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颜家,他出乎意料的扑了个空,问颜小姐哪里去了,他家的大少奶奶很和气的回答道:"一早儿就去女大找同学玩儿去了,傅先生有什么事,我倒可以代为转告一下。"
傅靖远讪讪的:"哦,我没有什么事,谢谢您,那我先走了,再会。"
离开颜家,他钻进锃亮的新车中,只恨自己起的太晚,结果白费了这一天的时光。可人海茫茫,就算去了女大,也未必能找到颜光琳,只得恨恨作罢,灰溜溜的发动汽车,准备回家。
无聊的挨到傍晚,他决定自己去看电影。
电影院现在并没有什么新片子,他独自坐在贵宾席上,忽然怀疑自己是否有些过于洁身自好了些。
傅家的二爷,竟然一个人跑来看电影。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消逝。他毕竟是受过文明教育的,对于爱情与婚姻,总还存着些纯洁而神圣的向往。同时,他也永远不会像荣祥那样,招摇过市的同些个戏子混在一起,白白的落下个花花公子的名声。
想到荣祥,他重重的哼了一声,仿佛荣祥就在他面前似的,愤然把头扭了过去。
然后,他就真的看到了荣祥。
眼前的场景实在太富有戏剧化了,荣祥隔着三个空座低头坐在那里,旁边一个女孩子正在东张西望的把头乱转-------不是颜光琳又是谁?
傅靖远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摘下度数不高的眼镜,眯起眼睛又仔细看了看:没错,就算灯光再怎么暗淡,他总不会连荣祥都认不出来吧?
颜光琳怎么会同他在一起?
傅靖远立时感觉脑子里嗡了一声,仿佛浑身的鲜血都涌了上来。他胡乱戴上眼镜,脸红脖子粗的猛然站起:"光琳,你怎么和他在一起?"
他这一嗓子喝出来,将对面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颜光琳慌乱了一瞬,随即恢复镇定:"靖远,这么巧你也在。"
荣祥却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又把脸转向前方。
傅靖远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嗵的一声又坐回椅子,这回他把质问对象改为荣祥:"喂,你不去捧温庭湘的场,怎么有兴趣来看电影了?"
荣祥向他侧过脸,轻描淡写的答道:"今天,陪颜小姐来看。"
傅靖远恨的咬牙切齿,他这句问话的重点在温庭湘身上,可是荣祥却偏不搭他这个碴儿。
"哦,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光琳这样熟络了?"傅靖远一边说一边觉着自己仿佛在向下沉-------自己的问话太幼稚太可笑了,他意识到,同荣祥相比,此刻的自己仿佛一只气急败坏的小丑一样。
荣祥这次没有回答,他俯在颜光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二人起身,荣祥向傅靖远略一躬身:"我们先走了,改日见。"
傅靖远没有机会再说话,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就这样走掉了。
其实事实,和傅靖远眼前所见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可是因为颜光琳并没有和傅靖远真正交往的打算,所以今时情景,只觉得没有必要同他解释,免得让荣祥还以为自己和这个人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谁知他越说越不上路,所以荣祥提议要走时,她也未作反对。
她是下午在女大门口的小公园里遇到荣祥的,那时他正坐在树下的一条青石长凳上发呆,午后极烈的阳光滤过参天古树茂密的枝叶,那光影便斑斑驳驳的洒了他一身。天热,他上身只穿了件白衬衫,乌黑的短发略微有点汗湿,却更显出些蓬勃的生气来。
这样的荣祥,看起来有种异常纯粹的书卷气,几乎像个大学男生。
于是,她忍不住,走到了他面前:
"荣先生,你怎么大热天的坐在这里?"
荣祥诧异的抬起头仰视着她,愣了两秒钟方站起来:"哦,颜小姐。您好。"
他这两秒钟的停顿让颜光琳产生了误会,她以为荣祥把自己的模样给忘了,所以再见之时,他一时没有认出来,才会表现的那样迟钝。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就先把她自己给激得斗志昂扬起来,她颜光琳,风华女中公认的校花,竟然会被人忽视到如此地步?简直是见了鬼了!
在这种斗志的支配下,她故意笑出两个酒涡来:"荣先生,谢谢你的礼物。"
荣祥复又坐了下来:"不用谢,是我给您添麻烦了。很过意不去。"说完这句话,他抬头又看了眼颜光琳,因为忽然发现她的笑容着实是很甜美。
"你真是心思很周到。也谢谢你送给我的小说。我一直很喜欢艾米利的作品呢。"
"你喜欢就好。"
"呵呵,你说话真是有点......老气横秋的。"她索性坐到荣祥身边,当然,离着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可是作为一名千金小姐,她这种举动也算得上是大胆了。
荣祥听了这句评语,不禁反问道:"那您觉得,我该如何回答呢?"
颜光琳认真的想了想:"你该说‘太巧了,我也喜欢',这样就合适了。"
荣祥一笑,他根本就不知道艾米利是谁,他也根本就没有兴趣来和这些富家千金们打情骂俏,因为麻烦,不但开始时就要大费周章,而且到了善后时,又绝非花点钱就可以打发的。所以他一向都是找干净漂亮的少男少女,优伶歌女都无所谓,只要能满足他一时的兴致就成。他没想到眼前这位颜家小姐会摆出一副要和他长谈的架势来,这让他有些后悔,后悔不该送她衣服与书,昨晚只把她送回家中便足矣。
那个念头就是在他准备托词离开时,忽然冒出来的。
她是傅靖远的恋人。他想。
也许还不是恋人,只是傅靖远单相思。不知道这颜光琳有什么好,让他那么死心塌地的追求。看在舞会上他那副苦苦巴结的嘴脸,真是可笑。
如果有一天他发现颜光琳已经成了我的人,想必那副德行会更为可观的吧?
想到这里,他安心的又坐了回来。聊天不是他的强项,可是他很善于倾听,温柔的、诚挚的、倾听。而事实上,对于女孩子来讲,倾听的姿态往往比口若悬河要迷人的多。
他们是下午一点多相遇的,四点钟时一同上了汽车,荣祥借口添衣服先回了趟家,然后两人去西餐馆吃了晚饭,饭后看着时间还早,便又同去了电影院,再然后,就碰上了傅靖远。
因为傅靖远的恶劣表现,双方都有些同仇敌忾的感觉,所以出了电影院,倒是分外的更亲近了一些。此时天色微暗,荣祥把颜光琳送回上次的那个拐角处,他难得的从下午一直忙到晚上,目送颜光琳的身影消失后,他疲倦的倒在车后座上。
他对自己说,明天要好好的休息一天,谁也不理,谁也不见。
第 20 章
可惜,事与愿违。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被突然来访的赵振声请出了被窝。
草草的洗漱穿戴了,他睡眼朦胧的下了楼:"振声兄,早啊。"
赵振声一笑:"兄弟,我今天算是扰了你的好梦了。是我想的不周,我起早惯了,所以一有事情,不问时间的就跑了过来,对不住。"
荣祥从小孟手中接过咖啡喝了一口:"哦?是什么事,要劳烦振声兄亲自跑一趟呢?"
赵振声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傅仰山在坝上大败的事情么?"
"坝上"就是傅仰山同回军正在争抢的一块土地。听了这话,荣祥摇摇头:"我不知道。"其实他是知道的,身在异乡,总要尽可能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行。可是在赵振声面前,
他不得不时常装傻。
"消息被压下来了而已。他这次怕是大伤元气啊!"
"哦,是么?"
赵振声见荣祥只是简单应着,并不肯往实质内容上谈,索性打开了天窗说亮话。他这番亮话一说,荣祥的脸色顿时有些千变万化起来。
赵振声是来拉他入伙,想趁此机会将傅氏力量一举灭掉。然后同回军修好,这西北王的位子就当仁不让的是他赵振声的了。至于荣祥这方面所得的好处,当然也是许诺的天花乱坠,听后令人不禁怦然心动。
赵振声口才是很不错的,可是早先听过中岛秀雄的几次演讲游说之后,荣祥已经有了这种抗煽动的免疫能力。此时他只微笑着看着手里的咖啡杯:"振声兄,你得让我想想。你知道,我是外人,我的顾虑,比你们要多的多,希望你能体谅。"
"当然当然。我等着兄弟你的决定。"赵振声答应的极为痛快。
送走了赵振声,荣祥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沉的几乎要跳不动。他晓得,自己的清闲日子是又一次的过到头了。
帮着赵振声打傅仰山,抑或是帮着傅仰山打赵振声,对他来讲,分别不大。他不想打,从来就不想。可是命运推着他,一路踉踉跄跄的,非得选一条路不可。当年日本人这样逼他,现在中国人也要来逼他。他几乎有些愤然了,可他也知道,自己逃不过。这种命运,从他和易仲铭合谋继承家业时便已注定,可那时,他不知道权力竟能让人如此的身不由己。
如果那时早知道了,自己还会费尽心思的去争去夺吗?
他犹疑的想了一下,随即望着自己的胸口点了点头:还是会的。为什么呢?却不知道。
傅靖远来时,荣祥正在和部下的军官密谈。
军费和武器的开支上面都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赤字。现在士兵们大多是扛着杆枪自己去讨生活,途径则无外乎明抢暗偷两条。现在秋天到了,冬衣的着落也还是一点没有。算来算去,简直令人头痛。
不能想,细想起来,简直没有活路。s
所以面对傅靖远时,他的脸色极差:"你来了?坐。"
傅靖远永远都不懂如何看出他人的心事,他以为荣祥之所以摆出这幅臭脸,是因为对自己有意见的缘故,这令他几乎有些火冒三丈:"喂,我有事问你!"
"说。"荣祥从茶几上的银质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那个小孟立刻鬼似的从楼梯后面转出来给他点上了火。
"你......"傅靖远本想问"你和颜光琳到底是什么关系",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的发生了改变:"你怎么又添上了吸烟这个嗜好?"
荣祥抽烟的姿态很不雅致,同他这个人的外在形象极不相配--------鼻子和嘴一齐等不及的喷着烟,是一副狼吞虎咽的、恨不能将那根烟一口嚼了的样子。
"消遣而已。"他烟雾缭绕的答道。
"你真是好兴致-------一点一点的自杀。"
荣祥躲在烟雾后面,淡然一笑:"多谢关心。"
傅靖远捻了捻手指,压制住想把他嘴上的烟拔下来的念头,转而提起正事:"我说,你和颜光琳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这个问题让荣祥心中一阵感慨:他们年龄相仿--------甚至傅靖远还要大他两岁,自己这边活得出生入死、心力交瘁;而傅靖远那边却是只一心的琢磨着如何追女孩子。人和人果然是大不相同。痴人有福,他觉得傅靖远这人就有点痴气。
"没什么关系。"他略带嫉妒的答道。
"你顶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还小呢,你少去招惹她。她不是温庭湘小月容之流,你不要害人!"
荣祥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别扭:"你这叫什么意思?"
"你少明知故问了。你在外面胡闹到什么地步,自己还不晓得吗?"
"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成天不是包舞女就是捧小旦,现在又去缠着光琳,你说你怎么了?"
荣祥手指夹着烟,气的一时无话可说,只瞪着傅靖远。直到香烟烧到了手指,他方受惊似的一抖,烟蒂落在地毯上,立时便燃出了一个小小圆洞。
"我倒不懂了。"他强作镇定的答道:"听你的话,仿佛把颜光琳和我放在一起,就辱没了她似的。"
傅靖远点头冷笑:"那你以为呢?"
他最近因为生活优渥,稍微有些发胖,脸又圆了一些,配上那点子不屑一顾的冷笑,正是一副笑面虎的模样。荣祥瞟了他一眼,忽然有种不堪入目的感觉。
"傅靖远,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听了这话,傅靖远简直不知用何种语气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惊诧与不齿:"你还要我怎么对你?是,我们是吵过几次架,可哪次我不是为了你好?你又哪次体谅了我的苦心?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令人失望之极!"
"你少来跟我讲大道理!听了就烦!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你倒是一副好口才!"
"我当初也没料到你会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荣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懂个屁!"
"你懂的多,不也一样是被日本人打了个落花流水,最后丢盔卸甲的逃来西安了吗?你和你的部下就好像瘟疫一样,统统的都是那么讨人厌!"
荣祥听到这里,霍然站了起来。傅靖远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一步跨过茶几到了面前,弯腰抓住了傅靖远的西装领子便往起拉:"你给我滚!"
傅靖远的情绪从惊讶直接跳到了反击。他顺势起身,扯过荣祥的一条胳膊扭身便是一个过肩摔,只听嗵的一声,荣祥整个人先是结结实实的跌进沙发,随即又滚到了地上,将那茶几撞的一歪,几上一只茶杯应声而落,刚好砸在荣祥的脸上。
瞬时,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傅靖远也有点发懵,他从不晓得自己的功夫有这么好,竟能一下子就把荣祥打倒---------可这并非他的本意啊。
小心的弯腰探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荣祥:"哎......你没事吧?"
荣祥疼的哼了一声,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茶水,自己坐了起来。
傅靖远看他神气不对,不知道他是被自己打老实了,还是在酝酿着新的一击。只见他颧骨上隐隐的一块红,想必正是被茶杯砸过的痕迹。
这让他心中顿时愧疚起来。踌躇了一下,他决定放弃自保,主动的靠到荣祥身边蹲下:"我不是故意的。"
荣祥的目光很游移的看了看四周:"哦。"
傅靖远抬手,轻轻的触到他的面颊:"疼不疼?"
荣祥猛然低下头躲开了他的手:"你行啊!"
"你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打我一顿?"
荣祥翻身起来,径直向楼梯走去:"别来这一套了,聪明的话就赶紧滚!"
傅靖远当然是个聪明人。
荣祥从来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今天挨了自己这么重的一下子,怕是心里恨得都要拔枪了吧。当然他不敢拔,因为这是西安,自己是傅仰山的弟弟。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出了危险来。一路飞车回了家,他越想越后怕。
这个后怕,不只是为他自己,也为荣祥。他知道人下手时未必总有分寸,万一把荣祥摔坏了,可怎么办?
他满心想的都是这个,以至于晚饭都忘了吃。
赵振声站在高台之上,下面的士兵们已经排成三个巨大的方阵,军官们在方阵间来回巡视着,以保持队伍的肃静与整齐。
这里马上就要举行一个盛大的阅兵典礼。赵振声为了在荣祥面前能够显示出己方的军威,特意为这些士兵们赶制了新军服。新军服的颜色介于灰绿之间,本是当地大布厂印染时操作失误的产物,结果被赵振声以抢劫般的低价收购了去。虽然这种颜色看起来有些不干不净,可毕竟是簇新的,穿上身去总比原先的破烂黄皮好的多。
检阅场是一色的黄土地,事前已经被平整好了,上面摆着臭豆腐块一样方正的队伍,一打眼看起来,也颇过得去。赵振声走到高台边缘,换了个角度看过去,还是感觉很满意。
荣祥站在台子中央,也是一身的戎装。军帽的帽檐压下来,半遮了一双眼睛。他似乎是又瘦了一点,显得愈发笔直高挑。后面的小孟也换了身副官服色。这小孟跟着荣祥,就好像是个变色龙一样。在家他是仆人加医生,出门他是司机加保镖,也许还要兼任通译。等进了军营,他又成了副官兼勤务兵。荣祥也不知怎的那样离不得他,大概是从小训练出来的人,使唤起来格外得心应手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