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怜蜜爱,无情调笑。
“对了。钱江潮起,何时能平?”佘青忽然问出一句。
善财眨了眨眼睛。“这我就真不知道了。这天地之间有谁也管不了的悍妖如你,自然也有同样谁也管不了的散仙如钱王。莫说是我,整个东海龙族都欠他惧他又不敢得罪他。当年好不容易与他定下婚约,指望百年永好,可是新嫁娘在迎亲之夜逃婚去了紫竹林,成了我师姐。她龙筋被你们抽了,他自有感应,谁能奈何?”
“原来如此。”佘青沉吟。
“你认识钱江王?”
“我不认识,白娘子与他有几分交情。”
“……那,你要出面?”
佘青想了想。“正是雪晴历练的大好时机。若是连个钱江王都对付不了,他年不过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而已。”
“你那位侄儿,”善财眯起眼睛评论,“修为智慧,都大有可为,但缺历练而已。他性子有些喜怒无定,虽常有灵光一现,大局上却还欠些洞察。”
“说到底,手段才藏入腹中,还未能炼入骨里。”佘青赞同。“……韩娘来了。”他长身站起。
“哦?”善财颇为心动地挑眉。“琴楼之主,杭州城内的真正花魁?我倒想见。”
妖氛频闪,不堪入目。
善财失望地坐回席间。
“还以为是人间绝色,结果又是千年艳鬼。”
一身珠翠绫罗也掩不住清雅眉目的女子,向着佘青微福了一福,拿手中白羽扇子半遮俏面,瞥了善财一眼,声若琴音玲珑。“被这位上仙嫌弃妖骨,韩琴十分伤心。”
佘青亲手为她布菜满酒。“韩娘是战国时名琴‘绕梁’所化,在杭州潜修了一千六百余年,仅以曲艺事人,并未有一丝乱人劣行,还请善财上仙明察。”
“少来。”善财被他叫上仙叫得尴尬。“妖鬼神佛,只分功力深浅,岂有出身贵贱?如佘……佘兄,与韩娘这般的上妖,小仙敬佩不已,请!”
他先敬一杯。
韩琴妙目流盼。“呵呵,看起来,青弟给你韩姊姊备了份大礼?”
“这个自然。上仙之前已经答应了佘青,想必会尽力做到。”佘青带着古怪的笑意,瞄善财一眼。
善财惨笑。“小仙今夜,也只有使出全身解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韩琴如银铃般笑起来。“有上仙仙元汇入,韩琴这处子琴身,就算弦断音稀,也终能避雷引劫。来,我敬上仙一杯——”
善财叹口气,一饮而尽。
先前莫名其妙答应佘青与杭州花魁共度春宵,还心想怎会有如此简单轻易的要求,比起被佘雪晴或佘青这两个男女通吃的妖孽侮辱,有春楼艳女□,对身为男性的善财童子而言,已经可算是美事。
可是原来这位艳女,却仍是要借助善财仙元来渡劫的千年琴妖而已。
妖的世界里,走来走去都避不开妖。
明月乌云。
钱江大水的哗哗声,激荡得西湖难平。
佘青坐在琴楼的暖阁里面缓缓喝酒。
善财和韩娘在楼上挂着红灯的包间内的云雨之声初歇难休。
西湖畔的雪晴书院里,却是风雨欲来。
“若是平日便也罢了。”佘雪晴勉力压抑心中不安。“偏偏今日两个小鬼在这里。”
许娇容以三钱银子为酬,把家中两个娃娃寄放在雪晴书院三日。
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佘青又与善财去到琴楼,迟迟不归。
钱王怒意,似裹将挟。
阿琼阿玲陪着许仕林与李碧莲在佘雪晴房中歇下,已然入睡。
迤逦守在后院,正与龙女聊天。
“喂,你姓敖么?闺名叫什么?”
“临安。”
“敖临安。好有气势的名字!”
龙女冷冷蹬她。
迤逦继续八卦。“那你那名未婚夫,钱江王,叫什么名字?”
“他单名浙——你问那么多干嘛?”
迤逦苦笑道,“等下他来讨人,我们也好称呼呀。”
“哦,那等下他来讨人,你们可会放我离开?”龙女抬眉。
她眉峰隐淡,铅华未施下现出半分稚气,和蛾眉高挑时的清高煞气全然不同。
迤逦一眼便看出这份稚气的来源——唯有处子之身,才会有此种特征。
“听说你是逃婚的——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要是我们将你交出去,”迤逦忍不住噗哧一笑,“那你可是要被抓回去圆房了。”
龙女面色惨变。
迤逦噗哧一笑。比起钱江东海,乃至西湖,这位龙女上仙的城府,浅若雪晴书院内的一汪水池,一眼便能见底。
龙女虽然仙龄漫长,但并未如善财童子般深涉人世,天之娇女,又何来什么心计可言。
狂风再起。
等了一日还没下下来的雨,终于在黑云压城之下,缓缓开始倾泻。
这雨与那日佘青召雨不同,一看便是生于自然,归于自然,其间嗅不到一丝术法痕迹。
“回房!”佘雪晴轻咤一声,雪晴书院门扉无风自动。
“得罪了。”迤逦咬住下唇一笑,明晃晃地欺了过去。龙女被她一记击昏,抗入了卧房之中。
相连的两间卧房,佘雪晴那一间住着二婢同仕林碧莲,佘青那一间就暂时容身了迤逦同龙女。两间卧房灯火全黯,悄无声息。
屋后四间厢房和迤逦原本所居的琴室旁耳房中,却全都灯火大燃,隐约有魑魅魍魉摇晃生出姿态。
院门缓缓打开。
比佘雪晴高出一头的魁梧身影,在雨中站立。
佘雪晴略略一惊。
他的身量不算太高,但在男子中已经算是颀长。
一般高大之人,能高出一拳一掌,已算健壮。
高出整整一头,几乎可以称为巨人。
“钱王?”佘雪晴沉声问。
门口并无动静。
忽然东南面呼声震天。
“炸堤啦……洪水冲上岸了!”
火把光亮在大雨中挣扎熄灭。
——涨了数日的潮水,一朝遇上暴雨,实在是无路可退。
近处的声息更为清晰可闻:“金牛池……金牛被淹了脖子……快逃吧……”
金牛池乃是西湖的洪水标尺。池中金牛若是被淹没头颅,则西湖水满,必定向外溢出。
当年白素贞等和法海相斗,淹了金山寺。
如今这位钱江之王,为寻女友,难道不惜淹没整个临安城池?
院门缓缓阖上。
佘雪晴点了一盏灯。
风灯防雨,在夜色中将整个小院照亮。
也照出门口那个巨人的面貌。
青色的须发,□上身,背着一把长剑。
如妖,近魔。
实际上却是仙家。
佘雪晴沉声开口。
“钱王大驾莅临,可惜这风疏雨狂,不然定要烧水沏茶招待。”
那大汉站在那里直直不动。
佘雪晴也不动。
又片刻,佘雪晴忽然直欺近那大汉身前,手如指爪,抓上那人胸膛。
抓碎片片黄纸。
所谓巨人,根本乃是幻影化身而已。
佘雪晴再无犹疑,回身掠向那两间主屋。
半途又忽然停下来——
若那个巨人是幻影,那之前所感觉到的迫人仙气又是从何而来?
一回头,却看到巨人正在身后,哈哈笑着,从佘雪晴身畔赶了过去。
佘雪晴心知中计,一掌击出。
那大汉身上又被击出几片飞散黄纸,却已超前雪晴三尺。
——体乃化体不错。
但其中生魂却是钱江王本人?
佘雪晴咬牙跟过去,书院狭小,三尺的距离,此刻却如天地般遥远。
眼看卫护不及,迤逦一道剑光已从房内刺出——
龙女明明在右首佘青房内,迤逦此剑却是从左首许仕林等所在的房内刺出。
佘雪晴暗呼不妙。
大汉怒吼一声。
迤逦剑折。
剑气回向自身,两间小屋轰然倒塌——佘雪晴暗赞迤逦手段。
眼看那巨人已然冲入废墟之中,迤逦挟住着两条人影冲了出来,将其中一个抛给佘雪晴,便带着另一个直冲上书院屋檐,向南飞掠而去。
佘雪晴配合无间,手里接着另一个向北面宝石山方向全速逃逸。
同一时间,屋内四处窃窃私语的魑魅魍魉,同时大盛,炽热起无限光芒,向着废墟噬人而去。
片刻之后,废墟一震。
两道轻飘身影被从废墟中震飞出来,直直飞到水池树木之间,再重重落下,双双吐血。
——乃是身穿薄纱的阿玲与阿琼姊妹。
魑魅光华顿时噤声。
高大巨人手中拎着个小女孩若有千斤地从废墟中走出。
“龙公主在何处?”
他首度开口,语声滞涩,却隐含雷震之威。
晓色初露。
雨势渐收。
阿玲阿琼身上纱裳湿透,紧紧贴在胴体之上,不知道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浑身颤抖,美目含悲。
巨人反手一掷,李碧莲被重重扔在地上,无声无息,四肢毛孔往外渗出血来。
他冷冷看了地上双姬几乎透明的纱衣下美丽的胴体一眼。
然后转身向北追去。
“快……快去琴楼找青公子!”阿玲疯了似地过去抱起李碧莲软软的身子。
小姑娘已是没了一丝气息。
西湖雨晴。
钱塘江的大水势头竟然神奇地止住。
然而西湖以北宝石山附近的一块地域,却是狂风大作,阴云密布。
佘雪晴带着许仕林躲在一个山洞中。
——从折断迤逦剑势的那一次出手来看,钱江王的功力远强于号称紫竹林大小姐的龙女。
佘雪晴自忖硬对上的话未必会输,然而身边的许仕林却令人忧心。
钱江王看起来绝非慈悲善良之徒。佘雪晴没有把握在全身而退的同时还能保护好许仕林的安全。
他与佘青开这雪晴书院,最根本的目的是为了将许仕林控制在身边的,而非弄死许仕林。
许仕林是解脱白素贞对许汉文执念的最大契机——佘雪晴没有忘记过这句话。
同为白蛇之子,虽然遭遇天差地别,但佘雪晴事实上对许仕林并无一丝的痛恨。
看见他聪明伶俐地念圣贤书,甚至还会有种宠爱之感。
也许这便是所谓骨肉亲情?
——那为何青蛇对自己却没有?
佘雪晴不懂。
岩洞中,被下了药熟睡一夜颠簸不知的许仕林缓缓睁开了眼睛。
日出,药效时限到。
佘雪晴瞟一眼洞外黑云压城的天势。
看来钱王追了自己这边,而放过了迤逦那边。
迤逦带的才是龙女。佘雪晴讥诮一笑。两赌一也会输,还号称仙家,妄谈感应?
真真无用。
“先生。”许仕林怯生生地摸索着找衣服。
他只穿着一身被雨点和污渍弄脏了的白色内衣,洞中颇冷。
佘雪晴脱下自己的外袍递给他。
许仕林满脑门子写住疑问两字,把佘雪晴的长衣裳对折裹住自己,又晃着小脑袋想了半日,才发问。
“先生,我们是不是遇上了钱江涨大水,现在在山上避难?”
佘雪晴一惊。五岁的许仕林,竟有如此的思考和判断能力?且沉着冷静,遇事一点慌乱也无,不知道究竟是母亲遗传太好,还是所谓仙骨作怪?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仕林別害怕,等下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我叫你闭上眼睛,你就闭上眼睛。我不叫你睁开,绝对不许睁开,知道吗?”
“仕林知道了。”小人儿裹得像个团子。
“来。”雪晴好整以暇。“背声韵启蒙来听。”
许仕林清脆地背诵起来。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好了,现在可以把眼睛闭上,继续。”
佘雪晴头一次用如此柔腻的声音讲话。
许仕林一刻犹豫也无,瞬息间乖乖闭上眼睛。
但佘雪晴从他刻意越来越大声的诵读声中却听到了小孩子内心的恐惧。
“夹岸晓烟杨柳绿,满园春雨杏花红。
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
佘雪晴站起身。对面的许仕林显然是感觉到了,明显地浑身一紧,屏住气息,语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
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
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
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
山洞外风声呼啸,雨势时有时无,似在逗弄人的心思。
佘雪晴出手,掌力向天。
乌云顿时撑出一线灿烂金缝。
刹那间天地间顿时一凛——
豆大冰雹倾泻!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
小仕林背诵得一字不差,脆生生似和着冰雹砸击地面之声。
“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
剑风呼啸之声顿起——佘雪晴撤剑,软剑直指冰雹来处。
“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芰荷风。”
黑云急急汇聚,杭州城中忽然大晴——钻向许仕林所存身的山洞。
“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佘雪晴剑光如密网,四围五鬼横生,七魅宕起,朝着天边某处妖邪肆虐。
“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
黑云即将侵入山洞之刻,佘雪晴化作一道雪光扑向云气之间。众鬼纷呈。
“观山对玩水,绿竹对苍松。”
一道闷雷击响。佘雪晴跌落回来。但天边云中忽然洒落半片血雨。
“冯妇虎,叶公龙,舞蝶对鸣蛩。”
攻向山洞中的黑云入来,见到闭目高声诵典的许仕林,似是震怒之态,就要攻上许仕林之身。
“衔泥双紫燕,课蜜几黄蜂。”
黑云攻到许仕林身前一寸。
“春日园中莺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佘雪晴已然回身,气劲和着染血剑芒,阻在许仕林身前。
“秦岭云横迢递八千远路;巫山雨洗嵯峨十二危峰。”
黑云泄地。洞外云气,急速向南窜去。
“明对暗,淡对浓,上智对中庸。镜奁对衣笥,野杵对村舂。
花灼烁,草蒙茸,九夏对三冬。台高名戏马,斋小号蟠龙。
手擘蟹螯从毕卓,身披鹤氅自王恭。
五老峰高秀插云霄如玉笔;三姑石大响传风雨若金镛。
仁对义,让对恭,禹舜对羲农。雪花对云叶,芍药对芙蓉。
陈后主,汉中宗,绣虎对雕龙。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
春日正宜朝看蝶,秋风那更夜闻蛩。
战士邀功必借干戈成勇武;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疏慵……”
许仕林越背越慢,背着背着,竟露出一丝笑容。
佘雪晴好整以暇在他面前看他半日——虽是许汉文的孽种,但小小脸貌之上,竟似十成十地承继了白素贞的正大仙容,端雅清秀,毫无邪媚之态——
那种佘雪晴深恨厌憎的,他自己身上拥有的,继承自青蛇的邪媚。
“仕林,睁开眼吧。”
许仕林乖乖依言睁目,“先生,仕林可有背错?”
“没有。你刚才笑什么?”
“从明对暗起,我便感觉到先生回来,站在我身前听诵。”
“……那便又笑什么?”
“先生来了,仕林觉得安心。”
佘雪晴伸手把小孩子捞了起来。“好了,今次再闭上眼睛,先生不会离开你身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