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下)——少微子
少微子  发于:2009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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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很多时候他觉得简直忍不下去,他偶尔也会反抗,不合作,但他的反抗通常是没有效用的,只能换来更不堪的侮辱。

  可他还是会反抗,还是会说不。

  所以他不能理解完全臣服于丁冼之的慕容雪衣。

  那本不应是他的天性,他的性子中有一种狂,他不像是会被人束缚住的人,可若想到他是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被丁冼之抓住,用某种他不知道的但是极不正常的方式养大,以致扭曲了他原本的性格,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路萧其实是应该庆幸慕容雪衣并没有也被扭曲成一个不正常的人。

  他要怎样才能压制住自己的本性去迎合丁冼之。

  “雪衣,”路萧轻轻的说,“你一定把自己压得很苦……”

  慕容雪衣一震。

  “我终于知道雪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写字了……”路萧看着他说。

  他看过慕容雪衣写过的很多东西,都是些毫无关联的字,但偶尔也有连成句子的,也是后来才出现,可都被绿箩拿去烧得干干净净,他曾经觉得很惋惜。那么漂亮的字。

  慕容雪衣从来写的都不是他自己想的词,全是《诗》里的,比如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他曾拿此来取笑慕容雪衣,“我不知道雪衣你还看《诗》。”

  慕容雪衣只说是绿箩她们央他写的,他并不知道是那里面的句子。

  路萧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谎,绿箩连字都不识的,怎么会知道《诗》。但却并没有拆穿。

  “萧……”慕容雪衣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他哑着声说:“别说了……”

  路萧调开话题,“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慕容雪衣低声道:“待过了处暑吧……现在路上太热……”

  路萧点头。

  那一日,慕容雪衣沉着脸,路萧和他讲话也是答非所问。路萧不知道原因,却也没有问。

  午后,路萧独自去了竹林练武。两个时辰后,他回来,发现慕容雪衣不在。

  他四处看了看,慕容雪衣并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他忽然有些心慌,仿佛慕容雪衣从他身边凭空消失了般。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个令他不安的梦魇。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

  慕容雪衣回来,已将近傍晚。

  路萧无聊的趴在床上。

  慕容雪衣一推门,路萧便发现他的样子有些怪。

  “怎么……”路萧问,“雪衣……”

  慕容雪衣看着他。

  他怔怔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心已乱。

  他从来没有这般想抱他,却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路萧着急的抓住他说:“雪衣!你到底怎么了!”

  天在迅速的暗下来,慕容雪衣背着光,路萧很快便看不清他的脸。

  林间传来呼啸之声,有一道亮光闪过。

  风愈加的猛烈,远处传来隆隆雷声。几乎是突然之间,大雨瓢泼而下。

  屋里暗成一片。

  慕容雪衣突然转身,去把被风吹得砸来砸去的门紧紧捆上,身上被外面吹进来的雨淋湿了也不在乎。

  路萧坐在床上,有些无措的看他。

  他说:“雪衣,你衣服湿了。”

  慕容雪衣没有说话。

  “你把湿衣服脱了,”路萧说,往床里面移去,“陪我躺一会。”

  慕容雪衣一声不响的照着路萧的话做。

  屋外下着暴雨,不时有雪亮的闪电瞬间照亮整个房间,而后暗去,再然后,是霹雳般的响雷,连绵不绝。

  路萧看一眼身旁躺着的慕容雪衣,发现他一动不动的躺着,眼睛睁着。

  “雪衣,”路萧说,“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到底怎么……”

  慕容雪衣突然翻过身来一把抓住路萧。

  路萧睁大眼看着慕容雪衣。

  “雪衣,”他害怕慕容雪衣看他的那种眼神,伸出手来推他,“你怎么了?”

  “萧,”慕容雪衣压着声说,“我喜欢你。”

  路萧笑了。

  “我也喜欢雪衣,”他说,“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慕容雪衣的脸色变了。

  可是路萧看不见。

  慕容雪衣慢慢的放开他。

  “我以前挺喜欢下雨,”路萧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听起来很空,“最喜欢在下雷雨的时候躲在被窝里睡觉。”

  “萧,”慕容雪衣平静地说,“我十五岁的时候……”

  路萧等着他往下说。

  “……他以前经常带我出去,就像我现在经常带你出去。”慕容雪衣低低的说,“有一次,我们住的旁边是很大的一个田庄。那年,我十五岁。”

  路萧没有说话,他看着慕容雪衣,安静的听着。

  “他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来,我一个人住在那里,很无聊。”

  “有一天,我听见外面有个女孩子在喊什么,我就出去,发现她一直在往树上看,原来是一只猫。她在叫那只猫下来,可它大概是不敢下来吧,我当时想也没想,捡起一块石头就打了过去。”

  路萧啊的叫了一声。

  慕容雪衣苦笑了一下,“我只想她是要那只猫,就帮她打下来,结果打断了那只猫一条腿。她很生气,骂我冷血的杀人犯什么的,后来,就抱着猫跑了。”

  “过了几天,我在那庄园口碰见她,她看见我还是骂我,我就给了她一些疗伤的药——那之后我一直把药带在身上,想着要是能碰上就给她,可没想到真的能碰上。”

  “她开始说,猫被我打死了,给她什么药也没用了,可还是把我的药拿走了。结果第二天,她来找我,说我的药很有效,能不能再给她一点,我说,你的猫不是被我打死了吗?她又笑我,说我什么话都信,后来我就又给了她药。”

  路萧笑了,“她挺可爱的。”

  慕容雪衣也笑了一下,“我也觉得她挺可爱的。”

  “可是雪衣你也可爱啊,”路萧说。

  慕容雪衣看他一眼,继续讲下去,“后来,她每天都来找我,我那个时候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就天天和她在一起玩。”

  “她说她是那庄园主的独生女儿,她父母都是年纪很大了才有了她,特别宝贝。她每次来找我都是偷偷溜出来的,因为她的父母觉得我来路不明,不准她和我来往。”

  “她叫什么名字?”路萧问。

  慕容雪衣沉默了一会,道

  “她姓白,叫奉篁。”

  中篇·锦瑟.二十五

  “凤凰?!”路萧惊讶的说。

  “奉天的奉,竹篁的篁。”

  路萧说:“这名字真好。”

  “……我也告诉了她我的名字,但是我让她答应我,不能告诉别的人。”

  “后来,”慕容雪衣低声说,“他回来了。”

  “本来什么事都不会有,他回来只是带我回宫,谁想到她突然来找我……他抓住了她,问我,”慕容雪衣苦笑了下,“‘你喜欢她吗?’”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才叫喜欢,只是很喜欢她每天来找我玩,就说,喜欢。他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杀了她’。因为他已经听见她叫出了我的名字,所以……”

  慕容雪衣凄然的笑着,“所以他就把她也带回宫了。”

  路萧不可思议的看着慕容雪衣,“那她的父母?”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只当她失踪了吧,我后来也没敢再回去那里,所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路萧说不出话来。

  “他把她关在我的房里,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砸东西,骂人,还上过吊,”慕容雪衣的声音已有些激动,“我不敢让他知道,只能让丫鬟去盯着她,我根本就不敢进房,每天晚上都在外面睡,经常听见她一哭就是一整晚。”

  慕容雪衣仿佛说不下去,停顿了很久。

  路萧一言不发。

  “再后来,她好像认了命,”慕容雪衣悲哀的说,“也不闹了,我就把她放出来,我觉得我很对不起她,她问我要什么东西,让我干什么,我从来不拒绝。她开始挺听话,经常让我带她在宫里到处看看,我后来才知道,她是想弄清楚宫里的路型,她想逃跑。”

  路萧已经猜到了结果。他没吭声,由着慕容雪衣继续讲下去。

  “她逃走的那天,我一点都没察觉,只是奇怪她很晚了都没回来,后来,”慕容雪衣突然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用一种很痛苦的声音说,“他抱她的尸体回来给我。”

  路萧咬了咬牙。

  “我现在都记不起来那天,他究竟还对我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我哭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哭,我抱着她哭了很久,我从来没有哭得那个样子。”

  路萧一言不发。

  两人在长久的沉默。屋外的雷声渐渐小了,雨还在下着。

  慕容雪衣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已平复许多,他说:“我后来想,我当时之所以会那么伤心,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上她了吧,可我除了知道她叫奉篁之外,对她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年龄,十三,还是十四。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喜欢她吗?我不知道,可是”,慕容雪衣悲哀地说

  “可以肯定的是——我是害死她的凶手。”

  “雪衣,”路萧轻声说,他不忍的拉住慕容雪衣,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慕容雪衣又静默片刻,说:“那之后我不敢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无论是人也好,物品也好。”

  屋里一片寂静。

  路萧在听着屋外的声响。

  “雪衣,”他小声说,“雨好像停了……”

  慕容雪衣偏过脸来,看他。

  屋外的天亮了,光照进来,虽然已是傍晚,仍带着夏季阳光顽强的余晖。

  路萧忽然睁大了眼,他透过那扇简陋的小窗口,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雪衣!”他猛地坐起来,“你看!”

  慕容雪衣往外看去,那狭小的窗外,映着五颜六色的光带,在竹片的缝隙间,一闪一闪的现着。

  路萧抓住慕容雪衣往屋外跑去。

  “好像在泉口那边!”他大声地喊着。

  慕容雪衣被他拉着跑。

  一路上路萧都在抬着头看那仿佛随时会消失踪影的七彩光带。

  “雪衣!你看啊!”路萧高兴的指着天上,他们已经跑了好一阵,一直抵达了一座小山丘的顶端,终于明白不可能追寻的到那源头。

  慕容雪衣低下头看身旁兴高采烈的路萧,“是彩虹。”他说。

  “是!”路萧开心的说,“我知道!可我从来没亲眼看过!”

  林间风起,彩虹渐渐的消逝了。

  日渐西沉,霞光万丈。

  路萧低下头去,脚旁已暗下来,可头上还是亮的。

  “雪衣,”他说,“怎么人们都说是天黑了,应该是地黑了才对吧……”

  慕容雪衣没有说话。

  “雪衣,”路萧伸手拉住他,轻轻地说,“你喜欢奉篁吧?”

  慕容雪衣的眼里仍有一丝哀伤。

  路萧小声说,“至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他抬头看着慕容雪衣笑了笑,“对吧……”

  慕容雪衣温柔的看他,点点头。

  中篇·锦瑟.二十六

  两人在竹林间的日子已过了月余。

  每日,慕容雪衣会先路萧起身,打水,准备食物。路萧若起来,便赖住慕容雪衣给他梳头。

  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就会不知不觉地学对方,比如慕容雪衣偶尔会用“这样这样做什么”的京城里的人才会使用的句式,比如他们在宫里,会让裁缝给做款式很像的衣服,再比如路萧近来,越来越喜欢和慕容雪衣梳一样的发式。

  其实男人若这样披着头发,通常都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路萧从小被灌输的观念,竟也随着慕容雪衣而主动改变起来。

  一日,慕容雪衣去镇里买盐,发现到处张灯结彩,有节日的气息,他随便问了问,被告知明日七夕,镇里办花市,尚未婚配的少年男女都会出来游玩。是这里长久以来的习俗,附近好几个镇上的年轻人们,都会趁机过来玩,说是会很热闹。

  他想路萧有些小孩子脾性,喜欢逛街玩耍看戏。回去后便把镇上办花市的事告诉了路萧,路萧果然很高兴,两人便约好明日一同去玩。

  花市从傍晚开始,直到第二日凌晨。

  慕容雪衣和路萧出发的有些晚,抵达那里的时候,天已全黑。可这正是花市的高潮时刻。小街上满是人,路旁有各色摊贩,有的是原本就在镇上做小买卖的,有些是每年按例都会来的游散摊贩,镇上唯一的小戏台正演着一出戏,路萧听不懂当地人的戏曲,只瞧了瞧便走开去看那些街两旁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慕容雪衣跟着他。他本着没有人认识他的想法,没有蒙面。

  两人闲玩了段时间,也不知是不是由于人多,路萧觉得有些胸闷,慕容雪衣便帮他去买绿豆汤解暑,这街上人多,本就难走,他又不知道哪里有卖。路萧左等右等,慕容雪衣也没有回来,他无聊的在周围附近闲逛,正巧看见一棵挂满了红飘带的树,树前有很多人,拿着红带子,还在拼着命的往上扔,那带子的一段还系着颗样式怪异的铜钱。

  他随手从放满了红带子的桌上拿起一条,那个坐在桌后的老人就笑着对他说:“这位小公子,可也是慕名前来的?”

  路萧听不太懂,也没有理他,他看旁边的人都拿了笔在带子上写了字,便问那老人,“这个怎么玩?”

  那老人说:“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们这里的姻缘庙很灵的,你喜欢哪位姑娘,就把她的名字写在这情签上,这是我们庙特铸的姻缘币,如果能扔到那棵合欢树上,就一定能得到这位姑娘的芳心,成就百年好合。”

  路萧完全听不懂他的口音,只见他指指带子,好像说了写名字,又指了指那棵树,仿佛说了句吉祥话。

  京城里也有这样的玩意,他坐在马车里看别人扔过,那是节庆时,为了祝福亲人平安的护符,说若能扔的越高,便越能实现。

  他左右看了看,见旁人都只写了个名字,想各个地方的习俗大抵差不多,笑了笑,也拿过笔来,写上了“慕容雪衣”四个字。

  可刚写完,便听得慕容雪衣在身后说:“萧,你怎么在这里?我……”

  路萧惊得一回头,脸一下就红了,他本想背着慕容雪衣为他写这护符,突然之间被撞破便觉得非常难为情,赶紧抓住他的护符就想跑,那老人却抓着他说:“这位小公子,这情签虽是神仙赠物,也是要请的,不求多,两文即可。”

  路萧哪里听得懂他的话,只想大概是要钱来买,慕容雪衣又一直站在身后,他一急便将整个钱袋都扔给这老人,转身就跑。

  慕容雪衣听得路萧在写什么情签,心里一惊,那老人拉不住路萧,只能拉住发怔的慕容雪衣道:“你这朋友,怎得连钱包都不要了。”

  慕容雪衣赶紧问:“什么情签?”

  那老人便将刚才讲与路萧的话重讲了一遍。

  慕容雪衣从小陪丁冼之走遍九州,各个地方话大概都听得懂一些,更何况他本就在这里住过。听到老人这番说话之后便瞪大了眼,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慕容雪衣强压住心里的波动道:

  “他……他写了什么名字?”

  那老人笑着说:“他写的那位姑娘,姓的很怪,叫慕容,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谁是姓这个的,想以前魏晋那会,有个鲜卑族,仿佛皇姓便是慕容,这姑娘难道是那皇族的后裔?不对啊,这鲜卑族不是早就被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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