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下)——阿堵
阿堵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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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错,我们的皇帝陛下,是个十分讲究生活情趣的风雅之人。那大屏风镜心上原本嵌的是双面丝绣万里江山图,自从得到逸王进贡的《四时鸣玉山》,往墙上一挂,赵炜立刻觉得在它前面立一架万里江山屏风,好比二八佳人旁边站个白发老头,未免太死板太严肃,马上叫人撤走了。

  如今多日卧床,倒正好把书案挪到床前,精神稍好的时候,勉强看几道要紧的奏章。朝里的大多数事情,纵然再不放心,也只好扔给左相右相三省六部那些家伙,随他们鼓捣去吧。

  至于案上这沓奏折,不用看就知道,是承安递来的。皇室宗亲的折子,一律以黄绫包皮,金线压边。唯独承安自出心裁,用金色底织银色花卉的蜀锦包皮,封皮上的花纹还会随季节变化。他也从来不按格式写,内容往往五花八门,新颖奇趣,言辞幽默生动,真切直率。有时谈谈对国事的看法,有时说说地方民政,都是别处听不来的真话,又点到即止,从不叫人难堪。

  生病以来,承安的请安折子一日一封,或长或短,没有其他人那些套话空话,竟是用了不少心思搜罗的笑话趣事,博赵炜病中一乐。

  ——这个侄子,真是叫人又爱又恨啊……

  门悄悄的推开了,一个小小身影端着药盅进来,走到赵炜床前半跪着请了个安:“父皇,该喝药了。”

  叫宫娥太监都在后头站着,十一岁的赵承烈动作娴熟轻柔,亲手喂父亲喝药。

  如果说,这场病有什么收获的话,那就是赵炜和长子的关系得到了彻底改善。最近一年多,赵炜已经有意多关注承烈,父子关系缓和不少。这次病势如山,日重一日,敏锐的承烈仿佛有什么不详的预感一般,时时侍奉床前,不曾稍离。

  “烈儿,难为你了……”赵炜看着瘦弱的儿子,心底忽然“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万一自己……”这恐惧的裂缝迅速扩大,瞬间没顶。因病多日昏沉的脑子突然异常清醒: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今年这场病,来得实在蹊跷……

  再一抬头,对上承烈关切的目光——太诡异了,眼前这景象,竟然似曾熟悉——思绪一下子回到十七年前,看见八岁的承安趴在大哥病榻前哭泣……

  赵炜就这样呆呆的半天一动也不动。承烈慌了,拉着父亲的手哽咽:“父皇——父皇——”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扑簌。

  “父皇没事。烈儿……叫他们都下去……来,坐到父皇身边来……”赵炜轻拍着儿子单薄的肩头,心中如油煎火烤:报应啊,居然来得这样彻底。

  隆庆十四年六月,病中的皇帝急诏逸王入京。

  动身前一天,承安在“藏珠小筑”里痴痴地坐了一夜。

  如果没有遇到丹青,赵承安永远是那个金刚不坏的赵承安:在权谋争斗中挥洒驰骋,任性快意,其乐无穷。很多年来,承安甚至觉得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天生就应该为攀登权利巅峰而开路搭桥。他目标明确,手段迂回,他洞悉人心,巧加利用。他满意的看着一切随心而走,享受俯视人间的成就感和快乐。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人世间还有一种温柔一刀,伤心小箭,任你百炼钢,也成绕指柔。

  随着丹青的离开,承安渐渐意识到,那个人在自己心上留下的,不是伤痕,而是无边无际的空洞。这空虚如冰川海洋一般,每当午夜梦回,无法用疯狂的忙碌填补时间的时候,立刻汹涌而至,无处不在。

  每每被这空虚淹没,承安就想,原来自己的灵魂,曾经被他滋养得那般满足,所以才会留下这样大的空洞。原来我的心,这么多年焦躁不肯安分,是因为没能等到他的出现。

  只是——他来得太晚。而我,醒悟得太迟。

  还以为,命运在手中被自己搓捏,却不料,它早已化作毒蛇将咽喉紧锁。

  战车滚滚向前,由我发动,然而一路冲杀,我已无力让它停下。战场硝烟弥漫,尸横遍野,天地间再不见他的身影……

  ——就这样失去了爱你和被你爱的资格。

  承安已经看到,自己站在至高无上的顶峰,除了寂寞,还是寂寞。

  不过在逸王府众人眼中,他们的主子是天生的帝王之相。聪敏、大度、果敢、仁厚、坚定、周全……原本呢,还有点瑕不掩瑜的小毛病,喜欢拈花惹草,四处留情。作为王爷,这种毛病自然只见风流潇洒,但是,作为帝王,这个……未免不够端方持重。令人欣慰的是,自从那个人走了之后,殿下身上这点最后的毛病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正是帝王最需要的适度的冷淡和威严。

  承安不由自主的向完美君主形象发展,看得跟着他打拼了这么多年的忠心下属们欢欣鼓舞。心中越是寂寞无奈,头脑越是冷静清晰,那持续不断的隐痛刺激着所有神经,让承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明察秋毫,遇事立决,在夺权篡位的道路上飞速前进。

  第45章

  海西棠的马车一路向东,再折向南。丹青看沿途景色越来越熟悉,忍不住问道:“西棠大哥,你约了怀山先生在哪里汇合啊?”

  “师傅叫我去池阴县‘高升客栈’找他。”

  “怀山先生不是号称‘西北神医’?怎么是池阴县人吗?”

  “嗯。”

  丹青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咦,我也是半个池阴县人哦。”

  海西棠一愣:“这话怎么说?”

  “我外祖家是池阴县人氏。没准和怀山先生是街坊——甚至是亲戚也说不定,呵呵。”

  “不知丹青外祖家贵姓?”

  “姓屈,很有名的大家族呢!”

  海西棠一惊,随即郑重道:“丹青,没准——让你说中了。”

  听到屋里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说“进来”,丹青跟在海西棠身后,一颗心“咚咚”如滚雷不息。

  是舅舅啊!之前听舒至纯说起洪娥,丹青心里就有无尽的欣喜和遗憾,形势所迫,竟不能和堂姐见上一面。而现在,又一个血脉至亲近在眼前,丹青由衷觉得,上天待自己实在不薄。

  推开门,坐在桌边的人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冲他们微微一笑:“西棠,怎么才到?害我等你好几天。”

  那是一张清逸秀致的脸,一时看不出年纪,仿佛三十上下,又仿佛四十上下。和自己徒弟说话完全是一副平辈论交的口吻,还带一点撒娇的味道。奇怪的是,这种姿态由他做来,居然十分亲切自然。

  “这个就是丹青吧?”海怀山笑问。心里却道:奇怪,这孩子见到我怎么这副表情?不过,看他的样子,还真有几分眼熟……

  海西棠把激动得满眼泪花的丹青推到师傅面前:“师傅,丹青最初的本名,叫做洪成璧,他的母亲姓屈。”

  丹青“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抽噎噎地说:“我娘是屈海苓,有一个舅舅……叫做屈海寰……”

  海怀山猛然站起来,把丹青拉到面前细细端详,红了眼圈道:“你父亲是洪一凡,你还有个姐姐……对不对?”说着,把丹青搂到怀中,“好孩子,别哭了,舅舅在这儿呢……”一边说,自己一边掉眼泪。

  海西棠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泪人儿,替他们高兴得心酸。从他的角度看去,两个人气质迥异,可是那精致的眉眼,竟有五分相似。若是早些察觉……三年前就该相认啊。

  好容易收了泪,丹青抱着海怀山不松手:“舅舅,舅舅,舅舅……”

  唉,这可怜的孩子,多少年未曾享受过亲情……海怀山轻轻拍着他的背,满心都是舐犊之爱。

  “你也知道,屈海寰这个名字,我是再不会用了。那么你呢,舅舅也叫你丹青好不好?”

  “好。”

  至亲重逢,都已经改名换姓。江山不能依旧,人事面目全非。喜悦之中,无限苍凉。

  没有惊动别人,海怀山领着丹青悄悄去屈氏墓地给外公外婆磕头上香。

  “……我离家的时候,你姐姐才一岁。再回来,老头子老太太都被我气死了……你们一家子也不知去向。后来在江湖上听说了蜀州洪家的事,前去打听,都说男丁没留活口……天可怜见,竟然还能找到你……这辈子,也没有遗憾了。”

  丹青壮起胆子问道:“当初和舅舅在一起的人……”

  “死了。”

  啊?!丹青一下子蒙了。

  小时候,舅舅是外祖家的禁忌话题。可是越这样,越有人感兴趣,总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传言:十六岁的世家公子、美丽少年,无意中救下纵横一方的江湖豪客,从此福祸与共,生死相随……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江湖子弟江湖老,埋骨何必是故乡?他是江湖人,死在刀剑下,意料中事。”

  ——多少年了,终于可以这样平静的说出口。心中犹自恨恨:你走得那么痛快,那么英雄,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扔在险恶江湖。这口怨气,至死难消。

  “舅舅……”丹青心中大恸。

  相爱却不得相守。

  曾经那样轰轰烈烈的爱情传奇,原来也是这般黯然了结。

  池阴事了,丹青跟着舅舅北上入豫州,再转向西进入雍州,往他隐居的试笔山行去。

  一路上,海氏师徒把丹青照顾得无微不至。海怀山亲情泛滥,简直不知如何疼爱才好。在神医的亲自调理之下,丹青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心情也振作不少。

  海怀山也曾问过,当日为了什么事情要易容逃命。丹青笑笑:“已经没事了。”海怀山知他师门隐秘极多,规矩很严,也不再追问,只是吆喝海西棠忙东忙西。丹青这才知道,人前风光无限的西棠大哥有这样的劳碌命。

  西棠道:“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爱你师兄爱到骨头里了吧?遇见他我才晓得,原来世上还真有气质深沉的美人。”

  丹青抿嘴乐。也要西棠大哥这样金玉其外,无赖其中的人物,才吃得住外柔内刚的水墨师兄。

  迤逦行来,渐入盛夏。走到试笔山下,暑气尽消。只见峰峦叠嶂,郁郁葱葱,并不十分险峻,然而姿态秀丽,变化多端,令人神往。

  说是隐居,海怀山住的地方其实离山下村庄并不远。很多人见到他,都又惊又喜的上来打招呼:“怀山先生回来了?”“这次游历怎的走了这长时间?幸亏小陶小瓦医术不错,要不这十里八村还不得想死您!……”

  看着这些淳朴的笑脸,穿过鸡犬相闻,人烟稠密的村庄,丹青长久以来紧绷的心忽然真正放松下来。沿着青石台阶慢慢朝山上走,一路鸟兽作伴,花木相迎,草庐一角在半山腰若隐若现。丹青想,不如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反正舅舅已经想办法通知了东家。

  抬首望,碧空红日,青山白云。

  站定了,猛吸一口气,冲着山谷放声长啸:“啊——”

  对面山上却忽然响起女孩子的歌声:“哎——江水长来碧山青,郎唱山歌妹知音。郎把峰头隔山望,月下三更妹留门……”

  海怀山和海西棠哈哈大笑。丹青臊红了脸,扔下他俩往山上冲去。

  这一天几个人在院子里翻晒草药,忙了个多时辰,小陶小瓦去准备午饭,海怀山道:“西棠,咱们从京里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得好好整理一下了。”

  海西棠连忙应声“是”,跟着师傅进屋。

  “丹青,你不是会写字么?正好,来帮舅舅抄方子。”

  丹青不满的嘟哝:“什么叫会写字?舅舅,我可是临仿界的天才。您说吧,喜欢什么字体,只有您说不出来的,没有外甥我写不好的。”

  西棠很配合的点头:“是,无痕也说,丹青眼到即能手到心到,所以无体不备,实在是难得的全才。”

  闻说此言,丹青眉花眼笑:“真的?师兄这样夸过我?”

  海怀山道:“我也不要你写这个体那个体,就写你自己的体吧。”

  丹青一愣,道:“舅舅果然高明。我还真没什么机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写字。也罢,今天试试手。”

  三个人进了屋,海怀山打开地下的大藤条箱子,和海西棠一起把里边的草稿便笺拿出来摊在条案上,开始一张张整理。有的是药方,有的是病例,有的是书籍条目注释,有的就是一段不知所云的话。

  丹青看了看,其中居然还有皇帝起居录里的内容,不由问道:“舅舅,这些东西……您不会是从宫里偷偷抄出来的吧?”

  海怀山得意洋洋:“然也。要不我师徒二人何必摧眉折腰事权贵,在太医院委屈好几年。”

  丹青乍舌。又是一个为追求事业奋不顾身的狂人啊。

  这时海西棠理出一沓药方递来,丹青拿过案上的金粟冷光笺,略一凝神,提笔开始抄录。

  起头的两张,写得还比较慢,到后来,速度逐渐加快,一张方子竟然只须看一眼,就从头默写到尾,再换下一张。

  清理资料的两人起先只是偶而瞄他一下,没过多久,完全被他吸引,干脆放下手中的活,站到身后专心致志看起来。

  海怀山拿起字迹已干的几张。嗯,笔笔有源头,字字有来历,流畅舒展而又法度谨严。又拿起后来的几张,渐渐脱了窠臼,飞扬跳动,摇曳生姿。放下笺纸,再看案上丹青刚刚写好的两张。只见笔画变幻无穷,满篇勾连呼应。分开看,每个字如白雨跳珠,晶莹透亮,铿锵有声;整体看,所有字浑然一体,水起潮动,流涌回旋。叫人每多看一眼,就多一种印象,只觉意随心转,纷至沓来,无边美景,目不暇接……

  “还有没有?”丹青长吁一口气,心中畅快无比,转过头问海怀山。

  师徒俩都是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没有,这一大箱子呢,可够你写过瘾的。”

  “若不是这次急急忙忙,走得狼狈,还能多带一些回来。”海怀山叹道。

  “咦?难道舅舅你东窗事发了?从皇宫里逃出来的?”

  海西棠也望着师傅。这次师傅找了个借口说老母辞世,要回乡奔丧,突然坚决向太医院请辞,也一直没有跟自己说原委。

  “西棠别这么看我。当时咱们人没有离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后来走在路上,我想着你终有一日要回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犹豫要不要讲。”再后来遇到丹青,师徒俩也忘了提这茬。

  “三月的时候,皇帝就时常说头昏眼晕,夜里心悸多梦。太医院都说是劳累过度,我看不尽然。”

  猛料啊。海西棠和丹青都坐下来,支着耳朵瞪大眼睛听海怀山讲皇家隐秘。

  “我也去皇帝寝宫请过几回脉。书案上有一个祥龙木雕的笔筒,那是安神的宝贝。可是三月再去的时候,味道有点不对,像是遇着了犯冲的东西——虽然若有若无,哪里瞒得过我的鼻子。与祥龙木犯冲的,只有乌青草。若单用,那都是救命的神药;若混用,则损人心神。时间长的话,可杀人于无形。”

  “寝宫里头,只添了逸王进贡的一幅画,我看奥妙就在上头……大变在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师傅!”海西棠猛然打断。

  丹青一张脸煞白,摇摇晃晃站起来:“舅舅……西棠大哥……我出去走一走……”

  站在院子里,满地都是明晃晃的日光,如刀枪剑戟林立。

  丹青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起死回生,天赐妙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一双握笔的手,竟然成了他手里杀人的刀。

  恨。

  好恨。

  海西棠急着跟师傅解释了两句,忽听院子里小陶高声惊叫,忙冲出去。

  丹青硬挺挺的站着,右手血流如注。地下,躺着一把铡草药的刀,和,一截断指。

  第46章

  宣召逸王入京的紧急敕令已经发出去三天了。赵炜因思虑太过,频频陷入昏迷之中。偶尔清醒的时候,他甚至能清楚的听到生命从自己的体内汩汩流逝的声音。

  英雄末路。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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