是刚出锅的热馒头,所以凡是重大一点的宴会,都少不了请他做上宾--------之前在奉天,他可是没有这样高的待遇的。
傅仰山的宴会似乎是专往奢华的路子上走,也是他有好几座极华丽的私人府邸,所以有条件在家中举办盛大的聚会。他的社交圈子也很有限,无非是些军政界的要人,其中再夹杂几位社会名流来点缀一下而已。和他相比,赵振声的交游似乎就要广阔得多。荣祥更喜欢去赴赵家的宴会,因为可以看到各色人物,而他作为一个满清遗老的儿子,在奉天的生活内容一直是很单调的,除了老狐狸和花花公子之外,他没有机会认识第三种人。
此刻,他正在听城西甘珠寺的活佛说话。活佛是个看不出岁数的胖子,面相很庄严,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他很乐于同荣祥讲述一下甘珠寺的历史,因为荣祥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不管他是否真的在听,只要貌似是听,活佛就很满意了。可惜活佛没有满意多久,一个扶轮社的美国牧师走来打断了他的话,美国人用很蹩脚的中文向活佛问好,然后就开始抱怨自己在藏民中间传教有多么的艰难,听了他的抱怨,活佛又恢复了满意的神态,并且用一种诚恳的语调,怂恿那名牧师深入到藏区腹地试试看。
荣祥趁着这个机会离开活佛,走向坐在角落里的颜光琳。
"颜小姐,你好。"
听到他这样生疏而客气的问候,颜光琳很勉强的一笑:"你好。"
荣祥坐到沙发的另一端,隔着半米的距离问道:"今天傅先生没有来?"
傅靖远一度追求颜光琳到疯狂的地步,他变成一条跟屁虫,只要有颜光琳出现的场合,他是百分之百的必到。这引起了许多人的误会,甚至颜家自己人也以为他俩在恋爱,并且一致认为可行,甚至还打算筹划一下订婚事宜,颜光琳听了,登时便气的大哭了一场。随即与傅靖远通了电话,说了许多绝情狠毒的话。想那傅靖远也是有自尊心的,果然这次就没有出现。
听了荣祥的问话,她的烦恼心事一下子被勾了上来,连忙转移话题:"活佛很爱聊天的,我猜他在同你讲甘珠寺的历史吧?"
荣祥笑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颜光琳第一次看到荣祥笑得毫无心机,竟是纯净如孩童一般的模样,不禁自己也微笑起来:"我那时回国不久,被他看到后,狠狠的讲了一大通-------只好硬听着,无聊死了。"
两人说完这个话题,冷场一分钟。颜光琳拿起面前的汽水喝了一口,竭力的搜索枯肠,想要找出点趣事谈一谈,刚刚想出些眉目了,却听到那边的荣祥轻声问道:"颜小姐,我是个寡言的人,你和我谈天,想来一定觉得很乏味。"
这句话虽然客观,却完全出乎颜光琳的意料,她立刻扭头看向荣祥-------二人目光相对,也不知是错愕还是传情。
"哪有呢?"颜光琳红着脸转过头,对着汽水杯子说:"没有的事儿。我不喜欢话多的人,太聒噪了。"
荣祥想到滔滔不绝的傅靖远,心里有一种淋漓的快意:"那......"他故意放低了声音:"我呢?"
颜光琳盯着汽水杯,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
荣祥换了个坐姿,离她稍近了一点:"你喜欢我吗?"
他问这话,其实只是想碰碰运气,虽然没有胜算,但料着怎么也不会被颜光琳扯起来再挨一回过肩摔就是了。潜意识中,还是想要同傅靖远比试一下。他现在的生活与傅靖远已经没有任何交集,若说还有一点关系的话,那就是这位颜光琳小姐了。
他想,只要颜光琳红着脸跑了,那我就不算输给傅靖远。如果颜光琳支吾着不肯正面回答呢,那我就算赢了。因为自己这句话来的实在是太突兀,简直有莫名其妙之嫌。一般的千金小姐听了,会生气的。
他眼巴巴的观察着颜光琳的反应,只见她先是凝视着那个玻璃杯子一动不动,然后忽然回过头来,脸和眼睛都有些发红。这几乎吓了他一跳,不明白颜光琳怎么一下子就变得红头涨脸。
"你喜欢我,那么--------"颜光琳目光如刀的盯着荣祥:"你又能给我什么承诺呢?"
荣祥垂下眼帘,似笑非笑的向她偏了偏头:"我带你逃走。"
"逃走?"
"是啊,我们偷偷的离开这里。"
"那不是私奔?"
荣祥有点乱,他没想到颜光琳的反应会是这样:"一样吧。"
"可是我不想和你逃走或私奔,你如果要同我结婚,尽管光明正大的到我家来提亲好了。"说完这句话,颜光琳猛然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说的过火了---------怎么就提到了结婚?这可不是女孩子该说的话吧?
与她有同样感觉的,还有荣祥。
他可没想娶这么个小姐回家。他自己过的习惯了,想象不出家中再添一个少奶奶会是什么样子,况且现在也不是结婚的时候。
所以听了这话,他只好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找借口起身,落荒而逃。

荣祥没等宴会结束,便匆匆离去了。
他是真有事,所以赵振声也没有怎样挽留他。城南那边,他的兵和当地的巡警们火拼上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能让胆小怕事的巡警都抄起家伙来,肯定是大兵们已经闹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
起因是很简单,一个士兵在警察局门口的杂货店里买了几包烟,这倒没什么,问题是,士兵付给老板的是满洲票子。
这种货币,在西安只能算是一张废纸。老板怕惹事,想着把烟白送了便是。谁知士兵一定要给钱,并让老板一定要找钱。那票子的面额巨大,老板就是卖了半个铺子,也找不起这个钱,双方便发生了争执。这很快惊动了警察局,可是还没等巡警说什么,大兵们已经同围观的市民混战起来,结果立刻便酿成血案。警官本是要来劝解的,可是话还没有说完,竟被赶来应援的满洲士兵一枪给毙了。
终于,一片大乱。
荣祥每天出入于西安所谓的上流社会中,听到看到的都是对自己的奉承与褒奖,所以对于自己目前在西安的形象,有着与事实出入甚大的认知-------其实这也难怪,整个西安城里只有傅靖远敢总跑来指责他,而傅靖远的话,他向来也不大往心里去。他一直晓得自己的部下在这里不规矩,因为没钱发饷,所以总不大管。可是他没想到,竟会闹到与市民警察动起刀枪的地步。
他的汽车开到半路,就听说前方已经来了宪兵弹压地面,可是又前进了不到五十米,便远远的看到黑烟腾空而起,想必是现场着了火了。荣祥心想不好,不知道那边到底有多少自己的部下和武器,可是这汽车不防弹,显然不大适合开到那样混乱危险的地方,而且就算没有流弹的威胁,愤怒的百姓们也会把他揪出来撕成碎片的。
他一边思索一边开始微微发抖,小孟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他的异常,不等吩咐,自作主张的调转车头,从大道一路向家中飞驰而去。荣祥刚想开口阻止,可随即而来的抽搐让他骤然瑟缩起来,痛痒从骨头缝里迅速的渗透到四肢百骸,他吸了下鼻子,竭力的还想保持正常的仪表。可是已经无法重新坐直身体了。
从赵公馆到荣家,路途颇不近。小孟一边加大油门一边狂按喇叭,汽车风一样的掠过街道,惊得行人纷纷躲闪叫骂。终于开到行人稀少处,他一个急刹车,随即跳下来打开后备箱,将装着针管药剂的皮箱拿了出来,然后极麻利的上车坐到荣祥身边。
荣祥斜靠车门坐着,头已经垂到膝盖上。小孟一手拿针,一手便去拉他的左手,可是一拉之下,却是不动。小孟这回用了劲,才发现荣祥正紧咬着左手衣袖。也许是肌肉过于紧张的缘故,不论小孟怎样的拉扯,他始终无法松口,口水流下来,将袖口也染湿了一大块。小孟无法,只得先将针小心放好,然后一把将他的右手扯了过来,三两下撸起袖子,露出手臂。
他没想到荣祥的肌肉会僵化到这般地步-------竟然连针头都刺不进去。用力拍打揉捏了一会儿,依然毫无缓解。而荣祥似乎是已然难受到了极点,他先是咬着袖子痛苦的呜咽着,然后在小孟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忽然一头撞向车门,小孟连忙探起身抱住他的头,一边扯他的左手一边好言劝他道:"三爷,您松口,松口就能打针了。"
荣祥已经陷入迷乱状态,哪里还听得懂小孟的话。眼看着他像条油锅里的活鱼似的又要打滚挣扎,小孟只好一手护了他的后脑,一手伸到前方驾驶位处拿过匕首来。他尽可能的将荣祥的左手扯开,然后一刀划开西装袖子,这才把荣祥的左臂拉了出来。
幸好左臂肌肉依然柔软,能够进行正常的吗啡注射。打完针,小孟收拾好皮箱放回去。然后回到驾驶座继续往家开。
荣祥姿势扭曲的半躺在后座上,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神志。他呸的一声吐掉了那半片衣袖,然后掏出手帕擦了擦下颏和颈部的口水。
"我和二哥一样了。"他悲哀的想:"又难看,又恶心。不过幸好没有被外人看到。"

这日满洲兵与地方巡警之间的火拼,在西安市内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本来市民们就已经对这些外来的兵痞们深恶痛绝了,这次他们又在火拼中打死打伤了许多无辜平民,这简直嚣张可恨到了令民众忍无可忍的地步。
市内在接下来的两天内举行了几次大游行,表示对这些满洲兵的反感与抗议。这回陈敬甫实在无法自圆其说了,只好又去讨赵振声的示下。赵振声对此很是踌躇,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办法来。在心里,他未尝不怨荣祥--------若不是他如此纵容部下,怎么会闹到今天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谁知荣祥没等他想出解决方案,自己忽然提出告辞了。
这可大出赵振声的意料-------他若走了,谁来帮自己打傅仰山?可是还没等他把挽留的话说出口,荣祥已经带着部下们,先行一步的跑去潼关了。
这个举动本身,已经明确的表示出了荣祥的态度。赵振声有点不痛快,心想你不同意就算了,何至于跑的这样快,难道还怕我赖上你不成?

第 22 章
抵达潼关之后,荣祥的生活又暂时恢复了平静。他像头卧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一样,冷静的窥视着西安城内的所有动静。
从赵振声联合他去打傅仰山开始,他就谋算着要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了。满洲兵的闹事是一个太好的契机,现在说起来,外界都认为他是广受抨击、不得不走,无奈何才跑到潼关来的。
他离开西安不久,赵振声就向坝上发了兵-------他终于还是给自己找了个伙伴,就是那些回人军队。
本来傅仰山和回军打的是难分难解,不分胜负。可是如今插进来一位赵振声,情况就发生了大变化。傅仰山的军队立刻处了下风,被回军打的连撤三十里。回军只想要回坝上的土地,所以追到了边界,也就自动停战了。换上赵振声继续开打。
傅赵二人在城外恶战,城内也是一片暗流涌动。赵灵均被人暗杀了,空下了一个警察局长的位置。陈敬甫想让自己的内弟顶上,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操作,傅仰山已经指派城内的亲信一番运动,把位置直接给了傅靖远。
这把陈敬甫气的要命,可是没有赵振声的命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城外一战还不知谁胜谁负,万一傅仰山赢了,那这傅靖远依然还是这西安城里的皇弟,轻易得罪不得的啊。
傅靖远也并不开心,事前也没有人来征求他的意见,糊里糊涂的便成了警察局长。穿上簇新的一身黑色制服,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种"沐猴而冠"的味道。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他知道大哥在城外的情势颇为紧张,而自己作为他唯一的弟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荣祥坐在书桌前,哗啦哗啦的翻阅着一沓文件。
傅赵二人现在已成两败俱伤的形势,可是目前看来,还是没有议和的苗头。这让荣祥异常的兴奋。他放下文件,披着大衣在屋中来回的走了几圈,心脏跳的极快,简直有些发慌。
经过了这么久的沉沦,他终于又回复到了在奉天时-------或者说,是易仲铭在世时的那种状态了。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讲,理想内容的明朗化是最有效的兴奋剂,足以让人在垂死之际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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