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渥丹
渥丹  发于:2009年0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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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觉得无比恐惧。
  这样混混噩噩过了好几天,有一天和同事聚餐的时候,他听见他们提起季展名,说是他太太怀孕,他不得已推了那个去东非的工作。谢明朗当时没作声,聚餐结束之後从卫可那里问到季展名的电话,打过去,先是恭喜他,然後问,那个工作机会,能不能让给我。
  一切尘埃落定之後他给言采打了个电话。之前预计的先寒暄一下再步入正题的打算在听见言采声音的那一刻彻底报废。他直接说:我没有办法......
  言采就说: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他轻轻笑了一下:谢明朗,我没想到作逃兵的人会是你。
  谢明朗半晌无语,最後勉强说:你没有经历过那些,那种孤立无援,你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言采要去非洲的事情。当他们客气地道别的时候,谢明朗忍不住,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最害怕的不是我们闹到不可开交从此视彼此为路人,而是分开之後,再见面,还能坐在一起若无其事笑著喝杯茶,说你新拍的片子如何如何。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以後会是怎样了。

  言采的语气这时疲惫起来,依然是温和的,好像又回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滴水不漏地客气著:你自己选的路,就不要抱怨,我们是什麽样的人,在我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定型了。

  ......

  後来的某一天,言采做了一个梦。

  他看见谢明朗走进那片草丛深处,只留给他一个穿白衬衫的背影,和那个早已熟悉的举相机的姿势。不知名的野草在夕阳下深深浅浅地绿著,微风拂过,泛著金光的草浪一层层低下去,野花的香味却在同时浓郁起来。而谢明朗被这些茂密的植物包围著,自在又安然。
  言采忽然想到,曾几何时,凝望的那个人,换作了他自己。

  倘若梦与梦之间可以跨越,而他又可以走进此时已经在飞机上的谢明朗的梦里,应当是别一番情景: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两边都是麦田,野罂粟点缀其间,一条路笔直伸向前方,好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世界。阳光明媚,只谢明朗和言采两个人。他们有一盏式样古旧的只合出现在西部片里的帽子,这倒也罢了,偏偏上面还簪了一朵红花,阳光下鲜豔得近乎张牙舞爪,直能灼伤人的眼睛。他们谁也不肯戴那顶帽子,又要把想方设法把帽子扣在对方头上,牵著手的一路上,就见那顶帽子交替出现在他们头上,很快把头发都弄得乱糟糟了,好像被大风吹过的麦田。
  最终谢明朗忍无可忍,一把把帽子拽下来,握在手里,这时两个人一起大笑,没心没肺一样。
  这真是无限接近平淡现实的梦境。


  18
  谢明朗在非洲一待就是两年多。几年来他的足迹遍布非洲的大部分国家,而他又把其中的大多数时间留给东非,在大草原和维多利亚湖一带拍出来的动物照片,在国内外的摄影展上数次获奖。因此他虽远在另一片大陆,名声传回国内,比当年倒更为响亮。04FA72789:)授权转载惘然【ann77.xilubbs.com】

  第三年初,在他的第二场摄影展大张旗鼓筹办得已近尾声时,谢明朗回国了。
  他事先只把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几个亲朋故旧,但下飞机的时候还是收到了摄影家协会送来的鲜花。谢明朗把花递给在机场等了好久的潘霏霏,第一句话就是:借花献佛了。
  阔别数年,潘霏霏再见到谢明朗,极没形象地搂著他又哭又笑,弄得谢明朗反而有点尴尬,拍著她的肩膀说:你再哭,人家以为我是负心汉了,抛了你去和别人私奔。
  听他还是一样的玩笑口吻,潘霏霏这才确定,面前这个看外表已经脱胎换骨的男人,真的是谢明朗。
  他瘦了,不可避免地黑了,但很结实,别人都穿著毛衣和厚外套的初春,他只穿一件单衫,一看就是在热带待得久了,还没适应本地气温。过长的头发胡乱扎著,被晒得都有些褪色,但是眼睛黑而明亮,笑起来弯成月牙形,那乱糟糟的胡子看起来也不那麽难以接受了。
  潘霏霏挑剔地看著他已经穿得不成样子的牛仔裤和肩膀上破了一个洞的衬衣,忍不住挑剔:明朗,你到底怎麽上的飞机。
  谢明朗还是笑:我其实睡过头了,差点还上不了飞机,所以能准时回来就已经很幸运,你就别挑剔我了,再说衣服什麽的,换一件就是了。
  他既然这样说,潘霏霏也没奈何,看了一下,把身边那个看兄妹重逢看到目瞪口呆的年轻人拉过来:明朗,这是梁启文,我男朋友。
  谢明朗早就看见那个腼腆的年轻人,听潘霏霏介绍发现自己猜想的果然不错,一边和梁启文握手,笑说:霏霏在信里老是提到你,我一直想见见你。我是谢明朗。
  梁启文瞄一眼潘霏霏,後者正笑著望著他,说:嗯,这就是我哥哥了。
  他一震,连声喊大哥,听得谢明朗忍俊不禁,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寒暄几句,才去拿行李。
  他事先告诉过潘霏霏自己行李多,果然开了两辆车才勉强装下,潘霏霏不停地和谢明朗叙旧,说家里的事情,也说自己的事情,一路上都没有听过。谢明朗虽然累,但听著潘霏霏愉快地说说闹闹,这才终於觉得真的回来了。
  之前租的公寓早就退了,在回国之前想再租回来,却因为已经有了住客而不得不作罢。潘霏霏替他找的新公寓地方也不错,房子还更大一些,离公园很近,设施也很齐备,到卧室打开衣柜一看,当年留在潘霏霏那里的衣服如今挂得整整齐齐,一望既知是用心收拾的。他谢过潘霏霏,又以刚下飞机为由推掉他们订好的接风宴,彻底洗了个澡,刮胡子换衣服,再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和梁启文一起等在客厅的潘霏霏惊叹:嗯,明朗,这下你变成好男人了。
  他送走潘霏霏他们後,就去了一趟医院,做全身检查,也约好治疗时间。经过一番折腾,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人也饿了,拦出租车去了当年喜欢的餐厅好好吃了一顿,所幸食物还是一如记忆中的清淡美味。回去的路上遇见堵车,在剧院区一带龟速磨蹭了好久,留给他充裕的时间把每一家剧场和电影院外的大海报都好好欣赏一番。
  三年光阴对於娱乐圈这个喜新厌旧风水轮流的地方已经足够是一个轮回。海报上出现的名字和面孔已经足够暗示些什麽,当年还只是剧院配角的年轻人开始担纲主角,有人更进一步,也自然有人淡去了身影。
  刚回国的头几天他都在调整身体状态中度过,除了家人,也就是去找张晨确定摄影展的进度。但他回来的消息传得很快,没几天不少朋友的问候已经一一传来,派对酒会的请柬也陆续送到,这样一看,似乎离开的那几年根本没有存在过。
  在应承那些请柬之前,谢明朗先去看了一场戏。
  在堵车那天看到言采的面孔出现在《小城之春》的海报上时,谢明朗就已经定了主意要去看。有当年的前车之鉴,他订票时特意订了晚几天的,但这次是在大剧院公演,票并不难买,还很顺利地买到了大厅的中排。进剧场之前卫可打电话来,要他去吃饭,说是一群朋友等著,夹缠半天,谢明朗好不容易用别的理由推了这次,但禁不住卫可磨人的本事,还是应了下一次。
  电影原著本就不是轻松愉快的基调,而其中的种种抑郁曲折在小舞台上更加被强化了。演玉纹的周蓝他以前只是听说,看她演戏还是第一次,当真是好演员,几个动作一两句话,俨然就是民国中人了。
  言采演戴礼言,生了肺病而拘在破败的大宅中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子,守著妻子与幼妹,了无生趣地打发残年一般活著。
  时光对他向来厚待,至少在谢明朗看来,这几年的时光在言采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舞台上的他脸色发白,脚步沈重,眉间愁云紧锁,说话有气无力又恰到好处地传到剧场的每个角落,但那些都是角色的,他演得太好,有一刻谢明朗当了真。随著剧情进展,花厅里夜宴一场,在四个人推杯置盏之中,平日竭力掩藏的情绪在无声中悄然爆发,然後一发不可收拾:年幼的妹妹一脸憧憬看著志忱,这个男人的到来,就像一阵风,暂时吹去了盘旋在老宅上方固执不肯离去的一切低落和颓丧;玉纹笑著和志忱划拳,礼言看她醉了,也笑著去拉,反而被一把推开;他之前被烛光映亮的面容、被酒舒展开的眉头一瞬间又黯淡了,但是目光不肯离去:烛火下的妻子再不是友人拜访之前那个镇日问医买药的落寞妇人,她开怀大笑,眉目间顿时鲜明,就像寥落春季里陡然盛开的花朵,像一团火,在无声地尽情歌唱。
  也许别人都在看郑晓的志忱──他控制舞台的功力有增无减,尤其是那角色本身色调明亮,更是惹眼得很。但是谢明朗一直在看这一场里的言采,只是顺著他的目光再去看其他的角色。他去找言采眼中那从剧目开始就挥之不去的抑郁和死一样的寂静,又看著那些迷恋和欢喜随著酒精暴露无遗,最终归於洞知一切的了然、自卑和再次的寂静。谢明朗喜欢看言采表现这些细微的表情,这是他所擅长的,而他熟悉这一切。
  剧目的最终是玉纹和礼言一起走在城墙上,并肩站著,看著城外的春天。一瞬的激情,还是被责任和理智拉了回来。那一刻一直都略略有著佝偻的礼言在妻子身边,直起了背,在经历了风波後,这夫妇二人,最终还是互相依守。
  这是胜於情爱之外的道德和理智的力量,也是希望。
  谢幕的时候言采得到了最热烈的掌声,尽管真正的主角应该是玉纹。言采含笑四顾点头致意时目光也扫到谢明朗这边,整个剧场将近千人,他根本看不过来。
  散戏之後谢明朗跟著人流走出剧场,为了分流人群,剧院开了好几个侧门,谢明朗出来的那个就在演员入口和化妆间边上。他瞄见不懈守在门口的满脸热忱的年轻人,男女都有,莫名笑了。
  应约赴卫可的邀那天,谢明朗先去领了体检报告,一切正常,在非洲时不时困扰他的疟疾回来之後也有良药治疗,进展中的第一个疗程效果很好。
  卫可看见他第一眼和大多熟人的情况一样,愣在当地,半天才敢认。他重重抱了一下谢明朗,拍著他的背笑说:他们都说认不出来你,我还不信。真的变样了。
  这个时候谢明朗已经剪了头发,穿风衣,那种所谓流浪的艺术家气质一扫而空,如果不是黑得过分的皮肤,看上去倒像年轻的大学讲师。
  谢明朗笑笑:我觉得我出去几年,国内的时间就像忽然凝固住了,你们都没有变。
  你用了复数,特指还是泛指?
  你看,追求细枝末节的毛病也一点不改。
  他们说说笑笑进了会所,正好看见侍者推著一车冰好的香槟酒进厅堂。谢明朗立刻停了下来:你当初说的是私人派对,这可不是三五个人......
  的确是私人的......就是派对的主人不是我。卫可笑得一脸无辜,很多人都要见见你,你却只顾躲起来逍遥,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谢明朗苦笑:没办法,我待在地广人稀的地方太久,已经有反社会倾向了。
  卫可并不把这句话当真,笑著说:正好重新培养一下,你这次回来,短期内不出去了吧。来,给我好好说说非洲的奇遇。
  後来人陆续到了,有认识谢明朗的,都过来打个招呼,闲聊一番,如此反复数次,谢明朗和卫可的交谈被中断数次不说,他离开这种环境一段时间,这种人际交往周旋不太习惯,很快也倦了。到了後来觉得没办法,说:最可怕的还是人类。
  卫可忍笑:这句话说得轻声一点。你这次回来,除了摄影展之後还有什麽别的近期打算?
  想在天气还没暖起来之前再南下一次,去拍候鸟。
  你拍动物倒是上瘾了。不再拍人了吗?
  拍得少了。
  谢明朗说完从口袋里翻出烟来,卫可看见烟的牌子,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忽然说:改天我们去看出戏吧。最近好戏不少。
  谢明朗不动声色,随口应道:哦,你说看什麽?
  比如《小城之春》。
  这出戏你看了几场?谢明朗转头笑著问他。
  卫可想了一下:加上陪人去看的,四五场吧。
  那想来应该不错,能拉你在剧院里坐四五场。他忽然话锋一转,我觉得也不错。
  你动作好快。已经看过了?吃惊的人换成了卫可。
  那天搭车经过,看到海报,就订了张票。周蓝的玉纹演得好,最得原著的意思,郑晓的志忱也很好,演戴秀的小姑娘台词还是差了一点......不过言采的戴礼言,还是其中最好的一个。
  卫可点头:他的确演得好。明明是三个主角里最不讨巧的角色,还是能演得让人目不转睛。这出戏演员都是一时之选,当初选角公布之前,我还以为他是演郑晓的角色,郑晓去演戴礼言。
  听到这里谢明朗笑了:当初我们认识,你也说言采和郑晓的角色应该反过来。
  是哦,不说我都忘记了。亏得你还记得。卫可笑得有些感慨,又说,你虽然已经看过了,还想再看一次吗。
  可以了。有这个时间不如去看一场别的。
  他们正说著,忽然听到大厅响起掌声,就双双扭过头去看,却见言采、郑晓还有周蓝三个人出现在入口处。《小城之春》上演至今风评始终不错,票房也好,算是戏剧界一桩美事,所以他们一出现,在场的其他宾客无不报以善意的掌声。
  卫可事先不知道言采也会过来,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瞥了一眼谢明朗,正想要不要解释一下自己的不知情。本想著还是说一声的好,身边的谢明朗放下手里的杯子,笑说:你偶像来了,这次是不是还要躲。
  听语气倒是全不在意。卫可还是苦笑:看来我说事先我不知道你也不会信了。
  没,我只是意外下了戏他还不累,有力气来玩派对。
  和言采不了了之的事谢明朗从没和第三人谈起,他估计以言采的个性,更不会提。他看卫可难得的谨慎,心里不知是什麽滋味,只是端起酒把剩下半杯酒喝了,说:晚了,我现在要调整生物锺,你没喝够的话下次我们两个再出来喝。
  他说完要走,卫可却拉住他,使个眼色:言采朝这边来了,现在走就太昭然了。
  言采正分开众人向他们走来,离得近了之後,眼底最初那一点惊讶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浮现的笑容,好似真的高兴这场重逢一般。
  谢明朗抬眼的瞬间,适当地调整了一下表情,没看言采,转向卫可轻声说:你挑的好天时地利。
  不要说得唯恐避之不及一样。完全可以坐下来喝杯酒,谈一谈他的新戏,我说明朗,你现在变成我喜欢的一型了,不如考虑我吧。
  他口没遮拦的玩笑话听得谢明朗不急不怒,就是不笑:别人开玩笑就算了,你开这种玩笑,就未免穷极无聊了。
  卫可听他语气不善,收起笑脸道歉;谢明朗飞快地瞄了一眼四周,至少表面上看来没人在看著他们;这时言采已经到了眼前,笑容也是恰到好处,他也总是能恰到好处:他们说你回来一段时间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
  谢明朗早一步把烟收起来,这个动作很小,言采还是瞄到了,没作声,只听他说:两个礼拜了。我还去看了你一场戏。
  哦?言采坐了下来。
  谢明朗看了一眼卫可,继续说:刚才还在和卫可说到《小城之春》。那个角色你演得尤其好,特别是喝酒那一场群戏,动作发声,演员之间的配合,都很精彩,比起双人戏来,这种剧本更适合你发挥。
  言采听完,勾起个含义不明的笑容:要不是知道你从来不读剧评,我还以为你从哪个剧评家的文章里直接摘来这一句。
  谢明朗跟著笑:怎麽,这麽陈辞滥调吗。
  谢谢你来看戏,也很高兴你喜欢。言采稍稍停了一下,对了,你的摄影展是下个礼拜开展?
  下周六。你要是愿意赏光,我送你两张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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