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涵空————蓝法师
蓝法师  发于:2009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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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在平台上仰身望月者,就是这琉璃水榭的主人,苏方。
方圆几百里的水榭,树木繁多,草叶茂盛,鹅卵石铺成的道路小而狭窄。除却草木房屋之外,竟是只有他一人。放眼看去,没有灯光的水榭只凭借夜晚这一轮明月才可看清哪里是湖,哪里是树,哪里是屋。
头枕着双手,扎发的白色锦带随意的拂在那平台上,随着微风翻动。原本插在发上的脂玉飞龙簪也被他拿下放在身侧了。若是被王爷看到,是会被罚的。可今天王爷没那功夫。白净俊秀的脸仰望着那轮明月,直到那光蕴已经朦胧的模糊不清,他才沉重的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垂下,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意......慢慢的,被疲惫拖住没有醒来。
听到了远处,母亲模糊的叫声,急力的嘶喊,越来越近,周身充斥的是血腥的味道,还有那大人小孩子的哭叫,而那哭叫,伴着刀起刀落霎时消失,留下的,是满地的血红,喷在脸上的热热粘粘的血......是母亲的......然后......便是一片火海......那灼热的温度,让他透不过气,皮肤像是要被撕裂一样,喉咙干哑,恐惧的叫不出声,在那士兵已经离开的时候,他只是张开嘴,什么都叫不出,妹妹的尸首就在附近,母亲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密室的通风口,他只能从那狭小的缝隙中看着家人一个一个被杀,看着血流成河,看*光漫天......耳中轰鸣,脑中空白呆呆的睁着双眼看着眼前那残忍的一切,看着那个坐在千里名驹上的仅19岁的少年王爷下令撤兵回府......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在那名驹走后露出的血肉模糊的尸身......呼吸,呼吸,不管他怎么拼命呼吸,都还是喘不过气......喊不出声......
"不要!!"撕扯着胸前的衣襟,愕然的睁开双眼,却看到了白锦纱幔的顶。这是他的房间,他的床上。挣扎着坐起,白色缎面雪样织锦的袍子敞开,露出了他的半个肩,清楚的看得到,锁骨处,那狭长的剑伤......玫瑰一般的红色,使他那如雪的肌肤更添了分美艳。
急促的呼吸逐渐放缓,挣扎的下床,却看到了桌案上笔迹早已干涸的字,清俊秀雅的字体却掩不住飞扬跋扈的气势。
把饭吃了,卯时喝药。
洒金梅花笺上仅几个字,那命令的口气却仿佛就在耳边。望向卧房外的小厅,桌案上有一个明黄色绣有藤条繁错的荷包,和一叠看似刚刚批过的卷宗。
支起了镂空雀雕纹的窗,抬头一望,寅时已过。
桌案旁黄花梨根雕的座椅上还挂着他狩猎时穿的紧身衣袍,显然昨天是野味之后直接到的他这里的。呵呵,王爷居然提前回府?最后那日的比武都没参加就回来了?为他?轻笑,不会。
昨日,他居然是在那平台上睡着了......
若侍从都没进来的话,定是王爷把他抱来这床上的。而且他居然还自己委屈的在一旁批阅卷宗没人给沏茶倒水?呵呵,干笑了两声,苏方轻手拿起那只脂玉飞龙簪子......
这送他簪子的人--靖王府的主人,贵为靖英公的王爷,先皇的幺子,当朝皇上的亲叔叔。
若说他的身世,原也非同寻常。
苏家,是皇上的御用星官世家。虽未被封为公,却也是一等候爷世袭。只是,错在,父亲苏黎的那句话......
"我天朝虽历经了23位皇上却要在这一世败落......"
只这一句话,便遭至了杀身灭门之灾。全家79口,被皇上一句欺君枉上妖言惑众,送至绝路。而那执行之人,就是现在他的主人,靖英王爷--萧繁。
原本扎在头上的白色锦带因为睡姿的关系早已掉在了床脚,发凌乱的披在背后,苏方光着脚,任那袍子挂在身上,踉跄的走到桌前,才发觉脚底像是踩了棉花一样,一摸额头,才知道烫的厉害,想是昨儿晚上着了凉。
拿起雕花的象牙筷,琢磨着,那个人生气的程度。
他像见鬼一样的盯着桌上的小米粥。
对待他这位专署星官,而且还是病着的人,怎么能就熬小米粥呢?
自出娘胎起,他最不喜欢吃的东西就是粥,啊,还有就是药。触到霉头了。无力的端起碗,然后自然的松开手指,让一碗粥就那样的落到地上......响声随着碎裂的瓷片传到远处。
笑。
苏方仰着脸,笑的如朝阳一样灿烂耀眼。
左手挽起右手那垂下的衣袖,端起药碗正踌躇着如何下手才不会被发觉是故意的时候,门被一脚踹开,站在门口的正是一身玄紫夹衣的靖英王爷--萧繁,看脸色,绝对不是刚到。
迎面而来的风让苏方不由的颤了一下,远处的朝阳正缓缓的升起,在王爷的背后,染成了一片绯色。
站在门口看着露出半个肩的苏方,俊秀的脸被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一点,嘴角处还残留着因为噩梦而咬出的血迹,锁骨的狭长的剑伤触目惊心却也妖艳斐然。
苏方仍然维持着左手挽着右袖,右手还端着药碗的姿势,只是脸上那耀眼的笑突然闪过一丝促狭。
"啪"的一声响,那药碗也掉到了地上,碎片飞的到处都是,药汁溅在苏方雪样的缎面织锦袍子的下摆上,蕴出了一片褐色。
萧繁蹙起一对浓眉。
惹怒他的下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只有这个人,一直以来,挑战着那不可侵犯的权威和他那濒临极限的忍耐。
"参见王爷。"规规矩矩的躬身跪倒在地上,除了他们只有老天知道苏方那明艳的脸依旧带着一抹置身事外的微笑。自今日,他就要当一个好的奴才,好的玩物--苏方在心里对自己说。
萧繁一甩手,示意苏方起来。袍袖的浮动间,点点幽香散出,是龙涎中夹着一抹苍柏的味道。只见他蹲下身子,十分认真的一片一片的拾起地上的碎瓷。
这下轮到苏方呆住。
他迷惑的看着这个男人,视线滑过他的薄唇,挺鼻,微敛的狭长深邃的眉眼,停在左眼角那一滴鲜红似血的泪痣上。清俊尊贵但稍显矜冷的五官,因这一滴血泪而刹那多情如斯。
他,从来就不懂这个人。

第三章

萧繁直起身来,一击掌,双则就端着新熬好的药和红豆糯米粥走了进来。
"伺候你家公子服药,如他不吃,你也不用来见我了。"他淡淡的说着,双则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苏方气结。竟然拿双则来威胁他!
把苏方搀扶到床上,哆哆嗦嗦的捧起药碗,舀了一勺,递到苏方的唇边,双则无限的哀怨。
"公子,吃药吧,要凉了。"双则的一条小命可系在您身上呢。
苏方冷冷的别过头去。
萧繁也不恼,慢条斯理的解下腰间的佩剑"榘炼",缓缓的抽出......
榘炼为虞清铎所赠,乌金柄,蝴蝶吞口,青色的剑鞘上雕刻着朴拙的睚眦纹,在靠近剑柄的地方用金丝铭着两个古意的篆字"榘炼"。 榘炼乃上古名剑,未出鞘已是寒意森森,一抽出更是杀气扑面。
双则吓得手一抖,一勺褐色的药汁全浇在了苏方胸前,慌忙拿布巾拭他胸前的药汁,声音中明显带了哭腔:"王爷,公子,饶小的一命吧!"
"王爷此举未免有失君子!"苏方低着头寒声道。
萧繁摆摆手,双则如蒙大赦一样的逃了出去。
苏方一抬头,药已经递到了嘴边。他有丝惊讶,片刻,张了嘴。就这样,一个沉默的喂,一个沉默的喝,那苦涩一直从嘴绵延到心。
"王爷难道只会杀人吗?"
萧繁转身出门之际,苏方清冷的声音传来。
手上的青筋浮出,"喀喇"一声,竟硬生生的将黄花梨木的门扉折下一块。
下面的几天,苏方的风寒渐渐痊愈,却再也没有见到萧繁。

却说春狩结束,皇上率领众臣回皇城,让人惊讶的是,第三日的比武,夺冠的是十八王爷萧萦。听说十九王爷走后,皇上也兴趣缺缺,说乏了,今年的比武也只当看官不亲身参加了。十八王爷萧萦轻松的拿了个桂冠。这个消息让萧繁轻哼了一声,懒懒的拿起桌上的铜鎏金瑞兽镇纸交给身旁的冯伯,吩咐他送到十八王爷府上。
原本狩猎前,他去了十八王爷府一趟,两人打赌,比武上若他夺冠,便要了十八王爷那新到手的祥云形端砚,若萧萦夺冠,便给他那个他早已垂涎很久的铜鎏金瑞兽镇纸。若是皇上胜了,则各给皇上找一个足以配上皇上那尊贵身份的琥珀摆件。
结果却是让十八王爷白白捡了一个便宜。e
春狩过后,隳朝上下忙着准备的,便是和耀公主的省亲。
日子过的很快,转眼已是四月初九。

四月初九,和耀公主来归。璋帝命靖英王萧繁率百官迎接于城郊重霓坡。辰时初刻,飞骑来报,说和耀公主的玉辇已距此处二十里。
萧繁立马于仪仗与百官之前,双眼紧紧地盯着远处的官道。半个多时辰之后,隆隆的马蹄声,车辚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官道上腾起了阵阵烟尘。一架金毡大车出现在官道的另一头,由9匹高大雪白的牯牢骏马拉着,前面骑兵开道,后面跟着侍女,侍卫,以及公主省亲的行李,献给大隳皇帝的牛羊马匹等等。
坡上遍植枫槭,瑟秋时节,嫣彤如火,胜似霓霞,是以以"重霓"名之。此处是西北出入帝京的要道,送迎之事频繁,所以帝京人称那枫槭乃是由离人泪所溉,思妇血而染,否则怎来那凄艳如血?
而今,时值春末,枫槭尤碧,辚辚的车马声中夹杂着微风吹过时沙沙的树声,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那队伍渐渐的行近,萧繁仿佛又闻到了那熟悉花香。黄蕊白瓣的栀子,茜色的冰蚕鲛绡轻轻的滑过手心红肿的笞痕,又凉又滑......

绯姐,你当年离开时有没有落泪?可有那如火如血的枫槭?你又可曾想过,在世之日,可以再踏上阔别十余载的故土?
在异地忍辱负重,生的艰辛,你一个柔弱的女子竟体尝的深刻如斯......

萧繁猛地一挥手,玄紫色的缧锦广袖霎那遮住了漫天阳光。瞬间,九门礼炮对天齐鸣--九星拱月--竟是国士之礼。
在隆隆的炮声中,一骑于山坡上飞奔而下,玄紫色的衣袂飘举如飞。

省亲的队伍停住,骑兵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萧繁勒马于金毡大车前,下马,躬身,朗声道:
"大隳璋皇帝特使,靖英王萧繁,恭迎牯牢射月大阏氏省亲来归!"
金璋内沉寂半晌,低柔的女声才慢慢的答道:"射月谢皇上恩典,王爷免礼。牯劳邻夷之邦,折煞了。"那声音中,竟是带着一丝哽咽。
萧繁直起身来:"那就由小王为阏氏引路吧。"
绯姐,这才是你的家呀,若不是因为我,如今你又怎会离乡背井......
"劳烦王爷了。"
"起驾......"

未时初,省亲的队伍到达了皇城的正门显阳门,璋帝亲率后妃至此迎接。
金毡大车帘子掀开,一身红衣的射月阏氏扶着仕女的手下了车,右手抚于胸前,盈盈一礼。
"牯牢斡都图汗阏氏射月,拜见隳朝璋皇帝。"
"阏氏快快免礼。大隳也是您的故土啊,说起来,朕还要尊称您一声‘皇姑'呢。"
这位皇姑璋帝也是第一次见到,只见她身段窈窕,艳红色阔摆蝴蝶袖的牯牢马步裙,更显出腰肢的不盈一握。领口袖口裙摆用金线掐绣着不知名的花草,镶嵌着各色珠玉,绚烂夺目。头上带着尊贵华丽的金冠,无数嵌着彩色宝石的缨络垂下来,微一动作,便宝光流转,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如此尊贵美丽的女人,却有着一双苍凉的眼睛,衬着眼角微细的纹路,淡漠如牯牢苍茫的瀚海,通透如海边晶莹的沙粒。牯牢粗粝的风沙没有带走她遗世独立的美丽,却吹散了她女儿时娇悄的天真,把她打磨得如同珍珠般成熟光润,却也如珍珠般寂寞沧桑。
"感谢皇上顾念血亲情分。牯牢乃贫瘠小国,地处内陆荒蛮,是以射月此次省亲,没有什么可以带给皇上做礼物,便只好献上些马匹牛羊,虽礼如鸿毛,也是我斡都图汗的一番心意,望皇上笑纳。"
言罢,纤手一扬,一个淡黄衫子的使女便呈上了礼单,萧繁接过了,递给身边的璋帝。那使女却并不退下,定定得看了萧繁好一会儿,才对他展颜一笑,明艳如盛夏的蔷薇。
萧萦贼贼的一笑,碰了碰身旁的十九王爷。
"哈哈,老十九,这美人分明是对你有意呀!"
冷静如萧繁,竟也目为之一眩。他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思及牯牢人的奔放豪畅,不仅莞尔。

是夜,璋帝摆宴于鳼琨殿,为和耀公主洗尘,席间璋帝特下旨准和耀皇姑省亲期间居于靖王府,姐弟二人可以好好互诉离情。
和耀公主萧绯下榻于靖王府的纹漱斋。
筵席直进行到戌时才散,萧绯在侍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换上了隳朝的华服,浅碧色的提花缎广袖深衣,上绣一枝荷,随着步履轻移,亭亭而曳,三尺青丝松松的挽了个堕马髻,插翡翠步摇,铮铮淙淙。
镜中美人依旧,依稀仍是未出阁前女儿家的打扮,谁又能知道为了这一天,她竟等了足足十二年?
猛地扣倒铜镜妆奁,泪零如雨。

窗外传来悠悠的箫声,如泣如诉,是她从小就熟悉的一支曲子--《夜归》。萧绯披衣而出,循着箫声,一直走到竹林里。
细月如眉,冷星似钉,洒满了朗朗苍穹。星月之光,透过竹叶撒落下来,不远处湖水碧光粼粼,竹林中每隔十步便悬一盏琉璃宫灯,直映的林中如梦似幻。
箫繁坐在林中的石凳上,持一管紫竹箫,萧声呜咽。
萧绯立在与他十步之遥的地方,静静聆听。许久之后,箫声低徊,渐不可闻。
"绯姐,我的萧技,可有生疏?"
萧绯泪眼朦胧,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昔日个子仅及她肩头的小小少年,如今也已是翩翩的如玉君子了......
"暮郎,暮郎......"
萧繁紧紧地搂住在他的肩上痛哭失声的姐姐,清泪湿了眼睫。
"绯姐,这些年,你受委屈了......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啊......我,我好恨,好恨呐......"萧繁几乎咬断牙根,左眼角的红痣宛如血泪。
萧绯轻轻的捧住他的脸,含泪笑道:"我的小暮郎,如今也是大人了......一切都是姐的命,怨不得你,怨不得你呀......让姐姐看看,你臂上的伤好了吗?"
华丽的锦缎掀起,劲瘦的手臂上,一道狰狞的疤痕横贯,从紫暗的颜色可以看出,此伤已有些年头了。

靖隆十年,和亲的圣旨下达之后,她被勒令立即迁出挽雪阁,搬入和亲公主出阁专用的融荣斋。侍女们一边哭泣,一边收拾细软,她只是麻木的端坐一隅。泪早已流干,心中只余空洞。
在大批宫女、太监、侍卫的护送下离开挽雪阁前往融荣斋,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押送。萧绯在心中冷笑。
怕她自尽吗?
突然玄紫色的身影箭一样的冲进了护送的队伍,紧紧的抓住漠然僵硬的她,俊秀的少年满脸都是愤怒焦灼。
任侍卫们如何的拉扯,少年只是一言不发,倔强的不肯放手。总管急了,劈手就是一鞭,衣袖碎裂,少年的手臂上皮开肉绽,他痛得浑身一颤,却仍是没有放手。
腥涩粘稠的血溅上了她的脸,她猛然的回神,对上了少年赤红的眼睛,海一样的愤怒与伤痛,其下埋藏的更深的,是死一般的绝望。
"放手吧......"自己的声音冷然如冰,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身后少年凄厉的哀嚎,宛如悲哀的兽......
从此参商永隔,生世难相见。

一切都是命......
如果当年没有偶然路过那片皇城中最为荒芜的宫殿,她根本不知道那刚刚生下来就被封为靖英王爷的最小的十九弟居然受到皇兄如此的对待。那样戒备和倔强的神情,那样一双即使恐惧却依然骄傲的眸子,沉的像淮景园中深达百尺的八宝鎏璃井......他那年才十岁啊,十岁的孩子,却瘦弱的只有六七岁的模样。
暗中的救济却成了皇兄让她远嫁的理由。身为先皇第十六个儿女......不得不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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