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了饭,弘远拉着弘啸在园子里闲逛,渐圆的明月高高悬在如墨的天中,围拢着一圈淡淡迷蒙的光晕,如水银般的月光朦朦胧胧的洒落下来,所有园子里的树木、女墙还有那半隐在枝叶间的亭角,檐下的羊角风灯都涂上了一层淡青的霜,一动不动地浸在这妩媚的柔纱似的月色中。
"哥,拿来!"弘啸慵懒的斜倚在一块一人多高的雪白太湖石上,嘴角牵起一个撒娇般的笑容,惹得弘远心又是漏跳了一拍,当即欺身上去,语带双关的问道:"嗯?十三,你向我要什么?"
"别闹了,每回你生日,都会送东西给我,难道你还会忘了不成!"弘啸望着弘远渐渐压近的脸庞,笑着躲开,又平平的向着他伸出手掌道:"快拿来,让我瞧瞧这回给我准备什么好东西?"
坐在不远处一株枝叶茂密的榕树上乘凉的晓晓听到这里,差点从树桠子上一头栽下来。这十三爷可真是厉害呀,自个儿白白活了十六载,还真没听说过哥哥生辰,做弟弟的不仅不送礼,跑过来白吃白喝倒也罢了,居然还伸手向寿星索要礼物的......
晓晓凝神向弘啸望去,但见月光下的弘啸温润如玉,那淡淡的笑容,容色之清,如皓月当空,峻丽无双,明明没有半分稚气,偏偏又带着孩子般的纯。仿佛一种不可思议的梦幻,在他的脸庞上将纯真和成熟,奇妙融合在一起,如此人物,谁能不喜欢呢,就连她都忍不住有些个目眩神迷,也难怪弘远对他这么死心塌地......晓晓暗自叹息一声,不免有些个开始同情起弘远来......
弘远呵呵一笑,取出贴胸收着的一块嫣红似血的玉石,石中光芒流转显得异常的幽亮深邃,显是玉中极品。弘远解开玉上红绳亲自帮他戴在项中,左右瞧瞧,欢欣道:"十三,你肤色白皙,戴这个果然好看的紧,这块血玉呀还只有你这般人物才配得上。"
弘啸低头望着自个儿胸前的血玉,伸手轻轻抚着那细而光滑的纹路,忍不住赞道:"这玉真美......"
弘远好不得意,拉过弘啸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嘱咐道:"这块血玉非凡品,可是我专门派人去西藏请活佛护持过的,如今你坐了帝位,日理万机,这玉戴在胸前可以养护心神,你可要每日随身戴着。"
弘啸无语,只垂着头缓缓的将那血玉收进衣内贴胸挂着,冰凉的玉身上还犹带着丝丝暖意,那是弘远的体温......胸口开始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如蛇一样开始蔓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挣扎、流失。骨与骨交融,血与血相通,一旦分离,必然血肉模糊,失血而亡,纵然有血玉护持,是不是就能保得肉身不死,日后便如那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
无可奈何
月华澹澹,风露凝香,夜风吹拂著花树,带著丝丝的凉意,寂静的庭园里,时不时传出织娘的唧唧鸣声。轻柔的月光从园中那高大乔木的枝桠间漏下来,洒落一地的碎碎光影,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无声地沐浴着,各色浓郁或清寒的花香阵阵袭来,随着初夏的夜风萦绕在紧紧拥吻的两人身旁。
晓晓哪里还敢再偷看,踏着树尖逃命般的去了,"哗哗"的枝叶碰撞声惊起园子里池塘中的一片蛙鸣。
弘啸亦被惊醒了过来,忙不迭的一把推开了弘远,半嗔半恼道:"哥,仔细旁边有人瞧见,你也不收敛一些!"
"谁叫你个小样儿这么勾人!"弘远这会子全身血液如熊熊烈火般沸腾开来,伸出指尖抬起弘啸的下巴,凑近了身子低低的道:"十三,跟我到房里头去,嗯?!"
"哥,你病才好又要胡来!"弘啸双颊立刻变得如熟透的苹果,红晕直染透了耳根,忙转移了话题道:"来,先瞧瞧我带给你的礼物。"说罢便取出一柄手掌大小的如意递到弘远的手中。
那柄如意,由通体寒玉铸成,身上纹理天成,宛然便是一个寿字,端得是奇妙非凡。弘远接了过来,瞧了一眼,忍不住莞尔一笑,搂着弘啸戏谑道:"怎么送这个给我,等我七老八十了再送也不迟呀!"
"若不要就还我!"弘啸作势要夺回来,唬得弘远忙将如意贴身收起,嘴里犹自嘀咕道:"还算是做皇帝的人呢,也不知道君无戏言,送出去的东西也好收回来的?!"
弘啸忍不住又笑了开来,他笑的时候真的是很好看,翩翩笑意像涟漪在水里开花漾去,又似化蝶,神光夺目,轻柔若梦。弘远痴痴的瞧着,捧着他的脸颊印下无数个细细碎碎的轻吻,喃喃道:"十三,你是我的,日后就算你娶了妃子,也不许你和她们如这般亲热......"
弘啸心一沉,渐渐收了笑,双手用力将他推了开来,眼中神色复杂难言,语气却十分的平稳,凝视着弘远缓缓的道:"哥,不要再说这样孩子气的话,如今我毕竟是一国之君,凡事还需得顾全大局,你无需为子嗣操心,但我不同......"
"十三,你说什么?!"弘远愕然,万没料到弘啸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刚才的甜蜜还没消散,胸口便已经开始积聚疼痛和迷惑的感觉,挣扎了半晌才喃喃道:"可是,十三,将要册立的皇后和妃子不就是一个名份而已吗,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和她们真的有那亲热之举?!"
弘啸垂着头沉默了片刻,才抬起他那已经平静无澜的深邃黑眸,一字一句的道:"弘远,你应该明白,莫要怪我无情,只因为我是国君!如今一切事情在我眼里,都要以江山为重,以社稷为先,即便是我最在意的人,最在意的情,也不能改变。这是我作为天子的责任,是与生俱来的责任,我不能逃避。"
弘远茫然后退一步,心里一阵揪紧抽搐,凝视着弘啸的目光有如灼灼烈焰般燃烧着,顿时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暗然无光。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弘远突然转过身子,重重一拳击在一株马尾松的树干上,震得墨绿的松针纷落一地,一丝鲜血慢慢从他指骨破裂的伤口间渗了出来,染在深褐色的树皮上,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的醒目。
弘啸黯然望着弘远颤抖的背影,心下不禁恻然,多想冲上去,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他,大声的告诉他,什么皇储子嗣,自己全然都没有放在眼里,什么责任义务全他娘的见鬼去!自个儿心里早已容不下旁的人,只有你!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心里头,只会有你一人啊......
哥,你这个大笨蛋,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心中那一丝尖锐的痛再也忍不住渐渐泛了开来,弘啸只得强忍着自己的冲动,将两个拳头紧握着,指甲嵌进了掌心的肉里,却犹自浑然不觉。
"十三,不过一个月前,也是在我府里,记得你曾经说过,只要我能陪着你,你愿意舍弃一切,只要能和我在一起,什么都无怨无悔。甚至愿意远走高飞,天涯海角和我相依相伴。"弘远声音有些个暗哑,仍没有转过身来,只强按耐着心绪,低低的道:"想来,事到如今,这些都已是不可能再实现了。"
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宛如正在融化的冰雪,或浓或淡,在弘啸的脸上映出了斑驳的阴影。略一抬眸,如雪般清冷的月光便落在他的眼底,慢慢地凝结成水晶,饱含着彻骨的悲伤和绝望的无助,隐忍着掩藏在眼眸的最深处,如果仰着头,是不是泪水就不会流出来......
这就是我们的命数,注定了不能在一起,注定了只能彼此孤独,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可惜,这也只是如果罢了,弘啸紧紧闭上双眼,有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悄然滑落在长着苔藓的卵石甬道上,好似穿越宿命永恒滴落的雨水。
待弘啸再睁开眼眸时,黑色的眼瞳已经恢复了静若深潭,只余一丝亘古的悲凉,语气亦平静的令人揪心,"哥,你也应该明白的,事情已经到了如今地步,我们已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那些个梦想,这是你我的宿命,无法抗争,不是吗?我只有认了......"
弘远缓缓转过身来,好似思虑了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十三,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我也退一步不为难你。但我只能接受你和皇后有夫妻之实,直到她怀孕为止,其他的嫔妃不许你碰,这个,你总该同意了吧。"
弘啸垂着眸不敢看弘远的眼睛,怕看到他那无奈的恳求,更怕看到他那伤心的委屈,只能微微侧过脸低声道:"好吧,哥,反正我的妃子都由你帮我选定,你看着办就是了,挑那性子和善柔弱一些的,出身莫要太金尊玉贵的,家世背景在朝中势力能够不用让我太过为难的......"
"十三,你这明明就是故意儿为难我!"弘远忍不住上前一步攥紧了弘啸的肩膀,手掌一用力,手背指骨处那几处细小伤口又渗出几缕鲜血。看得弘啸脸色一沉,也顾不上答他的话,便将搁在自个儿肩头的手掌拉了下来,忍不住皱眉道:"哥,你的手在流血,好像还有树刺扎在肉里,让我先帮你取出来。"
平平淡淡的一句让弘远心头一软,全然忘了自己正在生他的气,不由自主的便将他圈在怀中。弘啸背转过身子,倚在弘远的胸膛上,将他的手略抬高些,就着皎洁的月色小心翼翼的帮他挑去一根一根的树刺。
月光如水,寂夜无声,只有彼此的呼吸生生不息萦绕在两人的耳际,弘远心里头一阵温馨暖热,忍不住垂下头含住了弘啸的耳垂,含糊的道:"十三,这会儿,让我觉得还是什么都没有变,没有旁的人来打扰我们,你的身边只有我,我的身边只有你......还记得,小的时候,我最爱爬树,每回扎了手,你都是这么靠在我的怀里,帮我挑刺儿......我们以后也不会变,一直会这样子,对不对?!"
弘啸心头猛得一震,真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自己再这么着下去,不舍得放手,何年何月才能让他死了心呢?!想到此处,弘啸颓然松了手,任由弘远的手掌自他手中滑落。
就在这时,蓝儿盈盈走了过来,微笑着向着两人福了一福,便对着弘啸柔声道:"皇上,这会子时候已经不早了,该回宫安置了吧。"
"是啊,朕也该回宫了。"弘啸不动声色的从弘远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从容转身道:"你也回屋吧,把手上的伤好好包扎一下,明儿宫里头见。"
"十三......"弘远万般不舍得弘啸离了自个儿身边,却又不好强留他,只得眼睁睁的瞧着他和蓝儿渐渐远去。月光透过枝叶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弘啸的身上,莫名的,便让弘远无端觉得他那背影凭添了几分萧索之姿,仿佛坚强其实却是落寞。
突如其来
科尔沁和车凌的几位王爷为恭贺弘啸登基,特特的邀请皇上和几位王爷参加那达慕集会,那达慕是草原上最盛大的节日,往年都在红城举办,因皇上今年有雅兴与会,科尔沁王特地把会场从喀喇沁的王爷府向西移八十里,设在了木兰围场的近侧。
弘啸平生也是头一遭参加草原上的盛会,便留下了老成持重的魏亲王弘伟,福晋有了身孕的怡郡王弘笙和诚郡王弘远在京主持政务。弘远一心想陪着弘啸一去木兰围场,而弘啸却以他身子受伤才愈为由拒绝了他的恳求,为此,两个人差点又吵上一架。
最终,弘远还是被留在了京城,送行那天,他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弘啸和王公大臣、扈从、侍卫们的车马如风卷残云般往北疾驰而去。如烟如雾般的尘土归落于地,车马人影也已是变成了远方一个小小的灰点儿,弘远整个心中是空落落的,只觉得说不出的焦虑不安,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在脑海中开始渐渐冒头,直至生根发芽盘旋不去。
第一天,没有皇上的消息传回来,弘远开始想念,魂牵梦萦;第二天,皇上安全抵达木兰围场,弘远宿在天音阁弘啸的寝室中,抱着留有弘啸气息的被褥过了一夜......
第三天,便是那达慕大会的日子,一切请筵、献酒都在大拜台的牛皮帐幕中举办。月亮升起的时候,弘远却依稀听到一阵熟悉的笛声,隔了那么远的距离,那若隐若现的悠长余韵随风而来,有如浮云悠悠飘过天际,兜兜转转,优游太虚,令人怅然若失又仿佛飘飘荡荡无所依靠,让听的人有种洗尽纤尘,飘然世外的感觉。这一夜,弘远辗转反侧,良久才浅浅入眠。
第四天,传出皇上和几位王爷去围场狩猎的消息,弘远那莫名的担忧又开始纠缠的他心神不宁;第五天,没有皇上任何的消息传回来,弘远开始失眠;魂不守舍的渡过了第六天,终于在第七天时让他等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皇上因护卫不严,在狩猎时不慎受了些轻伤,即日便会返京。
第八天,皇上终于回到了紫禁城,弘远得知后迫不急待的进了宫,立马直奔乾清宫,却被蓝儿拦在寝宫门外,"十一爷,皇上刚服了药,这会子已是睡下了,不如明儿再来吧。"
站在垂花门外的弘远满心的担忧几乎便要爆裂开来,当下也顾不得周围还站着十几位太监宫女,便朝着蓝儿低吼道:"蓝儿,我和皇上是什么情份你还不明白么,如今他受了伤,你说我怎么可能不看他一眼就离开!"
蓝儿眼中萤光流转,向着弘远淡然一笑道:"十一爷莫急,皇上虽是在狩猎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但万幸只头部略有些个擦伤而已。我这便带您进去,不过爷可得轻声些,皇上自受伤后这几日头疼不止,好不容易才睡下的呢。"
弘远听得弘啸从马背上摔下不由得唬得一颗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儿上,又听得他并没有伤筋动骨只不过些许擦伤,这才把心稍稍落回一些,忙不迭地跟随在蓝儿身后进了寝宫。
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幕丝绦垂坠,西南角的紫铜鎏金大鼎内燃着数片息香,从兽口中散出淡薄的轻烟幽香徐徐,飘渺一室。宽阔的御榻之上明黄绫绸的腾龙帷帐以流苏金钩高高挽起,弘啸盖着一床鹅黄湘绣织锦的丝绵薄被,静静的侧卧在榻上。
看到弘啸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弘远悬了整整八天的心这才真正落了地,便蹑手蹑脚的来到御榻前,轻轻的跪在床沿边,凝神望着那副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颜。
只见弘啸双眸紧闭,面容恬静,颜如秋月,眉似墨画,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光华,肤色仍是白皙细腻,仿佛掐得出水来一般。弘远无声叹息一声,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掠过他那薄薄的唇,秀挺的鼻子,直拂到他的额际这才停住,口中低低喃喃的道:"十三,我的十三......"
蓝儿见状不动声色的屏退了四周侍立的侍女,只留自个儿一人在旁伺候着,眼波里涟漪繁繁,一眨不眨的直直盯着榻前的弘远。
许是受弘远贴得太过近的气息所影响,沉睡中的弘啸竟幽幽转醒过来,瞧见他缓缓睁开以双眼,弘远唇边绽了笑颜,忙柔声问道:"十三,你醒来啦,伤还痛不痛?头还疼疼?还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左右我这会子没事,可以在这儿陪着你。"
弘啸待看清了眼前之人,眉尖微微一蹙,黑漆幽深的眼眸十分沉静地盯着弘远,突然开口道:"弘远,你怎么会在朕的寝宫?可是这几日朕不在京的时候有什么紧要政务要禀么?"
"也没什么要紧政务,知道你在木兰受了伤,可把我吓得不轻,这才赶着过来瞧瞧你。"弘远对弘啸的语气略有些个诧异,却也没有多想,一把握住他的手,低声埋怨道:"你瞧你,硬是不要我跟着去,若是我在你身边,哪能让你坠马受伤,也不知你那些身边人都是怎么护卫的!"
弘啸轻咳一声从弘远手掌之中将自个儿的手轻抽了出来,缓缓的道:"诚郡王,朕明白你是担心朕的安危,虽然你与朕自小是一处宫里头长大,但如今毕竟身份不同,你且仔细君前失仪。"
弘远顿时愕然,吃吃的道:"十三,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d
弘啸挺秀的双眉拧成一块儿,越过弘远望向稳稳站在一旁的蓝儿道:"蓝儿,诚郡王只怕是关心则乱,这会子脑子都糊涂了,既是没什么要紧事,你先将诚郡王送出去吧,朕乏得很,还想再歇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