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上]
森林鹿[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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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急劲,唐军万火齐射,点燃了城上用来填塞墙洞的木料,又借风势燃着西南城楼,火势延入城内,处于孤绝山顶上的辽东坚城不移时即成一片火海。天可汗御驾入阵督战之下,登上冲竿顶端的唐军勇士不要命地狂嗥挥矛,借着冲竿向城墙搭落之势,和身扑入城中,象舂米一样捣碎了高句丽人抵御的大盾,后随军士蚁附爬墙而上。
辽东城破。
那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城中所有屋宇,烧死城内一万多人,另有一万多高句丽军士和四万户平民被俘,大火过后剩下的粮食仍然够远征的唐军全军食用数月。一雪汉人军队前耻的皇帝命令燃起烽火,向远在河北定州的皇太子李治报捷。烽烟由东北向西南一驿驿燃起,所过之处万众欢腾。
一切,都起于皇帝在战场南风中举起的那只右手。
就是在此次征辽的最后阶段,顿兵于安市城下三个月里,李世民陛下仍然会不时显现出异常机敏的战阵反应能力。社尔记得一天黄昏傍晚他随皇帝在城外走马散步,随意闲谈间,皇帝突然下令敛声,叫他们倾听城内的"异常动静"。十几个侍从听了半晌,除了黄昏炊饭时响起的杀猪宰鸡嘶叫声,一无所获。
我们围城两月,城内已经惜粮节食很久了。今天突然烧肉飨祭,是在慰勉士兵,准备夜里出城偷袭我军营地啊--皇帝叹着气教育一群反应迟钝的侍从。
半夜,安市城中果然有兵丁缒绳而下,想趁夜色偷袭唐军大营。得到皇帝敕知的行军大总管李世勣本已在营中做好准备迎击,但是......那位天可汗陛下竟然自己冲出了营去,随手召集身边唐军带到安市城下,一口气砍了几十颗脑袋,余下已经落地的几百名高句丽人四散奔逃,大都散入安市城后险峻高巍的大山,没有一个人有机会得知唐军大营的辕门是朝哪个方向开的--就这样,皇帝陛下还在马镫里顿足大骂胆小鬼,说是还以为他们会退进安市城,我军正好能趁安市开城门接纳他们时一举攻入......
阿史那社尔一点都不奇怪,事后李世勣将军脸上会出现那种又青又黑要吃人的神色。他自己那晚刚刚听到皇帝"朕要率先入敌城"的宣言后,脸上的表情也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又青又黑。
二十年没再上阵,李世民陛下的身体或者已经不再适应军旅生活,白刃格杀远程飚射或者也不复当年的骁勇神准,但那种对战争节奏敏感无比的天赋、对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因素的瞬间综合能力、对最佳应付方式的本能性选择,仍然没有离他而去。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社尔不能不承认,别人再怎么努力也学不来,再怎么练习也用不好,就是上天留给那些特别受眷顾者的礼物,让他们用以完成一项又一项神迹,赢得世间凡夫俗子的倾心顶礼膜拜,把平平常常的手下臣属也刺激鼓舞成怪物妖兽,再带领这些怪物妖兽去完成更多不可能完成的业绩......
效果很好很好,社尔承认。跟随皇帝渡辽水进入高句丽国土的大唐陆军只有六万余人,除去分兵防守及押运粮草部分,可以一次投入战场的最大人数,不过四万左右。每一次与高句丽军交战,唐军都是以寡敌众,然而唐军上下似乎对此全无意识,皇帝百官将领军卒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张开双臂乱捶胸膛大喊"快来快来打我啊"......然后敌军真的打过来之后,唐军好象没有任何数字概念一样,随便多少人都敢嗷嗷叫着冲上去还击狠揍,刀砍枪扎拳击牙咬,浑身上下杀成了血葫芦也绝不后退一步,直打得来袭的高句丽军手颤腿软转身奔逃,然后再追上去砍上几千脑袋抓个几百俘虏才算满意。
行军副大总管江夏王李道宗在新城以四千破四万,算是开了个好头,此后各军各部都赌着气攀比着专找高句丽大军欺负。克辽东,下白岩,皇帝率军移师扼守高句丽南部山区咽喉要道的坚城安市。在半岛北部的高句丽都城平壤闻讯,国相泉盖苏文征发各部大军十五万,由大将高延寿率领,沿南道来救援安市。军报传来,大唐皇帝御帐中的诸将竟是相视而笑--对于以"围城打援"的虎牢一战而扬名天下的李世民陛下来说,泉盖苏文这份献食,不可谓不丰厚啊。
高句丽兵力十五万,唐军兵力三万--可是如果高延寿不来攻击我军,那怎么办?李世民陛下愁眉苦脸地问。
如果高延寿足够聪明,以优势兵力沿山区边缘严密布阵,缓缓行军,把安市城中的军民粮草接应出来,一同撤走,回去择险要地势据守卫护平壤,那怎么办?甚至,这小子再聪明点,就在安市城内外分兵把守以据我军,让我们前进不得,后退又有辽水泥淖阻路,分兵抄掠我们的牛羊军粮,就是不与我军接战,生生把我军困死饿死在安市城下,怎么办?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竟是谁也答不上来。苦思移时的皇帝陛下怒上心头,拍案大骂--都是你们前期打得太不象话了,次次攻城掠俘大胜特胜,什么以一敌十以八百破一万的疯狂变态战果都打了出来,假如这次吓得高句丽倭夷闻风丧胆不敢与我军对撼了,那怎么办!
阿史那社尔肯定,帐内一片伏地请罪浑身颤抖的将领,一半以上是因忍笑忍得太辛苦而颤。
社尔......
皇帝突然转向侍立在旁的突厥将军的眼神,让社尔反射性地全身绷紧。那种不怀好意的温柔平静的微笑,社尔是太熟悉了......
刷刷几笔,一张手敕递过来--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总突厥千骑以诱之。
只许败,不许胜,接战便北,一定要将高军诱到朕驻军的六山来--这是随手敕附加的口敕。
贞观十八年夏,随驾至骊山温汤宫的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奉皇帝敕命,离开行宫,前往灵州,到随自己投唐后被安置的那里的旧部突厥族人中选募了三千精骑,加入征高丽的唐军。突厥人的骑射之术精绝天下,皇帝甚为满意,命社尔自己又从中选了一千骑编入御营飞骑禁军,其余两千骑混入大军。渡辽水之后,社尔及旧部骑兵一直随众作战,也没什么特殊使命。为什么在各军都战果辉煌耀武扬威的时候,这"只许败不许胜"的倒霉差使--就落到社尔一部族人的头上了呢?
不敢抗命的突厥王子,哀叹着奉敕出帐,召集自己的千名族人骑兵离营前去诱敌。
那时候皇帝选了离安市城东南八里的六山作为御营所在,高延寿的十五万大军则在离安市四十里外的地方。阿史那社尔统千骑突厥快马半日奔至,跟他预想的一致,当这千名族人得知此去不是求胜,而是要故意打输时,那情况用汉语"怨声载道"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一个年轻气盛的青年贵族还驰到社尔马旁,噘着嘴问--
伯克(突厥人对本族首领的尊称),听说铁勒族的契苾何力带八百人打败了一万多高句丽岛夷,我们这千名白狼战士一战就败退,岂不是要被所有人终生耻笑,从此以后在天可汗驾下再也抬不起头来?
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叹气。他和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那个铁勒族的年轻酋长很熟悉,两人交互宿卫唐皇宫禁也有多年了。契苾何力贞观六年随母入唐内附,九年就跟着卫公李靖去西击吐谷浑,为人骁勇忠直,战功既多,也深受天可汗李世民赏识,他对天可汗陛下更是崇拜得死心塌地。贞观十六年,何力奉诏去凉州探望母亲和弟弟,当时薛延陀汗国正强盛,何力的契苾部落和薛陀延人同属铁勒一族,契苾部落很多酋长都脱离大唐投奔薛延陀,何力的属下族人也劝他叛唐回同族,并且预先劫了他的母亲和弟弟送入薛延陀王庭。何力执意不从,族人将他强行胁至薛延陀真珠可汗帐下,当着薛延陀汗国的大可汗,契苾何力叉开双腿箕踞坐地,面向东方大唐长安,拔刀高呼--
岂有大唐烈士受辱贼庭,天地日月,愿知我心!
一刀割下左耳为誓,淋漓鲜血中,薛延陀王族男女亦为之动容,留情不杀。后唐皇李世民以承诺公主下嫁为条件,将何力赎回长安,此后愈加重用,宠信程度在蕃将中唯阿史那社尔能与之并肩。此次亲征辽东,何力受封"前军总管",亦是一如既往的奋勇杀敌。五月下旬唐军攻克辽东城后,南下进军白岩城,白岩背后的乌骨城发兵万余援救白岩,皇帝派何力带八百铁勒勇士前去截击,本来是说稍稍阻碍一下上万援兵的行军速度,让唐军主力能抢先在白岩城外占领优越地形迎击就好,谁也没想到......
"何力这傻孩子,"事后天可汗曾经哭笑不得地讲,"难道内附十几年,汉话还听不懂?再说我也不会成心叫他去送死吧?"
谁也没想到,年轻的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带八百人,就把一万多高句丽援军给砍得干干净净,让在白岩城外布阵的唐军主力望眼欲穿地等到天黑,一个鬼影也没等来。
当然唐军也是付了代价的,何力自己腰部就中了一槊,差点失陷在千军万马中回不来。尚辇奉御薛万备单骑杀入,将他救出战阵,铁勒将军怒火如狂,撕开战衣裹住腰伤,上马持矛陷阵再战,八百从骑见主将如此,也自奋勇进击。高丽兵哪里见过这等非人妖魔,大骇溃逃数十里,被斩首千余级,再不敢接近白岩城。
薛万备......社尔记得自己听到这个名字时,是吃了一惊的。不独是他,当时在场的包括天可汗陛下的所有人,记忆力好一点的,神色都布满了惊异。薛万备一家--应该是契苾何力的仇人才对啊......
那还是贞观九年,何力第一次随唐军出征吐谷浑之时,薛万备的大哥薛万均是何力的顶头上司,在一次战斗中被重重围困,受伤堕马,全亏何力领壮骑杀入才将他救出。没想到战后论功行赏时,身为皇帝旧部的薛万均竟嫉妒何力功高,也蔑视他是异族降将朝中无人,公然排挤他,自己冒领战功。何力素性直率刚强,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当场拔刀而起,要杀薛万均,被在场众将抱住劝解开才罢。等到战后回到长安,皇帝听说此事,召集当时在场的众人,辨明是非,怒责薛万均恩将仇报、讳败冒功,将要免掉他的官职转授何力,何力苦辞才作罢,然薛万均也由此颜面扫地羞惭良久......薛万备不在战场上趁机为兄报仇也就罢了,怎么还竟然舍命救护何力?
"一命还一命,"战斗结束后,薛家幼子以无比高傲的姿态告诉正在接受随军医生治伤的铁勒将军,"休当我薛家尽是气量狭窄的小人!"
契苾何力的眼睛越瞪越圆,终止于一声呛出喉咙的忍痛长笑:
"那你还欠我一条命!"
贞观九年吐谷浑战役中,何力救出的不止是薛万均,还有他的弟弟、万备的二哥薛万彻。
听完了前因后果的御帐诸将爆出一片欢笑,天可汗李世民却只是微笑了下,便再度埋首于案上的行军地图,继续规划打下白岩城和之后的移攻安市大战。
安市城外,阿史那社尔率千名突厥骑兵奔行四十里去和十五万高句丽援军接战,一路听着族人埋怨"别人都打胜仗为什么偏偏要我们败",眼看前方已经隐隐出现军队的黑影,社尔不胜其烦地反问一句"天可汗命令我们败退诱敌,你不想败,又能怎么办?"
伯克,我们冲上去真刀真枪硬打吧--年轻的突厥贵族子弟双眼闪闪亮--汉人能用四千破掉四万,铁勒人能用八百击退一万,我们白狼子孙就能用一千打败十五万!
想也不想地,社尔挥鞭抽向他脸庞,沉声怒喝:
有不听我令擅自行动者,杀无赦!
这些人都疯了,社尔在飞速奔驰的骏马上飞速地转着心思。以一对十在极侥幸的情形下或可成功,但绝非常策。从渡辽后唐高两军显现的战斗力差距来看,唐军以一对三或者对五,问题还不是太大......以一千对十五万,这孩子大概好几天高烧不退了?
或者说,随天可汗亲征的十万唐军,都集体处在"高烧不退"的狂热状态吧?
后来有空慢慢回想,阿史那社尔很快就明白了皇帝为什么独独派他领着千名族人前去诱敌。除了突厥兵马术精良、来去如风、进退方便安全外,皇帝应该也是看中了阿史那社尔一贯清醒冷静的心态,以及他对自己族人统领三十年的绝对掌控力。换作其他人,其他兵卒,如果真的头脑发热去"以一千对十五万",这一千人全军覆没倒还是小事,但如果因此影响了全军士气,让天可汗费尽心机煽动起来的高烧状态减退,那可就麻烦大了。
离安市城四十里,社尔与十五万高句丽兵接战,败退,回马便跑。正在犹豫不决高句丽大军见状大笑,叫着"唐人不堪一击太容易了"一鼓作气追赶,直追到城外东南的六山之下,依山布阵,决心恃众将三万唐军打回老家去。
高句丽国内并不是没有人材的。十五万大军的统帅大将高延寿身边,就有一位年老的智者,劝说他"唐秦王在内削平群雄,对外镇服异族,独立为帝,此乃绝世雄材,今举海内之众而来,不可敌也。我们不如顿兵不战,旷日持久,分遣奇兵断其运道;粮食既尽,求战不得,欲归无路,乃可胜也。"--正是唐皇李世民最担心高句丽军采用的"上策"。但面对六山上李世勣所率的可怜的区区一万五千唐军,拥众十倍倾全国之力而来的高句丽大将高延寿,又怎么可能不战自退,去跟唐军旷日持久地对耗守城呢?
唐贞观十九年六月二十二日,高延寿麾军向驻扎在六山西岭的唐军李世勣部发动攻击。
在阿史那社尔看来,这场战役的过程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喜赞叹的地方--当一支军队的行动全然落入对方的计算掌握,一板一眼地按照敌手为自己设下的路线行走,每个节拍都听从敌人指挥调动,那么这支军队人数再多、保家卫国的决心意志再强烈--也不过是向天可汗献上的一席精美餐点而已。
他领着族人回到唐军中后,便与余下三千步骑一起护卫皇帝挟鼓角偃旗帜登上北山,遥遥观望山下惊天动地的十五万大军进入狭窄山谷,直冲西岭的李世勣黑旗军。尘埃漫天中那面绣着"敕封英国公李"的黑色大旗一时被淹没,皇帝平静严肃地等待着,等到烟尘厘清,黑旗再度招展,而十五万大军也全部进入六山凹谷,便命鼓角齐鸣,挥舞军旗,由长孙无忌率领的唐军一万一千人已经从北山后绕道至山谷东面,此刻闻鼓角声而现身并进,堵住山谷入口,将高句丽大军全部困于凹谷之中。
西方天幕黑云翻滚,渐渐地占满了整面天空,将世界变成昏暗无光的修罗杀场。居高临下的社尔望着山谷中前趋后拥乱成一团的十五万高丽人,望着他们在东西两面箭雨下一排排呻吟倒地,望着谷中的溪水被鲜血所浸满涨潮,望着两万六千唐军听从北山上的皇帝军旗指挥一齐冲锋杀入山谷,切瓜砍菜一般辗碎胆敢抗拒天可汗意旨的东夷叛臣。天崩地裂,霹雳震响,两道雷电交击而下,映出了唐军中一个身着白衣奇服的壮士大呼酣战的身影。
突厥王子阿史那社尔骑马立在大唐皇帝李世民身边,望着山下那些与高句丽人血战搏杀的汉人、突厥人、铁勒人、契丹人、回纥人、靺鞨人、新罗人、百济人、奚人......这些民族在过去几百年间相互攻杀没有一天停止过,彼此之间仇深似海,除了在唐军威势下俱都臣服于天可汗外,没有任何关联能让这么多民族的战士并肩作战。社尔知道这些族属部落此次出兵为唐皇征辽效命,并不完全都是心甘情愿,甚至连他自己去灵州族人中征兵带到高丽,也还抱着一丝抗拒含怨的心情。即使各地募兵云集幽州初渡辽水时,各个种族之间仍有嫌隙,不同族属将士相互嘲笑、戏弄、骂仗的事层出不穷,只是在严厉的军纪下没有能兵革相见打将起来。社尔自己的族人,不也对曾是突厥人部属的铁勒族将领相当蔑视,对他们立下的大功很不服气......
但在此刻的六山凹谷战场上,这些汉人、突厥人、铁勒人、契丹人、回纥人、靺鞨人、新罗人、百济人、奚人争先恐后奋勇拼杀,服从着唐军将领的指挥调动相互配合协作,互为掩蔽,互为犄角,精密严整地从东西两面将战线渐渐推进合拢,就象一架无情的绞肉钢闸,将一队队高句丽士兵斫挤为血肉模糊的横尸......唐军的纪律是严明无情的,唐军的奖赏是丰富诱人的,对敌立功是光荣骄傲的,犯错受罚会遭到宿敌们的嘲笑羞辱,一场接一场的胜利之中,不知不觉地,所有种族的战士都不再耻于提及"为天可汗效命""为大唐效命"。唐军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胜利,大唐,是天下人共同的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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