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渥丹
渥丹  发于:2009年0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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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罗自然是每个去埃及的游客必到之处。他们住在吉萨区那间在外国游客之间久负盛名的宾馆,有著阿拉伯世界特有的富丽奢华,走进大厅就像走进天方夜谭的世界。订的两个双人间一个推窗就能望见金字塔,另一个则对著泳池和修整得精致美丽的花园──这是林瑾一贯的细致作风。在亚历山卓还多少有些懒散的谢明朗在走进房间推开窗的那一瞬间只觉得浑身电流窜过,对著矗立在沙漠中仿佛忽然触手可及的金字塔,良久说不出话来。
  言采也定住一样站了一会儿,才转头笑著对看得一脸心驰神往的谢明朗说:这下觉得到埃及了?
  这是说谢明朗初到亚历山卓,背著相机在城市里转了几圈,回到宾馆往床上一倒,说几乎没有任何身在埃及的感觉。
  听到这句说笑谢明朗却说:不,恰恰相反。要是像亚历山卓的灯塔存在过又消失,或是只剩下一点痕迹,好像才更理所当然一些。但是你看它们,如此完整庄严地保存著,这样倒更加虚幻了。大概埃及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生活在金字塔边上而熟视无睹的人群了。
  言采加深一点笑容,勾著谢明朗的肩说:也许走得再近一点,就有真实感了。语气竟也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他们做了一切第一次来埃及的游客会做的事情,先是在吉萨金字塔玩了大半天,又在第二天驱车去看更早时期的规模较小的金字塔。面对这些巨大的石建筑,言采甚至比谢明朗还要更兴奋一些,也正是因为如此,谢明朗才知道言采以前念的是建筑。自从知道这点,不管言采如何坚定地自嘲是懒惰而恶劣的学生,谢明朗还是同样坚定地把他当成了建筑学上的应急字典。
  看遍金字塔群之後目标转向了开罗市内:博物馆里虽然人头攒动,但所见种种还是令人惊叹有加;那些从外面看来华丽异常的大清真寺,很多有著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前庭,阳光落下来,照得大理石地面一片亮白,唯有雕花廊柱投下奇妙的阴影,而走进去,别有朴素宁静之美;他们也去包围在喧哗繁闹的伊斯兰世界之中的另一个开罗,古老的教堂,东正教,天主教,甚至犹太教,安然共存在不大的区域里,从这一间的门口望得见另一间,又都多多少少在建筑风格上难脱伊斯兰文化的洗刷;入夜之後,豪华游轮上的苏菲舞彩裙翻飞,乱花迷眼,竟比赫赫有名的肚皮舞还要让人目眩神迷......
  不过纵使旅行手册在手,种种经验提示都已事先读过,但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开罗远远超出想像:他们也曾面对视红绿灯如无无物的车流目瞪口呆,好几分锺过不去马路;也被当地人并无恶意地长时间凝视过;偌大的卡利里集市迷路了无数次,买卖双方用都不是母语的语言还价,过程和最终买下的东西一样精彩。

  时间在埃及,变成了几乎无意义的东西。
  在开罗待了一个礼拜,谢明朗劲头愈足;言采前几天在各个景点之间漫步的时候兴致也好,但後来跟著谢明朗顶著太阳深入开罗的大街小巷,两天之後,还是被非洲的阳光沙尘打败了,索性待在宾馆里,看著金字塔,也是很满足的一天。
  那天谢明朗从市区回到宾馆,傍晚时分,太阳落在金字塔肩部,美得恍若仙境。他顺势走到花园,这里的一道长廊是看景的好地点,不料言采也正坐在那里,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两个人正在聊天,言采背对著他,他走近一点,女人身上绿色的衫子在夕阳下别有风情,交谈中金色的长耳坠轻轻摇荡,光华自见。一抬头的工夫,她也看见谢明朗,眼神不避,相对一笑,推一推言采,低声不知道说了什麽,言采立刻转过身来,看清谢明朗後说:今天回来得倒早。哦,这是沈知。
  言采介绍得简单,然而谢明朗看见她的面孔,再目测一下年纪,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在以目光暗自询问又得到言采的确定之後,他伸出手来客气地打招呼:你好,沈小姐。
  沈知和谢明朗年纪相仿,可能因为衣服和妆容,看起来又更年轻一点。她灿然一笑:你就是谢明朗吧,我们刚好说到你。
  谢明朗只笑笑,扯过椅子就坐下。看见搁在一边的水烟筒後,他不禁摇头说:你这个烟鬼,宁可躲在宾馆里抽烟。
  言采并不辩解,把手边的薄荷茶递过去。茶水已经凉了,正好解渴,谢明朗喝完之後,继续说:之前在说什麽?我可无意中断你们的谈话,这太罪过了。
  我也是下午才到,问问你们去了哪些地方而已。言采说想搭船一路南下,我正好可以陪你们一程,做做导游什麽的。
  她语气轻松,一边说一边看著言采,再自然不过;谢明朗中途加入,有点弄不清状况,正在想要不要多问一句,言采看出他的疑惑,笑著指著沈知说:她是在法国念考古学博士,跟著法国的考古队在卡纳克神庙工作,已经待了半年了。我都忘记这件事,还是林瑾提醒,这才找到她。
  谢明朗这才知道为什麽她一手薄茧,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沈知看来就神采奕奕,果然也是个极有行动力的人。她问谢明朗去了白天去了哪里,当谢明朗告诉她就在萨拉丁城堡一带闲逛时,沈知笑著说:你这样才是玩开罗。要是都像言采这样窝在豪华酒店里抽水烟喝茶,除了能在金字塔下面散步,和在其他国家的任一间五星酒店有什麽区别?
  对於这样的指控言采还是微笑,沈知低头看了一下表,忽然说:今天正好有苏菲舞,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然後找个地方喝茶。
  这计划之外的提议让谢明朗和言采交换了一下目光,谢明朗有点发懵:苏菲舞我们看过了......
  我知道,而且多半是在《尼罗河上的惨案》那样的大游轮上,喝著酒,面前美食林立,鼓起掌来好像还在巴黎的歌剧院。但这是游客的开罗。为什麽不去看看开罗人的开罗?沈知说到这里盯著谢明朗,目光含笑,明亮得很,你来埃及,不是正在努力寻找他们的生活吗?
  言采一直都没有作声,听到这里,慢腾腾开口:你的鼓动力素来一流,他已经被你说动了。那就去吧。
  沈知带著他们又回到卡利里市场。太阳已经落山了,但整个市场一片还是喧嚣异常,灯火通明,夹著马路上的车流声,竟比白天还更热闹些。眼见众生百态,谢明朗忍不住左顾右盼,手也开始发痒,但沈知走得快,穿街过巷好似闲步自家门庭,加之言采走起路来也是如入无人之境,谢明朗不好意思让女士等,也就只得暂时收起相机,跟著沈知走了。
  穿过清真寺,总算到了目的地。进场的虽然也有外国游客,但还是本地人居多,也不要门票,站到整个天井不能再容人为止。言采已经在冒汗,看著站了一院子的人,更是觉得热。他扭过头,身边的谢明朗和沈知都是一脸兴奋期待,玩笑般开口:真像带童子军出来郊游。
  谢明朗还没来得及抢白回去,沈知更快一步:言采,说起来你连游乐场都没带我去过,就不用装这种老气横秋的口气了。
  谢明朗听了暗自好笑,悄悄用手肘撞了言采一下,言采瞄他一眼,谢明朗忍笑不住,干脆别过脸去。
  这时乐师陆续出场,舞者稍後出场,音乐响起之後,那嗡嗡一场的低语声,终於止歇了。
  这一个多小时看得是惊心动魄,旋转的舞者好像成了一道色彩的影子,在明亮的灯光下翻飞不止。等再回到街上,谢明朗看著人流穿梭,有那麽短短几秒,只觉得眼睛都花了。
  沈知走过来拍拍他:看呆了吗。走吧,你看言采烟瘾又犯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来。
  这次没走多久,沈知停在一间看门面就知道历史悠久的咖啡馆前面。她额头上细细织著汗,蜜色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金绒绒的:这是带你们来,这里对我来说实在游客太多又太贵了。坐在里面还是外面?
  言采笑著拍她的肩膀,和谢明朗一起,跟她到二楼挑了个临窗的桌子,居高临下,正是观看世态的好位置。
  咖啡馆里坐满了人,游客和本地人都有,虽然都在互相打量,但本地人看起外国人都是大大方方,反而游客们还保留著西方世界的旧习惯,小心翼翼地装出不动声色来。她为他们点了茶,自己要的则是咖啡,再叫了两支不同口味的水烟,然後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烟点燃之後她愉快地吸了一口,指著水烟壶说:只有在能在公共场合肆无忌惮地抽水烟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在开罗被当成这个外国游客也不错。
  经过几天的实践,言采的水烟已经抽得不错,他皱著眉看沈知熟练地摆弄烟管,评价说:你在享受外国人的特权的时候,当然觉得游客身份好;等你被不断的搭讪和纠缠弄得不厌其烦了,又希望是个本地人,总之怎麽舒服怎麽来就是了。
  听到这话沈知大笑,端起浓稠的阿拉伯咖啡喝了一口:当人在一个没人认识的环境里,少了人际的束缚,总是会更放肆,也觉得更自由。我是不能免俗的,又贪心,想两全其美,你教训得对。
  言采看著她:考古不都是出实干家吗,你看你这张嘴。
  喂喂,你又来这种口气了。
  谢明朗看他们抽得愉快,整个人都像云雾加身,於是就帮他们一人照了一张。水烟的味道和一般的烟草不同,并没有任何刺鼻的味道,反而能闻到水果的香气。察觉到他的目光,言采说:这是淡烟,你可以试一试。
  家里有个烟瘾极重的父亲,谢明朗本人并不排斥烟味,但自己几乎不碰。然而此时此刻,放眼过去,几乎每一桌都有一支水烟,当地人自不必说,这是生活中不可少的一部分,而对游客来说,这形状古老的烟具,隐约花果香气,就像在埃及的其他经历一样,带著不可言说的属於异国的诱惑气息。所以哪怕是平时不吸烟的,在这种气氛之下,也很容易陷入譬如这几乎不算烟草之类的自我安慰之中,欣然一试。
  事後谢明朗也觉得,在他接过烟管的那一瞬间,是被当时当地的氛围,以及递给他烟管的人,给迷惑住了。
  沈知要他用力吸,直到听到水泡声,言采在一边笑著看,问有没有试出来是什麽口味。在痛苦地呛了几口之後,谢明朗终於尝试成功,他惊异地抬起眼来,面前两个人都在笑,沈知说:怎麽样,像果味香水麽?
  说完有些忍俊不禁,对言采说:不行,我看到你男朋友吸烟的样子,总觉得是在教什麽也不懂的高中生做坏事。
  她话音刚落,谢明朗这边吐出个形状完美的烟圈後,也笑著看著她:高中生要练很久才能做到这一步。
  言采从接过烟来,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手,对著吸了一口,笑容满面:那你练了多久。
  有种东西叫天赋。
  这就算是开了头。两个人用一支烟管,好像间接接吻。起初谢明朗稍稍有点不安,沈知却告诉他传统阿拉伯社会女性不会在公共场合抽烟,男人们之间共用烟管很寻常,游客之间这样的举动对於本地人来说更是见怪不怪,有了这样的托辞,姑且不论真假,谢明朗也就彻底抛开顾忌,和沈知比谁的烟圈吹得更好,又时不时忽然从言采手里抢过烟管,颇有些肆无忌惮。
  抽的过程的确美妙,但另一杯茶水喝完,起身离开的时候,谢明朗才意识到有点四肢乏力,走路轻飘飘的。言采看著不对,知道是因为吸烟,扶稳他:你抽得太猛了。再坐一下。
  谢明朗却不肯。言采和沈知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楚,却不想回话。他忽然心情变得很好,白天在太阳下暴晒一日的疲劳烟消云散,笑容控制不住,飘飘然挂上嘴角。
  见状言采有点无奈: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抽烟喝茶也醉。
  正好时间也不早了,索性就此暂别。沈知执意目送他们上了出租车,关上车门前对面部有点僵硬但双眼发亮的谢明朗,和难得露出为难神色的言采说:他们以前说水烟是轻微的迷幻药,我今天才信。
  回到宾馆,谢明朗才算缓过来一些。言采见他眼睛亮得过份,目光则闪烁不定,知道真的是抽烟过头了。正要给他去倒杯水,谢明朗一把拉住他,接著整个人贴上来,手滚烫的:我现在知道她说的在陌生环境里难免放肆是什麽意思了。
  言采站定,问他:怎麽说?口气镇定得要命,手却顺著谢明朗的衬衣下摆滑进腰上。
  在抽烟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想念真正的吻了。
  ......

  第二天晚上他们离开开罗,乘船南下。这一程的目的地是埃及南部的重镇阿斯旺,但每到重要的古迹点,船都会停下半日一日不等,由一路作陪的沈知带著他们去看不同时期留下的神庙的残存。船到卢克索後,又待了一个礼拜。这里也是沈知工作的地方,同事朋友很多,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加入他们,一起去看国王谷皇後谷这样的游客必到之处,但因为有专家作陪,种种一般游客看不到或是看不懂的精妙之处,他们倒是都一一享受到了。

  尼罗河在卢克索到阿斯旺一程,水域较之开罗一带要狭窄一些,风景却更胜一筹。河水碧蓝,清晨傍晚时分,阳光反射起的粼粼波光更是让整条河都显得梦幻失真。岸的近处长了芦苇,稍远则是棕榈树,与再远处起伏的沙山交映,就是在照片上电视里看过的典型埃及风光。远远望去,水天和沙漠交融的尽头,那星星白点,不知是已在河面上航行千载的白色帆船,还只是飞过滩头的沙鸥鹳鸟。

  游轮的船长年轻的时候是水手,非常健谈,在他们三个人喝茶的时候也偶尔凑过来聊天,说起奥纳西斯和杰奎琳肯尼迪的婚礼盛况,说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直叫人真假难辨,让本就说笑不休的场面更加热闹。
  在埃及南部的最後一个白天,他们早早去了埃及最美也是最著名的神庙之一。为了去这个地方,清晨四点出发,到的时候,正赶上太阳升起,把那并排端坐的巨大法老塑像染上略带粉红的橙色。这时不要说第一次见到这等景象的言采和谢明朗,就连不辞辛劳来过数次的沈知,也跟著屏气凝神许久,终於轻轻叹了口气:每一次来这里,都觉得时间永恒,又无所不能。全埃及大小神庙无数,只这里,我每次看到都想跪下去亲吻膜拜地面。
  这话说得谢明朗感同身受,一直到回去的路上还觉得眼睛被所见震得生生发痛,他前一晚几乎没睡,本来想只闭目养神一会儿,但很快还是睡著了。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正靠著言采,正要起来,忽然听到言采说这麽多年你性格一点都没变,真不知道像了谁。
  沈知很理所当然地轻松应答:谢天谢地,没有像到我妈,而老头精神上的儿子根本是你。我这是随其发展,自生自灭。
  闻言言采轻轻一笑,不置可否。谢明朗听得清楚,明明醒了,忽然不敢动,又装睡了一会儿,才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坐正。察觉他醒之後,本身就醒著的两个人停住交谈,言采揉揉肩膀:醒得真及时。再不醒,我肩膀也要塌了。
  谢明朗打个哈欠,微笑:你看我睡死了,推开我就是。
  回去阿斯旺沈知又要领他们去坐帆船。清早折腾到下午三四点,言采本来说要在宾馆睡一下,却被沈知坚决的一句船上一样睡,睡醒了正好看日落,还是给拖了去。
  就是他们一路都看到的白色帆船。谢明朗和言采坐一侧,沈知和船工一个人坐一侧,正好平衡。下午风足,帆升起来,船行得就像离弦的箭。
  两岸风景殊好,但言采上船之後,没多久就有了倦意。他看了看时间,对正调焦的谢明朗说:我睡一下,日落了叫我。
  说完就很自然地枕著谢明朗睡了下来。这动作亲昵得异常,引得船工张望,立刻被沈知拿一句阿拉伯语解释过去。
  言采听见声音,还是合著眼,问:你又在说什麽。
  我说你们一个是我未婚夫,一个是他的哥哥,这是婚前的准蜜月旅行。他就说你们感情很好。沈知笑吟吟地说。
  谢明朗本来还觉得没什麽,听到解释之後,反而脸上热了。言采倒是镇定,翻了个身,转向背光的一侧,继续睡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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