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上]
森林鹿[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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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九年三月从定州出发时,指着身上的褐袍告诉皇太子李治:等我们父子相见,再换此外衣。当时听到的人怕也没多少当真......然而皇帝就当真了,即使盛夏流汗湿渍,也只让人拿去洗洗,便又穿上,拒绝在外人面前穿着其他的衣袍。很好很好,陛下你酷爱装扮成乞儿行者,那是你的审美问题,但当严冬来临以后,至少在那破袍子里再加一层保暖的中衣,不要让天下子民责骂我们没有照顾好皇帝--行不行!
由鼻酸迅速转为恚怒的突厥将军,在看到皇帝抖动着肩膀要抗拒自己为他加衣时,怒火更加烧灼得驱散了理智和惧意。他发誓,如果这个任性的男人再以"我天生怕热不怕冷"之类的借口拒绝他的照料,轻渎自己的健康和责任,那么--眼神瞄向飘散着黑色发丝的后颈--这是一个恰当的击昏点。
皇帝的脸庞侧了过来,比夜色还黑黯的眸子向后一轮,看清了为自己加衣的是谁,止住抗拒,接受。
很好,社尔无声赞许,你一向都很能把握住分寸。
身后有慌乱的脚步声,是终于反应过来的内侍跑去另取一柄天子旌薄。余下的人也都挪动了,不敢出声劝解,却不约而同地走到上风头,一个挨一个地紧密围成半圆,用自己的身躯为皇帝遮挡风雪。但也同时挡住了视线,沟下星火与一队队疲兵前出现了幢幢黑影,打破方才那寂静的似乎是与天地一同永恒的奇丽景观,寂静沉默的皇帝由此而动,半转了身子,仍然没有正面相对,只是从双唇里逸出的喑哑低沉的嗓音,确定无疑不是在问别人:
社尔,我为什么败了?
败了?
阿史那社尔有片刻的荒谬感,几乎以为天可汗陛下又在转弯拐角勾引臣下奉承称赞自己......提十万兵力以寡敌众分两路攻击雄踞东北的大国高句丽,七个月拔玄菟、横山、盖牟、磨米、辽东、白岩、卑沙、麦谷、银山、后黄十座城池,裹胁辽东、盖牟、白岩三州七万人口迁入中原,完胜新城、建安、驻跸三大战役,击溃高句丽军队主力,斩首四万余级,降其大将二人、裨将及官人酋帅子弟三千五百人、兵士十万人,并给程粮放还本土。又获牛马各五万以及大量的粮食,将唐高边境向半岛推进数千里......战果如此煊赫,而唐军自身的损失,只是不到两千的士卒,和十分之七八的随军战马。如果是在社尔的家乡草原,随便哪个部落首领一次征战收获如此之多,损失如此之少,只怕睡着了都会在梦里笑醒......
"陛下没有--"
"我为什么败了?"
毫不客气地打断突厥将军的反驳,皇帝坚持自己的论断与询问。这一份不可理喻的让人哭笑不得的顽固,社尔不是第一次领教,却至今想不出任何方法来对付。只能顺着他的结论去思考原因--天可汗为什么败了?
是因为安市城外那座土山出其不意的坍塌?
三个月之前,大唐皇帝率三万陆军在驻跸山大破高句丽十五万主力,高句丽举国震恐,后黄、银城两地军民逃窜一空,数百里之内无复人烟。唐军一路高歌猛进,攻至高句丽重镇安市城下,这已是横亘在高句丽首都平壤和唐军之间的最后一道关卡,安市下,平壤必陷,高句丽从此亡国。
深知其中利害关系的安市城主杨万春,抛弃与权臣国相泉盖苏文的私人恩怨,秣马砺兵据险死守。唐军兵士用冲车和重达数百斤的炮石摧毁楼堞,城中守军即用木栅塞堵被打出的缺口。守军想趁夜下城偷袭,却也被反应如电的大唐皇帝及时发觉,亲自集结兵马在城下加以屠戮。双方日日交战七八回合,僵持逾月仍不分胜负,皇帝乃命江夏王李道宗在安市城南修筑土山,以逼城内。筑山昼夜不息,先后历时六十多天,唐军和俘获的高句丽人共役工五十多万人次,筑得山顶高出城墙数丈,下临城中,安市城内的调兵往来之状一览无遗。李道宗派果毅(军官)傅伏爱领兵驻扎在土山顶上,预备请下皇帝诏敕便居高临下一举攻入安市城--
那时眼望着城外土山上猎猎招展的大唐军旗的安市人,应该是满怀着悲愤与绝望,在等待亡国灭种的命运降临吧?
唐皇诏敕未下,轰隆隆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土山不堪负重而坍塌。
黑褐尘土爆出蘑菇一样的云朵,霎时漫涨遮天,城内城外灰落如雨,一时间宛如坠入黄昏暗夜。惊魂初定后,眼界厘清,城外的唐军愕然发现,土山砸向安市城,一面城墙倒塌现出偌大缺口,但土山上驻扎的唐军不但没有趁机攻入城内,反而被从城内涌出的高句丽人压上土山大肆屠杀。
在漫天尘埃落定之前,唐军倾两月之力建造的攻城土山,被安市人夺取占领,成为他们坚不可摧的新城墙。
一切只因那个受命领兵驻扎在山上的傅伏爱,在山塌之前因私事擅离职守,大变之后,山上的唐军群龙无首,安市城主杨万春却果断带人出城反击--他抓住了整个国家的最后一线生机。
失掉土山的大唐皇帝赫然震怒,手斩傅伏爱示众,敕令各军抢回土山,但安市人在山上结盾举火死守,唐军连攻三天均告不果。江夏王李道宗免冠徒跣,赤脚行至皇帝的金龙衔锦结绶垂铃大纛下,顿首请死。在他身后,长空辽阔,阴云郁结,山上城上的安市人摇旗呐喊,欢呼嘲骂,西下夕阳给起伏的峰峦镀上了一层凄艳血色。
阿史那社尔清清楚楚记得那时前来请罪的江夏王李道宗,为大唐东征西战立功无数深受皇帝宠信的当世名将,平日里谦和敦厚的皇族宗亲,满头满身都是血垢尘土,发乱如草,目眦欲裂,赤裸的双脚鲜血淋漓......他自土山倾倒惹下大祸后就再没合眼,三天三夜水米不进,一直在攻山的最前线奋力搏杀。喉咙早喊哑了,就用嘶哑劈裂的声音在皇帝驾前泥首谢罪,"祈陛下斩道宗以谢天下。"
风声骤冷,尖啸刮面。
按刀侍立在皇帝身边的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一颗心沉甸甸的如坠冰窖。是的,他承认江夏王和他私交甚笃,可说是他在朝中最好的朋友,但他不希望李道宗就此伏法显戮,却绝不仅仅因为私交的理由......即使不提道宗自开国起便在皇帝麾下征战的功绩,不提他贞观后驱除外敌开疆拓土的伟业,不提他待人接物谦逊文雅深副众望,不提他送女至吐蕃和亲为国割舍骨肉,单论他在此东征高丽一役中的神勇忠奋,便也足以抵消"用人不查"的死罪了罢?
三月份皇帝率军从定州向辽东进发时,行军大总管英国公李世勣和副大总管江夏王李道宗为前哨,声东击西抢渡辽水,令得高句丽王国为抗拒大唐修筑了十几年的长城形同虚设。二李又拔盖牟城,俘获高丽人两万余口,缴获粮饷十余万石,一举解决唐军后勤。消息传出,先前还跃跃欲试准备与唐军正面对战的高句丽人灰心丧胆,自此各城撄守不出。二李率前锋四千骑兵进至辽东城下,恰好受泉盖苏文派遣来援助辽东城的高句丽军四万骑兵也即将开到--四千对四万。
很正常地,以寡敌众的唐军诸将主张深沟高垒,等皇帝率主力部队集结以后,再行出击。副总管李道宗挺身而出,一席话在军帐中掷地有声:
贼恃众,有轻我心,远来疲顿,击之必败。且吾属为前军,当清道以待天子乘舆,怎可以贼众遗君父之忧!
行军大总管李世勣击节赞叹,下属果毅都尉们热血沸腾,高喊着"不遇劲敌,何以显壮士"跃马出战,在新城截击高句丽援军,以一敌十大败其众,斩首千余级,竟以四千骑兵将拥兵数万的辽东大城团团围住,斥清外围敬候皇帝御驾。
皇帝在渡辽水、拆除桥梁以坚将士之心、抵达辽东城下之前,根本没有遇到一点抵抗战斗--全被李世勣李道宗带四千骑兵摆平了。
自然是依例给足了表彰封赏的,那一阵子四千前锋军士在唐军大营中得意洋洋招摇而过,人人都觉脸上风光无限。可私下里,李世民陛下却是如此抱怨--
仗都被他们打了,功都被他们抢了,我还来辽东干什么?跟在他们后面负责计功颁奖?
阿史那社尔很庆幸这几句牢骚没有别人听到。皇帝亲征应该是一件鼓舞士气的事,如果本来士气高涨的军队因为皇帝的言行举止而沮丧失望泄气......就连身为天可汗近卫的社尔都深觉丢不起这个脸。
何况这牢骚发得实在莫明其妙也没有必要。六万唐军合围辽东城后,诸部将星依旧闪亮,却再无人能与随机挥洒应变如神的天可汗陛下争辉。
附注:
1。标题"凌风哀笳",其实是来自于李世民征辽东回来的路上自己写的一首诗"五言悼姜确 /凿门初奉卫,伏节始临戎。振鳞方跃浪,骋翼正凌风。未展六骑术,先亏一篑功。防身不足智,徇命有余忠。悲骖嘶向路,哀笳咽远空。凄凉大树下,流悼满深衷。 【 《册府元龟》卷一四一《帝王部‧念良臣》。】 "
2。整章写到的征高句丽战争,主要是参考了恶魔之读书者的《江山北望》和水支的《高句丽战争分析》两篇文。有兴趣的筒子们,可以看看以下地图,结合地图,文里一些战略战术的规划描写就更好懂一些。


3.李世民在征辽东回来的路上病倒,这个史有明载,但是具体是什么病,只有刘洎在情急之下说了一句"圣体患痈",其他的没有提。棒子就此YY说小李中箭,还一直Y到了"独眼龙"的程度,俺除了BS一眼以外,啥也懒得说。"气疾旧发"是鹿自己推断的。

儿郎们下场
皇帝为什么"败了"--是因为自出发前就上下盈满的骄逸强傲心气?
前隋百万大军三征辽东惨败而归,数十万汉人埋骨是乡,直接导致天下大乱前隋亡国。虽然这主要应归咎于隋炀帝昏乱,但中原民间对于"高句丽"也衔恨甚深。三十年后唐帝再征辽东,为了减轻国内负担,公开募兵,接纳自愿入伍者随军征辽。消息传出,自备军械前来从征效命的人数之多,大出朝廷上下意料。皇帝李世民向反对辽征的大臣吹嘘"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从军者,皆愤叹郁邑",自然免不了有夸张之处,但十万唐军中募兵确也占了很大一部,甚至有些没被点征入伍的人还喊出了"不求县官勋赏,惟愿效死辽东"的响亮口号,极大地满足了天可汗陛下的虚荣心。
是二十年来唐军对外百战百胜所向无敌的事实,使得从皇帝到百姓都如此乐观自信吧--阿史那社尔有点苦涩地想。再加上李世民陛下真是个太擅长表演、太懂得如何调动臣民情绪的人,什么亲切召见两京父老许诺"我会好好照顾你们随我打仗的子孙",什么一路行军下诏严禁地方扰民供应甚至连春天的蔬菜都不吃,什么把生病的士卒招到御前抚慰交给州县治疗,什么从定州出发时身佩弓箭亲手将雨衣结在马鞍之后,什么来到辽东城下后亲自负土束薪带领将士填平护城河,以及......社尔望着身前被自己披风遮蔽住的那一袭破旧褐袍......
好象皇帝还觉得大唐各族百姓对他的个人崇拜不够热烈不够疯狂似的,亲临交战最前线"坐镇"还不够,还常常要冲到最危险的矢石乱飞的战场上去,把自己这万王之王"天可汗"降格成军头校尉来使用......
跟我无关,社尔对自己坚定地述说,跟我在骊山温泉将"大唐第一战神"称号顺口送给了卫公李药师无关,陛下纯粹是多年没打仗手痒得要命,才任性不负责地乱冲一气,绝不是因为受了我的激将什么的......就算受激将,大概也是听说了民间一直流传的、对于"三李(李世民、李靖、李世勣)"的私下比较评判,尤其不忿于某些人对他陛下"只是内战英雄"的界定,这次征高丽才一定要亲征、一定要上战场亲自指挥战斗?
不过......突厥将军万般不情愿地记起来,那些把这种民间风评吹进皇帝耳朵里的人中,似乎也正有一个叫"阿史那社尔"的卫士......
李唐三大名将,秦王李世民在开国战争中灭薛举、败刘武周、擒王世充窦建德、破刘黑闼,四五年间统一整个中国北方,战功无人可望其项背。他的战略布局之优、兵力分合之妙、选关卡点之准、步骑兼用之威、坚守顽抗之韧、猛攻追击之勇,都是令军人们津津乐道追思怀想至今的传奇;李靖李药师在开国战争中辅助李唐宗室李孝恭打下荆楚与江南两地,又在贞观年间受皇帝李世民命将,三千骑兵奇袭东*突厥王庭俘获颉利大可汗,一战灭亡西北边陲吐谷浑,其用兵出神入化、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每每在敌人最料想不到的时间地点突出奇兵奠定胜局,而且水战、陆战、草原战、沙漠战、攻坚克城、长途奔袭无所不能,平生未尝一败;英国公李世勣则长期副佐以上两位,几乎参与了李唐开国至今每一场重大战役,近年来卫国公李靖老迈,李世民早在二十年前登基为帝不能再轻动,李世勣隐然成为军方领袖人物,贞观十五年率三千精骑会同突厥兵大破薛延陀八万众一役,也打得精彩漂亮之极,在军中的威望直线上升,浸浸然有与以上二位并肩之势。
毕竟是有比较才能见真章,社尔想。七十五岁的老将卫公李靖实在病骨支离,再没有上阵的机会,要评判他和李世民陛下孰优孰劣,这辈子估计不可能了。但这次皇帝与英国公齐征辽东,在同一个战场上驰骋扬麾,即使抛开战略布署、指令决策这些臣子无法与皇帝竞争的东西,单论在尘埃涨天擂鼓动地的攻杀过程中捕捉战机、迅速反应、一击致命的能力,很明显的,李世勣将军还是比李世民陛下差着一个档次啊。
五月十日,皇帝率大军渡过辽水,加入李世勣率领进围辽东城的先锋军队。三十年前隋炀帝三征高丽,大军均止步于这座坚城下,至今仍可见四下平原里隋军白骨累累,攻克辽东,对大唐皇帝此行显然意义非同小可。应该说,唐军大总管李世勣也做了很充分的准备,他运来的能飞大石三百步的抛车、前置尖角撞杆的庞大冲车,全都是当世最具威力的攻城兵器,当年侯君集也正是恃此一战克高昌。但高句丽经历与隋军三战,又用十几年防备唐军,对汉人军队的战法也已了如指掌,辽东城墙高大,防备坚固,城中存粮达五十万石,人口十几万,在唐军飞石如雨喊杀震天中虽狼狈不堪,却是坚守不退,百计拒敌。
李世勣日夜不停地围攻辽东城十二天,不克。
社尔记得是五月十七日,他扈从皇帝纵马驰至城外观战。眼望城墙上高句丽人顽强地用一根根大木填堵被唐军抛石打碎的缺口,在箭雨中持盾守堞间或反击,又将没完没了地僵持过这一天。他记得那时皇帝左右军将都穿着百济国进贡的玄金山五文铠,皇帝本人一身金旐甲,用熟了的标志性的威凤盔铠挟在左臂中,一片明晃晃耀眼炫日的甲光间,天可汗突然举起右手凝神感知,问,眼下是什么风向?
辽东夏短,天气刚刚返热。战场上不知不觉猛烈刮起的,正是南风。
威凤盔落,遮住泛起微笑的容颜,大唐皇帝纵马驰向辽东城西南,颁下三道敕令:
集兵向辽东西南城楼发射火箭;
遣壮士持长矛登冲竿之顶,自西南登城;
以及......儿郎们下场。
最先激吼出声的是年过六旬的老将尉迟敬德。他本来在家闭门炼丹,已有很多年不问外事,这次是听说皇帝要亲征辽东,才上疏劝谏"夷貊小国,不足枉万乘"。皇帝笑着把他的谏书丢到一边,只问了他一句话--
我执弓矢,公尚能执槊相随否?
二十年前的大唐第一勇士长号叩首,眼中如要喷出鲜血,坚请从军从驾征辽,"能再随陛下破阵,粉身碎骨亦不足惜"--早把入宫谏阻皇帝征辽的原意忘到扶余国去了。
一句话把谏征的大将变成辽征前锋"左一马军总管",又一句"儿郎们下场",激动得老尉迟单槊入阵大呼搏杀,在辽东城下搅起一团腥风血雨,恍如二十年前三夺齐王李元吉手中长槊、从千军万马中多次救出小秦王的黑脸门神返老还童青春复发--陛下,你厉害,你真厉害,阿史那社尔在战阵中边抽刀砍杀边叹息,不把老将军最后一根骨头啃光最后一份力气耗尽,看来你是绝不会放过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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