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上]
森林鹿[上]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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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神真相
举例,武德末年的那个夏天,当时的三位年长皇子,皇太子、秦王、齐王三位同母兄弟,在一天围猎后夜聚东宫品尝猎物喝酒饮宴,喝到半夜,脸色苍白大滴大滴流着汗的秦王被堂叔淮安王李神通扶了回来。
扶回位于宫城西北、禁苑内的弘义宫,那是一处拥有优美的山林风景的皇家宫殿。武德五年后,据说是为了表彰秦王"平定天下"的大功,当时的皇帝李渊陛下特意下敕整修翻造这座离宫,作为秦王府、太尉府、天策上将府,从此秦王一家搬出位于太极宫中的承乾殿,作为成年的早就不应该居于宫中的皇子,终于离开父亲身边,住进了自己独立的府邸里。
再后来,经过武德九年六月那一个阳光象鲜血一样淌满宫庭的清晨,几个月后皇帝李渊下诏退位,几年后太上皇李渊"执意"要搬出太极宫,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把目光转向了宫城西北的弘义宫,凝视着这一处当年自己怀着复杂心情为爱子修筑的宫殿,叹息--这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从那以后,弘义宫改名为大安宫,安奉太上皇颐养天年......但在武德末年的那个闷热的夏夜,仍然叫做"弘义宫"的秦王府、天策上将府,还常常被长安人呼为"西宫",隐隐约约与太极宫东邻居住着皇太子的"东宫"有着分庭抗礼之势--的地方,度过了开府以来最为恐慌纷乱的一个夜晚。
从内宫中传出的消息,是说秦王殿下呕血数升,气息涣散,性命垂危。
其实后来想想是很奇怪的,弘义宫在严格意义上的"长安城"外面,在一般官员百姓都根本无法自由出入的皇宫禁苑当中,天策府那些官员僚属,都住在长安外郭城里,要从家中赶到弘义宫,必须先出了自己所住里坊的"坊门",顺着大街一路北行,出长安城西北芳林、景曜、光化三门中的一门,再凭鱼符合契入内苑,来到弘义宫外待教召入......长安的夜禁一向严格,坊门、城门、宫门都按照宫中传出的号令,统一在日出时打开,日落时关闭,所以说,除了当夜值宿的文武僚属,别人日出前出现在弘义宫中,都是不应该会发生的事。
可是......惊惧狂乱的后半夜过去之后,东方天色欲晓的那一片灰蒙蒙里,从弘义宫正殿到宫门之间宽阔的广场上,密密麻麻挤满的翘首企盼的人头,又是什么?
--太子在秦王酒中下了毒......
象一阵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本来是几个人咬耳窃传的私语,不移时竟象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变成广场上那成百上千武夫军汉咬牙切齿振臂跺脚的狂呼暴吼--太子谋害秦王!太子谋害秦王!鸟尽弓藏,天理难容!
能得出这样顺理成章人人信之不疑的结论,自然是冰冻三尽非一日之寒。之前发生的一连串太子齐王勾结后宫嫔妃"陷害"秦王的事端,已然令这些跟随小秦王在尸山血海中杀出大唐天下的粗鲁汉子屈愤不已,然而,然而,后来的领头的那几个,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段志玄等人也承认,直到毒酒事件之前,他们对于"要废太子改立秦王为国储",心中也并非全无犹豫。毕竟皇太子李建成年长十岁,据说平素温厚大度,辅佐朝政外出御边颇有声望功绩,也深得皇帝器重信任,可以说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储君,好端端地凭什么废了人家......
弟弟比哥哥更优秀--这,显然不是一个可以据之"易储"的正当理由。
但在那个从漆黑一团到渐渐灰暗的夏日后夜,得知统领他们血战得江山的小秦王竟然倒在了自己的血泊当中,这些人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纲常大义也被怒火烧灼得化为青烟不留痕迹,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当世最强悍的支撑着这一整个国家的精兵猛将呐喊着向宫门冲去,呐喊着要冲入禁苑,冲入玄武门,冲入东宫,要揪出那个下毒的凶手,为秦王殿下复仇......
那个早晨,如果不是弘义宫门前突然出现了身形柔弱而神色坚定的长孙王妃,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怕是只有天知道吧?
那天稍后得报匆匆前来弘义宫探病的皇帝李渊,据说,在面对次子伏床叩泣的苍白泪脸时,明明近几年来屡次龃龉嫌隙已深,明明早就不再当他是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带在身边片刻不离的爱子,却仍是心痛得什么都忘了,搂入怀中流泪拍抚:
是爹爹对不住你......以后再也不会了......我把山东之地全都封给你......我让你去洛阳自建天子旌旗......
山东之地,潼关以东的广大中国,地面占了大唐天下的一半,人口占了三分之二,建"天子旌旗"即意味朝廷承认他对此地的完全拥有,连属下谋臣猛将都一并带了去的话,那么......怎么看怎么想,这真的都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溺爱儿子到神志不清程度的老人的呓语而已。
所以当这口敕很快就消散在云深雾锁的九重宫禁中,仿佛从来都没有说出过,也没有人太过惊讶。至少聆听过它的那个人知道,记得,弘义宫全体会听会说会传话的人知道,记得,后来濡笔书青的史官也不能不知道,不能不记得。
"无忌劝我立了雉奴......以后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
伏在突厥将军肩上的皇帝依然无法停止啜泣,即使不再去想背叛他的臣子,昨天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最终不得不确定下来的事实,也仍然令他难过压抑。但在那一刻,阿史那社尔并没有完全理解"以后该怎么办"中含蕴的寓意,他只是象朝中绝大多数臣民一样,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想着皇帝的第九子也是唯一剩下的嫡子,那个温和柔弱的少年,应该是位不错的储君,至少应该不会再象他两位同母哥哥一样,近几年来明争暗斗掀起无数风波,弄得朝中人人戒惧不安......
甚至,他连新太子是谁也并不特别关心,毕竟以皇帝的年轻,他们还远远没到考虑"天下易主"的时候......不过,这是入殿前的想法,社尔承认,在他揽过皇帝极端虚弱的身体后,心中的确涌上天崩地裂的不祥徵兆--
"陛下多久没好好睡过了?"b
微微发着烧的体温,眼神中的恍惚迷离,思绪的跳跃不连贯,语言的涩滞无力,情绪失控,意志崩溃--都是缺乏睡眠的表现,自然,想来这两个月他的饮食御朝也绝不会正常,但是,睡眠,最要紧的是睡眠啊......作为在风沙大漠中长大又长期艰苦转战的草原战士,社尔太了解人体能够承受的各方面极限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显然也出乎了皇帝的预料之外,抽泣声渐渐低落,靠在金发将军身上喘息片刻,皇帝轻声答:
"我不记得......一直都睡不好......"
睡不好......社尔苦笑,听到这个词从这位陛下口中说出,真是很稀奇的事。他还记得曾经听不同人讲过多次,在河东打刘武周时,那时的秦王殿下有一次到野外侦察,从骑四散后,他和一个卫士登丘等待,却双双睡着了,顷刻间敌军从四面包围上来,他们仍浑然不觉,正巧身边有条蛇窜过,惊起一只老鼠跳到那卫士脸上,将他抽醒,卫士一看情况不妙,拉起秦王双双上马,奋勇杀出包围......
现在的人们讲起这件事,赞叹重点自然是放在"圣天子百神呵护永远不死"上,但社尔初次听到这个故事后的感受,他相信也是包括很多皇帝的父执长辈的共同感受,却是好笑的--
在战场上都能酣眠得连马蹄奔驰声都吵不醒,这小子还真能睡啊......
如今呢?
"只要闭上眼,就看到父母兄弟和皇后,他们......"
皇帝紧紧咬住下唇,咬得唇上起了苍白印迹,却仍有一行眼泪不争气地又滑落过脸颊:
父亲兄弟对我冷笑着,说着你也有今天......母亲和皇后对我好生失望地摇头而去......
把脸埋入社尔颈窝,皇帝全身颤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窗外流入的树影和花香都在不知疲倦地氤氲蒸腾,微风吹进长窗,抖动皇帝以行书亲笔写满魏徵《谏不克终十渐书》的屏风发出轻微响声。远处的树上有长短不一的蝉鸣,遥遥听来并不吵人,反倒是催人困倦瞌睡的节奏,和着窗外沁入的水汽与殿角一直在升腾扩散的凉意,或许,是该终结这一场清醒的噩梦的时候了?
阿史那社尔抱起皇帝,轻捷地走向寝殿一角,转过又一组屏风,来到床榻前,伸展开手臂,小心地放下怀里这个瘦弱得不真实的身体,让他平躺在自己床上。解开了束发的巾子,一头漆黑长发便纷乱散落,象坠下山崖的瀑布,无助地流淌在玉枕蕈席之间。
睡吧,社尔低头对着枕上的脸庞说,语调中缺乏七年如一日素常的恭谨,但至少还忍下了在他眉心印上一吻的冲动。
当我醒来,一切事端都已解决吗?皇帝的笑容朦胧惨淡。
一切事端本已解决,当陛下醒来,便可从容接受。
长而卷翘的黑睫毛扑闪了几下,黑眸子里浮现出浅淡的诧异,似乎并不习惯这向来柔顺听话的金发卫士突然间如此笃定强硬。躺在床上的皇帝望着坐在床边的突厥王子......
只凝望片刻,眼神便又开始迷蒙游移--眼下,真的不是天可汗陛下大发神威慑服蛮夷的好时机。
皇帝低低地叹一口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似的,举起右手探向空中。突厥将军赶紧伸手去握住,顺着他力道的方向,配合地放到自己脸上。向前稍稍弯下身子,让夹在自己脸颊和手掌间的手臂不需要勉强伸直,能省一分力就省一分吧......
这种姿态不但暧昧,而且是那么熟悉......皇帝的手指划过他的唇,社尔眼前浮现出那个蛇一般妖异的男子......
不,我不是他,突厥王子咬着牙想。我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不惜毁灭一切的人......我不是那个伤害你的人......我是......
如果一定要类比的话,让我化身为贴在宫门上的那两幅人画吧,大唐皇帝与子民的守护者。
玄武门之变后,新太子李世民携家眷搬入东宫,却在这前太子居住了九年的地方,夜夜梦到被自己亲手射杀的大哥四弟前来索命。连续失眠几夜后,得知这一情形的秦琼、尉迟敬德两名大将自告奋勇为殿下守夜,果然一宿无虞。李世民不忍两位将军太过劳累,命宫廷画师阎立本图二人形貌于宫门,居然也有阻碍阴鬼的功效。此事流传宫外,百姓们也纷纷将门上的贴画换成秦琼敬德两位将军,是为后世门神的由来--这也是流传多年的掌故了,但当社尔到得皇帝李世民身边,明了这几位当事人的个性脾气后,他就总是对民间流传的那个美好纯洁的故事心怀疑虑......在他看来,最能维持大唐天子光辉形象的真相也不过是--
满床打滚撒娇耍赖的皇帝陛下:不准走不准走不准走,你们一走我就睡不着觉,我睡不着觉就处理不好国政,处理不好国政就百姓遭殃,百姓遭殃就大唐亡国,大唐亡国全怪你们两个......不准走不准走不准走......
看守大门几天几夜奄奄一息的两位勇将:是,陛下......我们很快就去阴间......不过陛下放心,我们会陪着某些人一起回来探望陛下......
床上的皇帝托腮认真思索......终于传命去召阎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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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附注:
1.弘义宫的位置,吾友水支考证出来是在禁苑里,玄武门北边。她画的图如下:

《唐会要》里对弘义宫--大安宫有如下记载:
初。秦王居宮中承乾殿。高祖以秦王有克定天下功。特降殊禮。別建此宮以居之。至九年七月。高祖以宏義宮有山林勝景。雅好之。至貞觀三年四月。乃徙居之。改為太安宮。
2。毒酒事件......考证的文章太多了,俺也懒得再重复。只说两点:1,史书上的事件不是那么容易造假的,特别是在涉及多人、时间地点人物都很明确的情形下。所以小李某天在东宫喝酒,回来闹着说俺吐血了,这事应该是有的,至于吐血的原因是什么,甚至究竟吐了没有,这个倒可以好好考证考证。2,细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就能很清楚地看出来,吐血事件离玄武门之变时间间隔很远,所以某些高人说什么"李世民吐血一天后就上阵杀兄",俺只能Orz。
3\\\\蛇和老鼠一起叫小李起床的事,通鉴原文如下:
世民尝自帅轻骑觇敌,骑皆四散,世民独与一甲士登丘而寝。俄而贼兵四合,初不之觉,会有蛇逐鼠,触甲士之面,甲士惊寤,遂白世民,俱上马,驰百馀步,为贼所及,世民以大羽箭射殪其骁将,贼骑乃退。


龙凤之姿,妖魅之表
"Xer......"
柔软的、模糊的、微微卷舌的颤音,象一声叹息逸散在四面张布着水晶纱帷的床帐里,掀起了一丝旎旖的清风......突然之间,殿内的闷热褪色成不再值得考虑的事。
当更加灼热的东西从心底升腾而起,在周身流动时,体外的热,相比之下,可以完全忽略掉了。
侧身伏在床上的黑发男子,脆弱得无力设防。一缕长发流过平滑的面颊,恰恰在优雅唇角处轻粘拂落了一下,才又飘入颈项。象蝴蝶翅膀一样颤动着的睫毛是半闭的,下垂的眼帘连带得平时英挺凛然的剑眉也舒展成温柔的弧度......真像一个累极了的孩子,渴望坠入梦境的甜美,又怕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在自己沉沉睡去时前来攫取珍贵的东西。
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社尔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心里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这一句,膜拜着天可汗陛下的大唐子民们最经常用来形容他们皇帝外貌的言辞。这样的言辞是不奇怪的,平日里神采飞扬光芒四射的李世民陛下,的确太容易让人联想起翻云覆雨的龙、翱翔九天的凤、普照万物的太阳......但此刻呢?心力交悴的收敛了威慑气势的皇帝,安静地躺下,剥离一切外在附加,还原成初来这个世上的本色,此刻,面前这张宽大低矮的床榻上,只有一个男人而已。
一个传承了来自母亲的美貌、眉目端正雅致得令人不敢置信、身材修长柔韧、举止仪态有着奇异的动静转换感和诱惑力的男人......
随意地倦躺在白玉凉枕上,放松了宽肩细腰,柔软的白绫内单衣勾勒出两条搭叠在一起的长腿的轮廓,这样的姿态带了三分放任、三分展览、三分邀请,还有一分隐隐约约的野性和警戒。看似疲惫无力可以任人为所欲为,但是社尔毫不怀疑,如果天可汗陛下认为有必要的话,那对半启半阖的凤眼完全开启之前,书案刀架上的直刃就已经到他手中、并且割断了某个人喉咙。
豹猫之姿,妖魅之表......
如果能有更多人有机会这样毫无避讳地直视细察皇帝,恐怕他们大多都会同意我--社尔在心底自我解嘲着,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幻想而已。有勇气抬头直视天可汗陛下的臣民本来就不多,能坚持到数十下仍然不灼伤眼睛低头的,更属凤毛麟角,还别提皇帝绝对不会在太多人面前表露出如此软弱的姿态......
低了头,金发的突厥将军将皇帝不安份的手放回他胸膛上,犹疑着轻轻吻过那一对强自挣扎仍然不肯完全阖上的凤眼:
睡吧,睡吧。
俯下身,亲近了这张脸庞,熟悉的体香便幽幽涌上,瞬间淹没了他。当然不可避免地混合了宫殿中的炉香和衣上的薰香味道,但掩不住皇帝自己特殊的体味......不是那种脂粉化的甜香,有些象夏日草原上吹过的风,被骄阳烤得灼热,细细分辨,还有青草、羊马、湖水的气息,明朗而阳刚。
这温暖的气息来自于--吻阖了皇帝双眼的社尔抑制不住地向下飘移眼神,瞥着了微微张开的绯色的唇。色泽比两月之前的确黯淡了不少,形状是一如既往的优雅高傲,以帝王面相来讲,他的下唇有些不够厚重缄默,薄薄的绯唇中总是一连串吐出又急又快流畅清楚的长篇大论,论点之异想天开,辩法之强词夺理,语气之尖刻恶毒,每每让不够坚强的大臣面如死灰汗透重衣,够坚强的大臣则呼天抢地"陛下你不能仗势欺人到这种程度"......
而当这一对柔滑的双唇开始掠夺美色,宛转啮合间,便又是另一种光景......四年来被这双绯唇掠夺过数十次的突厥王子无法转移开目光,低睫摩挲着,静静感受他口中呼出的气息吹拂在自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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