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中，红花般缭绕的痕迹中，憔悴的脸庞。可是那双大眼睛却很明亮，胜过波光。
第四十章：前世（下）
就这样，男孩带着妖子，走过每一个家，路过每一张笑脸。
他终于可以亲手触摸那些幸福的脸儿，那些干净的手。他喜欢那些好奇的孩子，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瞅着他看，握着他的手一摇一摇的，从那里来的温度也可以一直深入到男孩的心坎上，睫毛弯弯。
许多好心人听说男孩在独自流浪，都愿意将这么漂亮的人儿留下来。但男孩都微笑着拒绝了。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世界那么大，那么美，太多的风景没有看到，太多的泪没有流。
他亦知道，一个家里好端端的出现一具尸体，对于这些人是多么可怕的事。他不想因为自己让这些人澄澈的眼睛里蒙上灰尘。
【只要可以偷取那么一丁点幸福，就足够了。】
就算再痛，再难以承受，他都愿意忍耐和等待。只要有面具在身边，他就有勇气撑下来。
每一次疼痛咳血的时间日益增多，每一次就算咬牙忍着甚至也会晕过去。但是当自己可以平安无事醒过来的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会不会也是幸运的人之一呢？
他会将妖子举过头顶，对着妖子尽情地欢笑，他说，我是男子汉，对不对？我不怕，再痛我也不怕！小面具也为我开心吧……恩，我决定了，我们要找一个最最漂亮的地方当离开的地方，怎么样？我好期待……
而妖子只能这样看着他，看着他嘴角模糊的鲜血，看着他被汗液打湿的衣衫，那皮包骨的身子……还有那与身体毫不相称的亮眼睛，他什么也不会说，不能做……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不停徘徊，就像是马上要把自己压碎一样，他感觉自己好压抑，好难受……
妖子不懂，这个男孩连举着自己也会发抖，连说话也轻飘得恍若虚无，他根本走不了好多路了，他其实也很了解自己的情况，可是为什么他还是可以这么天真地笑？而且，美得近乎耀眼……
那晚，他们一起放河灯。
他把那些明亮的莲花放入夜色浸满的流水中，然后望着他们静静地顺着水流，滑过去，再滑过去，汇入一连片萤火中……恍若男孩与妖子的心声，流淌，再流淌，然后汇聚在一起，互相拥抱，取暖……
他的笑容，那般柔软，他犹如情人耳语的声音，亲吻妖子的脸，【他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妖子也忘了，自己的心是不是在那一刻彻底被男孩夺走，但他不会后悔。即使他最后会因此痛不欲生。
妖子很安心地躺在男孩怀里。
仅仅那一段话，已经不知道在妖子的内心翻滚了多少次。
【……如果拥抱有期限的话，我只想和你分享。如果幸福也有期限的话，我只想和你过到最后。爱一个人呢……这一世刚开始的爱，或许也是最后的爱，我真的想全部……给你。】
“红花碧草，看过了；雪白野兔，抱过了；农家里的浊酒，品尝过了，调皮孩子的手，牵过了……就连梦寐以求的纸鸢，我们也在不符时节的时候放过（虽然没成功）……从前幻想的地方，如今也一步一步地走过，我们已经很幸福了，应该很满足了啊……小面具，你开心吗？
可是为什么，我还不满足？”
说这段话的时候，已是男孩没法再走路的时候了。
当时，他蜷缩着瘦弱的身子侧躺在破庙的小角落里，冰冷的怀里，妖子的脸上也沾有他的血液。
这一次，他没有笑，他哭了。
很轻微很轻微地啜泣，他怕自己哭用力了会让自己好不容易停歇的咳嗽卷土重来，那样会很难受。那些晶莹的泪花触碰到他已经干涸的血液，然后混合着滚落在干枯杂乱的稻草上。冰冷。
他讨厌庙里狰狞的蜘蛛网。风一吹来，灰尘漫天。那些残破的丝丝缕缕夸张地摆动，像是锁命鬼张狂地向他舞动双臂，嘲笑着他残破的身体。
他喜欢，听庙的外面，山泉从竹管里冒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入小小的池塘里，那一声声恍若心跳的声音，就像是他的另一个健康的心脏一样，空灵，有力，告诉着自己生命还在继续，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会将自己的脸紧紧的靠着妖子的，然后梦呓一般的喃喃自语，讲述着自己很小很小的事情，对自己的亲人那么一丁点一丁点的记忆……那是一个快要走到尽头的人，对其一生的追忆，他想要抓住每一个个碎片。因为那些小小的快乐，甚至小小的忧伤，都会成为最美……只要从他嘴边溢出来的笑容，皆是灵魂最美的归宿……
那时侯，是秋季。很美的季节。
他知道在外面，鲜红的枫叶一定落满了大地，哦，那些金蝶一般的银杏一定也漫天飞舞吧……阳光很好看……树上的果子也熟了呢，田家伯伯正笑得开心啊……
男孩的笑容甜甜的，阳光穿过高高的窗，悄悄在他的脸颊镀上一层薄金。刚好，也看不清他惨白的，瘦得鄂骨突出的脸了。
无论什么时候，妖子也喜欢静静地望着男孩的脸，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在妖子的心里，男孩永远都是那个俯身嗅花香的人，那个抱着自己，对自己说永远的人儿。他是那样纯净，那样的，风华绝代。
【看着他的脸，好象永远也看不够。努力地看他的每一个部分，好象是怕自己记不住他的样子，下辈子找不到他……】
男孩离去的前几天的一个傍晚，他们看到了那一世最难以忘怀的风景。
蜉蝣交尾。
当时他只是口渴了。所以他艰难地挪动着身子，拖着自己异常沉重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将头探出门外。
只是他想都没有想到，他看到好多好多洁白的，淡黄的昆虫在池塘上，飞舞。
它们随风飘动，时起时落，优雅轻盈地微扇翅膀，偶尔会点弄碧绿的池水，偶尔小憩在金黄的树叶上。
似乎看到有人来了，它们也不怕的样子。它们慷慨的轻轻起舞，滑翔到男孩的周围，好奇的，温顺地挺在男孩的指尖上，洁白的翅膀映着落日的余晖，一张一和。
它们的体壁薄而有光泽，有一对或两对翅，腹末有长而分节的终尾丝两或三根，身体近乎透明……
男孩却有些伤感，他知道这种动物，蜉蝣。意为仅有一天的生命。
他看见它们轻笑着舞上天空，恍若凝结着精魂的身子异常精美优雅，恩爱的蜉蝣相互交缠，晶莹的尾部相互重叠，尾丝闪着光晕微微晃动，那是它们一个轮回里最幸福的时刻吧……它们在空中随着清风旋转，起舞，即使也是最后的舞蹈。
他甚至不到一会儿，就能看到接连有小小的精美的身体坠落水中，无力的尸体滑在水面上……然后，这种场景接连不断……直到波光被尸体淹没……
他紧紧地抱着妖子，静静的望着坠落的绝美，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他轻轻的笑，像是一种释然。
泉水的滴答声，恍若声声惊艳，惊艳这里惨烈的死亡仪式，亦是温柔的重生。
【蜉蝣朝生暮死尽其乐。】
男孩将面具放入衣衫里，紧贴在自己的胸前，好象自己只有这样的能力不让面具损伤。
他用最后的力气，一步一步向外面走去。如果走不动了，他甚至会爬着移动身体。
血液顺着他移动的痕迹，和泥土混合，他的身体，已经很难找到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他的头发，甚至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好象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一样，不停地向一个方向爬过去。悬崖。
他好想最后，完完整整地看看这个世界，因为真的太美了，所以他害怕自己因为看得不够，太过留恋，变成孤魂野鬼不能转世啊……
其实悬崖隔破庙很近，一个寻常人一柱香的样子就能走到，而他却用了一夜……
他已经不会咳嗽了，因为就连咳嗽的力气也失去。他的眼睛看不清晰，耳朵里也不停有乱七八糟的声音响起，但是他的心一片空明。
他的世界，比这个真正的世界不知道美上多少。那里所有的色彩都是纯净的，柔和的。曼妙芳香的花瓣中，自己面前的面具轻轻微笑……华美的红莲缓缓呼吸……
他颤抖的双唇覆上妖子的唇瓣，恍若两片花瓣不小心相互交叠，又好象漫天飞舞的，那些幽雅缠绵的蜉蝣……似乎在用最后的生命谱写一些不需要用言语表达的感情，以及诺言……
那两行眼泪就这样缓缓从妖子月牙般的眼眶里滑出，美丽得城倾，只可惜男孩已经看不清了。
他只是轻轻喃喃着：“哎，如果小面具是个人该多好啊……你一定很美很美……恩，小面具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可是我就快要死了，不能再和你说话了……小面具会……寂寞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然后双眉锁紧，蜷缩的身体不停流着冷汗，颤抖地厉害……
“杀……杀了我……谁来……”他断断续续地呜咽……
***
当妖子听见血肉破碎的闷响，看见一连片血红色的花儿在男孩的身上绽放，染红满地……他笑了，但他的眼泪好象没有止尽一样……他已经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感受，到底是恐惧，还是绝望？……
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最爱的人，竟然这样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以后，再杀死你，然后再你一个人轻松离开，留我一个人？
那我，该怎么办呢？】
那天早晨，红日缓缓升起，鲜红色的风叶漫天飞舞，一切都是红色的，美丽得惊人……只是在妖子眼里，太刺眼了……那些，通通都是血！是他的血！我害他流的血！……
有谁知道那天早晨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妖子连吼叫的能力也没有。
几天以后，上山的人们无意中发现悬崖上死去多日的尸体，是个男孩，怀里有一张非常精美的面具。他们好奇地把男孩的面容擦干净，虽然伤痕累累，但也不犹惊讶于他异常漂亮的轮廓，还有，他竟然还保持着笑容。
死的时候应该很幸福吧。他们想。
***
妖子也不知道自己是过了多少年，麻木地重回地狱等待下一轮转世。
作为血统尊贵的妖精，他有自己提出要求的权利。
他只说了一句话。
来世我想成为他的兄弟，因为血液是最坚固的契约。
【你可以等等我吗？我没有一刻不想着你，你的面容我记得好清晰……所以我一定会找到你。】
第四十一章：诅咒
支离破碎的波光互相组合，凝聚，在饱含着夜的水纹里缭绕。不经意间，竟缓慢形成枯萎的树根一般的字体。然后，像瘟疫一般瞬间布满了整片湖水。
那些字体甚至在不停地扭动，像狰狞地想要从水里冒出来，凹凸不平的地方溢出黑红的液体，粘稠地弥漫。
我有些不知所措，往后倒退，后背紧紧地抵着船桅。眼看那些怪异物的色彩就要占据整个水面。
一片枯叶回环飘落，当它触碰到水的一刹那，柔美的波纹一圈一圈扩散。河水荡漾处，却瞬间换来一片澄澈。
那些狰狞的字体灰飞烟灭了？
紧张感一放松，就感到头有点痛。叹了一口气，轻揉太阳穴倒在船上。
星辰溢满了天空，就像我的眼里快要掉下来的眼泪。
刚才的一切就像只是一场美丽的噩梦，可脑海里无法磨灭的，是那男孩微笑的脸。
子麟蹲在我的身边，俯视我的脸。我疲倦地闭上眼睛。
他火红的卷发拂在我的脸上，还故意让它们在我的颈间滑动，可我还是没什么反应。
“喂，还真睡着了？”他拍拍我的脸，我转过身子被对他。
“别烦我。”
“好好，我就替茗转告你一句话。”
“……”茗？那个王爷？
“茗想告诉你，你和你哥哥已经遭到诅咒了，也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些文字，你们在一起迟早会是你看到的结局，所以趁还不是太晚就放手吧。”
“什么意思？”开什么玩笑！
“恩，你也看到你哥哥现在身体已经变差了吧。再这样下去……”
“闭嘴！如果真如你说，我们小时侯在一起那么久，怎么就没事呢！”
“忘了告诉你，诅咒产生于你们结合以后。”
……
“……只要不再发生关系，诅咒就失效了么？”
“不，只要你们在一起。”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停船，上岸的。
不停的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一个玩笑而已，或者是梦也不错。呵呵。是不是明天早晨一醒来，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出来看河景，自己还是那个妖子，和哥哥在一起享受幸福的妖子呢？
每一次这样想，我会笑得好开心。然后，再也无法忍受，把自己紧紧地抱成一团，躲在陌生的房檐下一个劲哭泣。却没有任何声音。
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弄湿了衣袖，顺着下颌钻进衣服里。苦涩的，冰凉的感觉。
感觉自己胸口跳动的地方好痛，每一阵痛苦总在脑海里勾勒着同一个人的面容。
第一次吻哥哥的时候，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
他为我批上他赶夜制作的兔绒披风，小心翼翼地将我的身体包裹好，白皙的双手在我的面前像蝴蝶一般翻转，小小的蝴蝶结就系好了。我喜欢拿着蝴蝶节两边的小细绳在他的脖子里晃动，替他骚痒。可是他依然柔和地对我微笑，整理着披风，好象根本不怕一样。我想了半天，然后趁他不注意地时候将小手搂住他的脖子，然后一掂脚，“啾”地一声吻他的脖子，伴随着他身体的颤动，他的笑容马上呆滞了。我超有成就感地叫嚷着，原来哥哥怕痒啊……哥哥问我，从哪学来的？我眨眨眼睛，欢快地凑进他的耳朵，悄悄告诉他，我说我看见表哥亲亲婉儿，婉儿的脸就红了，她一定痒死了吧，呵呵……哥哥也好痒的，对吧！
大一些的时候，想吻的是他的嘴唇。
再大一些的时候，每一夜想的都是他诱惑的身体。
一个夜晚结束后，我感觉到裤子里粘稠的液体时，眼泪滑下来，可我无法抗拒那种颓废的罪恶混合着无限快感的体会。太想占有他，可是没有拥抱他的勇气，我只有用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满足那种难奈的空虚，然后重复着愧疚的感觉。
这就是是孽情的开始吗？
如今，我终于得到他了。我以为我可以幸福了。可是却有人告诉我，爱他是伤害他。那，我如何停止伤害他呢？
我的记性很差，小时侯额娘骂我的，打我事，我统统都记不清了。可是为什么，和哥哥在一起每一件琐碎的小事，他的味道，吻他，抱着他的感觉，他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有谁来告诉我呢？
下雨了。这些雨水也是我的眼泪么？呵呵，好多。会流尽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已经微微亮了。身体疲惫，冰冷到麻木。
唉，回去吧。
***
雨一直在下。秋季的雨真的很冷，像冰一样冷进骨髓。
刚跌跌撞撞地从小巷里走出来，迎向客栈的大门，一个雪白色的人影就向我跑过来，红色的油脂伞像一片温暖的烟霞遮在我的头顶。
“妖子，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我……”我低着头，不愿意让他看到此刻我难看的脸。
他焦急地抱住我的身子，不知如何是好，“衣服都湿透了，冷着了吧，我们快回去……”
他急忙拉着我的手，往客栈走。
我却一动不动，像呆了似的，用另一只冰冷的手指触碰他的脸，颤颤地感觉他嘴唇的温度。
“你怎么了？”他没有阻止我，澄澈的雪瞳里流满了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