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连空气都很压抑。无法长期居住的是自己,可却要林栎棠承担分离的后果。
他自嘲地笑笑,自己果然是自私的人。
然后,他站住,看着自家门口靠着的人。
很熟悉的场面,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在门口靠着,脸上带着意义不明的笑。
我几乎成了你家的门神。唐政平起身,痞痞地说。
韩凉耸肩:现代社会有一种通讯工具叫手机。
唐政平也耸肩:不晓得,可能只是想见你一面。看着你从远处慢慢走来的画面总是让我很满足。
你的嗜好真让人无法理解。
唐政平微微偏头:如果你能理解,我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韩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唐政平瘪瘪唇,说:好吧,其实我是有正事的。健还想见你一面,希望你准备一下,确定一个时间。
韩凉问:你后来没有什么进展吗?
唐政平停顿一下,然后说:以前在健的身上就验出过伤痕,是性虐待的痕迹。他的声音有点不真实,以前找他玩,也不见他脱衣服。
韩凉不予置评。
唐政平焦躁地动了动身子:以前他不肯承认,直到你走后,他冷静下来,才说是韩净。韩净拿烟头蜡烛油烫他,用剪刀剪膝盖后面,用针扎他的乳头和大腿内侧,还把金属环穿过他的
好了,别说了。韩凉急促地打断他。
这样有动机了。唐政平陈述道。
韩凉看了他一眼。
他还在隐瞒一些事,但是我们轮番审讯却没有结果。加上他的情况不算好,好几次差点撑不住,但还是不松口。他提出要再见你,所以警方希望你能出面,诱导他说出事实的真相。
韩凉不说话。
唐政平扒扒头发: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你没有义务把自己的伤疤掀开来给别人看,但是
我明白了。韩凉说。
是吗?那就好。
我不准备去了。
啊?唐政平一下子慌了手脚。
韩凉闲闲地瞥了瞥他,说:明天你来我这,帮我转交一封信给健吧。
31
韩凉进入屋子。
面对佣人们惶惶不安的脸,韩凉却没有办法。
他抬头,看见韩净坐在饭桌上,摇晃着双腿,笑看着他。
韩凉屏退其他人,对韩净说:妈妈去世了。
自杀?韩净还是笑着,声音如他的长相般甜美,用床单?
韩凉抿紧唇。
韩净弯着眉眼,天真得如所有十二岁的孩子。
韩凉缓缓地问:你怎么知道?
韩净笑眯眯:因为她太痛苦了,她是受害者。
韩凉抓紧手里的纸。
母亲唯一留下的话语。
他曾经到监狱里抓着母亲的手,求她好好地活下去,求她能振作起来。
他可以不怪她杀死了父亲,他只卑微地恳求她不要离开他。
可即使他那么挽留,她还是舍弃他了。
她说,太痛苦了。
纸上的四个字宛如刀子,生生剖开他的心,不停流着的血,不知什么时候会干涸。
韩凉看着韩净漂亮的脸,恍惚地想到有一句话。
当连孩子都不再天真,这世界就没救了。
真的没救了吗?
韩凉迷迷糊糊地想,突然想到连他自己都还是孩子呢
凉。
又是那种称呼,让韩凉突然回过神来,韩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睁着大眼,看着他。
不晓得为什么,韩凉觉得韩净的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般。他后退一步,满头冷汗。
从今以后,这个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呢。韩净粉红色的嘴里吐出的字句,韩凉有点不明白。
过了一会,他才知道,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了。
以前那些言笑晏晏的日子,以前那些争吵的日子,都没有了。
一瓶硫酸,一张床单,杀死了他的家人。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了。
韩凉惶惑地一再后退。
他看见韩净的眼睛里,又是怜悯又是得意,还有一种隐忍的精光。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他的眼睛美得如琉璃,流转着笑意,从他的嘴里,他说着:因为
凉,我爱你。
韩凉惊喘着把韩净推倒在地,冲上楼去。
×××
韩凉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如银的月光。
即使盖着被子仍然很冷很冷。
突然很后悔。
为什么自己以前那么幼稚。为什么固守着所谓的矜持与骄傲,拒绝跟人说话的机会。为什么在他们都还在的时候,对他们那么冷漠。
现在,想跟他们说说话,想听听他们的声音,可是再也听不到了。
韩凉咬住被子,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一切。他总想着,还不急还不急,才十八岁呢,等高中毕业了再去公司实习也不迟,父亲会慢慢教他的。总想着,母亲对他冷淡点也没关系,毕竟是亲生的母子,疏远也疏远不到哪去。
但是一切都没有了,所有的幻想与希望都已经破灭,只剩下这个空荡荡的屋子。
还有一个弟弟。
不知道该怎么办,韩净还未成年,以后带着这么个弟弟一起生活,韩凉想起来就觉得害怕。
突然,房门被推开,韩凉身子一僵。
轻缓的脚步声传来,被子被揭开,一个冰凉的身体贴了上来。
这一次,他没有征求韩凉的同意。
韩凉屏住呼吸,不敢转身。
韩净抱着韩凉的后背,脸磨蹭着。
凉,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韩凉听了这句话,更加不敢转头。
终于只有我们了。
韩净的声音带着不正常的陶醉,韩凉咬紧牙。
即使你不愿意,你也必须看着我,从今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是离你最近的亲人。
亲人
无法接受自己身上的血同样也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流淌。
韩净的声音不断从身后传来。
他开始讲他自己的事。
从他母亲给他灌安眠药开始,然后是那天他从梦中醒来,母亲的浪叫与男人的秽语,接着是男人不断放大的脸与无法承受的疼痛。
他描述着他八岁以前生活的地方,注射毒品的针头以及沾满精液的保险套,还有墙角从未干涸过的血迹。
脱离文明的暴力与野蛮,在地上活着腐烂的人从来都没有人管。被打或被强奸都无所谓,只要能站起来活着就好。
你肯定无法想象,但我说的是真的。
韩净的声音又轻又低,在房间里回荡。
韩凉看着窗外柔和的光,眼泪流得更加凶猛。
是什么污染了这个孩子,韩凉觉得很伤心。
然后他开始说海上的偷渡。闷热而满是异味的船舱,母亲被玩弄致死,摆在甲板上衣不蔽体的样子。他看着那些人把她抛进海里,看着有鱼翻涌上来,啃噬她的身体。
他还说他为了活下去主动为男人添性器,那些人一起插进他的身体里。
太痛苦了。
他说。
头一次听见韩净说出这样的话。一直以来这个漂亮的孩子即使说话也漂亮得无懈可击,但现在他靠在自己的背后,说着太痛苦了。
幸亏有你韩净喃喃地说着,别人都是多余的,有你就好了。
韩凉默默地流泪。
你看看我
诱惑的声音,容不得拒绝,韩凉转过身来。
用手掐住韩净的脖子,泪水满面。
韩净躺在他身下,眼睛很纯净,外面的光照进他的眼睛里,美得如诗里所描写的。
韩凉一直在掉眼泪。
是因为我吗?因为我所以你夺走了我的父母。
韩净笑了,笑得很美好。
很痛苦吗?你要跟我一样痛苦才好。
韩凉睁大眼,大颗大颗的泪水滚下来,手不断地收紧。韩净皱起眉,张开嘴,脸开始涨红。
如果就这么杀死他就好了。
可是,下不了手。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杀人犯的,不是所有的人有杀死人的胆量与狠心。
韩凉松开手,跌坐在床上,捂住脸。
为什么不能成为好孩子呢,即使经历过那样的事,也可以重新来过。爸爸妈妈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不满足,还要那么对待他们!
韩净也起身,一把扑进韩凉的怀抱。
已经来不及了。从看到你的第一面起就已经来不及了,别的人都不行,我只要凉一个人就好。
韩净抱住韩凉,身子往下滑,磨蹭着韩凉的敏感部位。
韩凉一惊,推开他,滚落床下,大声喊:你滚!
韩净跪在床上,直起身子,嘴唇泛着水光,笑得很妖。
不要紧,今后有的是时间。他说着,下床,亲吻韩凉的额头,晚安,凉。
韩凉愣在地板上,听着他轻轻掩上门的声音。
32
韩凉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洒在他脚边的月光也是冰凉的。
他愣愣地想着一些事。
他开始想象以后的生活。他与韩净一起,在这个房子里,一起一年,两年十年?
看着他长大,看着老去,看着时间在两人之间消耗殆尽。
或许还没到一年,他就会疯掉。
月亮淹没在青白的晨曦里,在阳光照到韩凉身上的那一刻,他做出了决定。
不能被毁掉。
他站起来,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梳洗了一下。一夜未睡,眼睛四周泛着青色,他努力睁大眼睛,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时间还有点早,他走在餐桌旁一边等待,一边思考。
佣人们很惊讶韩凉居然起这么早,韩凉只是坐在桌边等待开饭。
韩净走了下来,有点惊讶,然后冲韩凉笑。
韩凉看着他,说:坐下,吃饭吧。
韩净停在椅子旁,仔细端详着韩凉。韩凉任由他看着,淡淡地说:再不吃饭就凉了。
韩净拉开椅子,坐下,一边舀着粥,一边看韩凉。
韩凉独自喝着粥。
两个人的早餐,沉默而平静,外人看来简直算是温馨了。
今天你去殡仪馆吗?韩凉在早餐尾声的时候问。
不去。韩净答道,跟我无关。
我知道,那你去上学吧。韩凉的声音毫无起伏。
机械而冷漠的话语,面无表情的脸,韩凉仿佛又回到以前的那个样子。
昨夜的眼泪好像都是假的一样。
韩净一双大眼从没有离开过韩凉,但他依然动作自如。
韩净终于起身,说:那我去上学了。
等韩净一走,韩凉扔下筷子,把头埋进手臂里。
×××
处理母亲后事之后,如狼似虎的亲戚与商场好手都盯着韩凉。
父亲其实早在他与韩净的事被发现之后就立了遗嘱,所有的产业都留给韩凉。
这并不是什么好的事,父亲立遗嘱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到遗嘱这么快会生效。突然这么大的担子砸下来,让韩凉倍感沉重。
韩凉在律师与父亲助理的协助下,总算搞清楚了韩家的情况,但是他没有能力接管。
如果再这么下去,父亲留给他的产业会被蚕食得一滴都不剩。
回到家,他愈见沉默,韩净几番主动找他,他都只是深深看着韩净。
然后韩净也看着他。
韩凉觉得自己应该客观。他觉得韩净从来没有这么真实过。
不再露出甜美的笑,不再腻着声音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韩凉揉揉韩净的头,说:你选错了方式。
韩净睁大眼睛。
韩凉不多说,因为多说已经无用。
他已经做好打算。
在暗地里安排好一切,虽然要瞒住人很艰难,但幸好父亲还有些值得信赖的好友帮助他。虽然外人都觉得很惋惜,但他只能这么做。与其败坏在他手上,不如先换点钱让他能存活下去。
等所有的事务都敲定,最后是到学校里办理退学手续。
韩凉穿好校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苍白的衬衣衬着苍白的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看。他不明白这样的自己为什么把韩净吸引了过来。
韩凉走下楼梯,依旧在餐桌旁等着韩净。
这已经成了这些天来他们之间的默契。
韩净走过来,看见韩凉穿着校服,轻声问:要去上学了吗?
韩凉不置可否,仍是那句话:吃饭吧。
沉默地吃完饭,这次韩凉说:跟我坐一辆车吧。
韩净不说话,跟着韩凉走。
韩凉吩咐司机先送韩净。
韩净在车上问:放学回来接我吗?
韩凉看着他,然后缓缓地说:会。
韩净笑了,笑得很纯净。
韩净要下车的时候,韩凉突然抓住他,在他惊讶的注视下,为他整理整理领结。
好了,拜拜。韩凉淡淡地说。
韩净的唇微微扬起:拜拜,下午见。
韩凉看着韩净下车,走向学校,然后转头对司机说:开车。
到了学校,韩凉直接进了校长办公室。
早就差人来转过手续,最后一次来,是为了来拿校长的审批。
校长客套地挽留了一下,虽然韩家现在不比以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校长还是带着微笑。
韩凉冷淡地拒绝了,拿了文件就走人。
其实不过几张纸而已,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他还是想保持一下形式上的完整,算是为自己画个句号。
看看表,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早,他在校园里转了转。
曾经很鄙视的校园,现在看起来,竟有点可爱起来。
每一棵树木,每一幢楼房,都变得值得留恋。韩凉看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物,纷纷扰扰的影子滑过心头。
终于到了这一步了。
突然,什么东西好像被遗忘了一般,韩凉拼命地去想,却想得不分明。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放弃般的决定走了。
总是要走的。
刚拔起脚步,就听见有人叫他。
小凉!
他转过头。
看着一个体重超出正常范围好多的人,在风中朝自己跑来,的确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景象,但韩凉还是停下了步子。
你不上课?韩凉劈头就是一句。
林栎棠摸摸头,说:我在教室里看见你了。说完,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吧,这几天你就没来上课。那个你家的事我怕惹你伤心,也不敢去找你你没事吧?
韩凉抿抿唇,说:还好,都过去了。
这样就好。林栎棠松了一口气,然后又问,今天不去上课?
韩凉摇摇头:不了。
林栎棠看着韩凉,舍不得离开,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样子。
这个人叫什么来着?
韩凉盯着林栎棠的脸拼命地想,却死也想不出来,只记得好像名字里有很多木头。
想来想去,只有胖子两个字一再浮现。
他也不好问别人叫什么,只有说:没有什么事我先走了啊。
林栎棠连忙拉住他。
韩凉低头看他挂在自己袖子上的手。
那、那个,什么时候来上学?
韩凉抬头看他焦急的神态,突然想起刚才想不来的东西是什么了。
有关这个学校的记忆里,竟然大半有这个人出现,小凉、小凉地叫着,有时候真是很烦人。
可现在想起来,那些烦人好像也成了美好的回忆。
韩凉笑了,伸出手,捏住胖子的脸,说:胖子,去减肥吧,你瘦下来绝对是个帅哥。
手感不错,韩凉笑着,放开他,也让他放开自己,转身离开。
林栎棠呆呆愣着,已经不会动了。
脸上刚才被触碰的地方烫得像火烧。
平时那么冷漠的小凉,对他笑了
好半天林栎棠才摸着自己的脸,低下头。
33
那天我直接去了机场飞往美国,把钱存到外国银行,在国外购置了几处不动产,国内带不走的东西给人瓜分了算了。我安排人当天下午就把韩净接到孤儿院,看来也没有出什么差错。我成功地逃走了,可是却间接地把你们推向了泥潭。
虽然离开了,但是心都没有带走,反而更加地害怕,害怕有一天门铃响起,打开门,韩净站在门外,笑着对我说凉,我来找你了。不敢开门,不敢睡觉,不敢接电话,精神衰弱。幸亏我遇上一个好的心理医生,我才慢慢地从幻觉与焦虑中解脱。开始在国外念书,我也觉得心灰意冷,对于重振家业没有什么兴趣,毕业之后继续进实验室搞研究。虽然有时觉得对不起父亲,但是总算得到了理想中的安宁。
只是不可抑制的,还是会想起韩净。
会想他过得怎么样?他会不会恨我,会不会处心积虑地来报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