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下)——阿堵
阿堵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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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那边,幸亏当初留了两片乌青草叶子。小月说,最多可以拖十天。咱们只有十天时间……”

  自从承烈摔落玉玺的那一刻起,承安忽然意兴阑珊到极致。

  拔剑四顾心茫然。

  一路过关斩将,畅通无阻。当功亏一篑的时刻,心中涌起的,竟然不是遗憾愤懑,而是命运的莫测和荒诞。这杀出来的一地狼藉,原来终归得我自己收拾。我想拍拍手转身走人,才发现所有路口都已被它们堵死。非得收拾好了,才可能寻到出路。

  贺焱偷偷看了承安一眼,又一眼。最后鼓起勇气:“我们商量着,玉玺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一个人,或许……”

  承安抬起头,几个人只觉明灯利刃一般的眼光扫过,心有余悸。

  “不行。”

  大家面面相觑——殿下的反应比想象中干脆得多啊,怎么办?

  “殿下,”这种时候,贺焱当仁不让,只能硬着头皮上,“殿下十几年来,苦心孤诣,为的不就是今日?奈何……”

  “没有玉玺,我也一样做皇帝。”

  贺焱急了,只好豁出去做个诤臣:“若如此,殿下何必当初忍辱负重费尽心血,只求一个平稳过渡?只因殿下为的,不是手持权柄图一时之快,是要建太平江山创千秋宏业。属下等何以不惜肝脑涂地生死追随?只因殿下英明圣德心怀天下,乃是天赐明君。如今成功在即,怎能中道废弃?”

  看承安没有板脸,贺焱放缓语气,恳切道:“眼下虽然风平浪静,待宣读遗诏之时,上边的玺印若有丝毫纰漏,朝中那帮老家伙定不肯轻易放过。若得不到他们的首肯,边关几位将军回京奔丧之时,恐怕别生事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属下等随殿下同赴黄泉倒也罢了,难道殿下忍心叫生灵涂炭,天下重起纷争?”

  “况且……”贺焱估摸着差不多了,扔出最后一个筹码,“江山美人得兼,古已有之。殿下难道想就此抱憾终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人在身边,总有打动他的时候……”贺焱心说:用点手段,也没有关系,是不是?对上司只提出问题是不行的,还要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

  沉默。

  承安终于叹口气:“这件事——你们看着办吧……”

  所以说,诱惑是魔鬼啊是魔鬼。

  第48章

  承安背着手在殿前小花园里散步。照影、照月、君来三个人跟在后面。

  皇城一片寂静。所有应酬娱乐宴饮交际已取消多日,各处宫殿的主人都悄无声息的躲在自己的领地。

  皇上的病一拖三个月,大家都有点疲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唯一的孝子也已经病倒。人人隐含焦躁的等待着。皇后、二皇子、妃嫔、宗亲每日早晚定时探视,左相、右相、三省省丞、六部尚书每天申时入宫集体看望一次,其他时间,轮班在宫外十二个时辰相候,以应对紧急。说白了,就是等着看皇帝什么时候咽气,好赶着参加宣读遗诏的仪式。

  最后的答案尚未揭晓,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要试探潜在的新主子的风向。故此承安谨慎小心,不与任何人做私下接触。

  一片寂静。

  承安忽然转过身,看着后边三人:“我该怎么办?”

  贺焱赵让二人提出来的方案,承安迟迟不能决断。如今每分每刻都关系生死存亡,不能决断,还不如最坏的决断。承安心中比谁都清楚,却觉得一颗脑袋万钧之重,点下头去,未必再支得起来。又或者,他只是需要更充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同意这个方案。

  早在冯止赵恭追查无果,承安指示到此为止的时候,贺焱赵让就悄悄把这件事接了过去——一个优秀的下属,不能只顾低头拉车,还要经常抬头看路。殿下说“到此为止”,止到什么地方,什么程度,很有商榷的余地。而且,不同的情形下,还可能有不同的定义。对于这样一个大大的隐患,没有动作是可以的,脱离监控却绝对不能允许。所以赵让很有把握的保证,两天之内将丹青带入皇城。

  然后呢?这种事,不比逼供,可以严刑审讯屈打成招,哪怕当事人心里有一分一毫不愿意也干不成哪。

  照月看看天,又看看地,慢悠悠开口:“殿下,想叫一个人做他本不愿做的事情,不外乎这么几条路:诱之以利,骗之以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压之以威,逼之以势。诱骗之道就不必提了,他那么聪明,想都不要想——殿下觉得晓之以理如何?”

  承安苦笑:“你认为,咱们在他面前还有理吗?”

  照影道:“撇开私人恩怨不谈,说说社稷苍生还是可以的。”

  照月嗤笑一声:“社稷苍生?看对谁说。他们那样的人,入眼都是千年兴亡交替,自己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社稷苍生,不过一场轮回罢了。”

  照影提议:“何如动之以情?”

  承安问:“你觉得……他对我有情?”

  照月淡淡反问:“殿下对他可有情?”

  承安默然。自认情深似海又如何?还不是在这里算计他,逼迫他?——照月太可恨!

  “不如压之以威?”

  承安摇摇头:“他宁折不弯。”

  只能逼之以势。

  照月一摊双手:“我们只是再次论证了三才先生和赵让大人的方案。”

  承安眯起眼眺望天边归鸟。

  恨甚。

  又要逼他。

  又逼我去逼他。

  “殿下。”君来唤他一声,“现如今……殿下可否不即帝位?”

  “……不能……”

  “遗诏可否不盖玉玺?”

  “……不能……”

  君来看着承安,不再说话。在照君来的逻辑里,既是不得不做的事,那就只有收拾心情打起精神用心去做。最好做得又快又狠,让自己连回味痛苦的机会都没有。

  照影想一想,慢慢道:“这两天在皇上寝宫里,又见到了他当初画的那幅画。这次再看,我想起一个问题。”

  几个人都等着他往下说。

  “他……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危,还……能不能画得那么好?”

  照月轻轻一击掌:“有理。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正是因为处在生死关头,才逼得他孤注一掷,把潜力和天分发挥得淋漓尽致。”

  照影接下去:“所以,依我看,逼一逼,倒不见得是坏事……”

  照月点点头:“不错。传国玉玺,是昔日篆刻大师邓砚山贺太祖登临大宝所刻,也是其巅峰之作。没一点压力,恐怕难以激出直追先贤的本事来。”又一笑,“……艺高者难免手痒,就算……明知死路一条,也未必能拒绝这样诱人的挑战机会。”

  “而且……”照影斟酌着,“殿下既然觉得……他不见得有情……倒不如,不如……”

  照月替他说下去:“不如逼出点恨来,总比心里什么也没有强。须知爱恨之间,一念之差,最难分辨……他玉玺过手,自认必死,到时候,殿下再……”

  再怎样?这就不用爱情参谋们教了吧?

  承安立定。

  也罢。

  你片尘不染。

  我满手血污。

  既然不能随你超脱,便把你拉下来一同沉沦吧。

  丹青睁开眼睛,看见头顶上罗幔珠帘,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丹青公子,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定睛看去,竟然是赵让。

  “噩梦噩梦,快点醒来,快点醒来……”一边想,一边伸手掐自己脸蛋。

  赵让上前行了个礼:“冒昧把公子请来,得罪之处,还请见谅。”——态度一定要好,面前这个人,说不定就是将来的半个主子,这次自己出手抓人,实在是万般无奈下做出的大大牺牲,只求殿下心里有数就好。

  丹青想起来,之前他和水墨师兄在客栈里闲聊到犯困,各自睡下。现在,却到了这里。心神立稳:“这是什么地方?”

  “逸王在京城的府邸。”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只是不知师兄怎么样。丹青慢慢坐直身子,看着赵让。

  “公子上次不辞而别,王爷甚是挂念。”

  “赵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有件事想请公子帮忙。”

  “逸王府手眼通天,我一介草民,哪里帮得上什么忙。”

  贺焱推门进来:“这个忙,丹青是一定帮得上的——有一方古印……”

  丹青把右手伸出来,食指上伤痕宛然:“恕我无能为力。”

  贺焱愣住。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旁边的赵让忽道:“公子可知,在下使什么兵器?”

  另两人都不解的望着他。赵让功夫已臻先天之境,就连贺焱也没见他用过兵器。

  “在下的兵器,乃是左手刀。”赵让看着丹青,“所以,我一见公子,就知道公子必定善用左手刀。”虽然此刀非彼刀,运力的方向、技巧,却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处。

  ——这一文一武两大宗师PK,丹青第一局全胜,这次却叫赵让找回了场子。

  丹青面无表情:“佩服。”

  贺焱心道“好险”,幸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看着那苍白而略显细瘦的手指,想起这双手的妙处,暗暗叹息,忍不住问道:“丹青的手——”

  “有人借这双手画的画杀人,我断指明志,立誓封笔收山。”

  贺焱心中大震。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了……竟然用这样激烈的方式……与赵让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无比的震惊和担忧:这件事……如果让殿下知道……只怕再也狠不下心肠……

  试探着道:“殿下和皇上……他们叔侄间这些年来,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丹青看贺焱一眼:“先生,世人皆不得已。”

  ——不得已,能够解释原因,并不值得原谅。

  贺焱一咬牙一跺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丹青,你说封笔收山。不过,天下事,总有例外的时候……”朝赵让使个眼色——就叫你我把恶人做到底罢。

  赵让从旁边的隔间捧了个画轴过来,在床前的几案上展开。

  丹青一眼扫去,只觉天旋地转,心突突直欲跳出胸腔,两耳“轰隆隆”响个不停,双手掩面倒在床上。

  ——赵让拿来的,是隆庆八年正月初八,师兄弟们欢聚一堂连句成诗后,十三岁的丹青作画,水墨师兄题字,送给师傅王梓园的那幅众弟子全家福。这幅画,师傅珍爱非常,从彤城一直带到乾城。

  “他这样逼我……这样逼我……”丹青心中惊怒交加,恨极了赵承安。胸口剧痛,喉头腥甜,硬生生把一口鲜血咽下去。“他不过就是……有所图谋,我……犯不着和他赌气……我不能……害了师傅他们……”

  慢慢撑着坐起来,垂下眼睛:“先生有话请讲。”

  贺焱把一开始的话题接下去:“有一方古印——”

  “是什么印?”丹青领教过逸王府中人避重就轻的本事。什么“下人不小心洒了点水”,其实是整幅画都泡成了浆。

  “呃……是传国玉玺……磕破了边儿……”

  “多大的边儿?”

  “摔碎了一个角……”

  第49章

  六月十九,丹青入宫。

  承安痴痴望着他。

  这大半年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一颗心为了他拆开了揉碎了烤化了蒸干了——早把这个身影溶入骨血之中。

  除了你,天下再没有别的人别的事,叫我这般销魂。

  现在,他就站在面前。

  “丹青……”仿佛呼唤,仿佛叹息。这一个镌刻在胸膛的名字多日不敢出口,此时却化作甘霖普降,迅速注入干涸已久的心田。

  终于又可以看见他。原来……只是能看见他,就已经如此美好。

  “丹青……”承安伸出手,想要碰触他。

  “殿下有礼。”丹青双手拢在袖子里,微一躬身。

  承安的手停在半空。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冷淡、疏离、痛恨……都很好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眼前的人飘忽不定朦胧不清……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这样美,又这样惶惑不安……一定是我太想念他的缘故。不要紧,慢慢来,慢慢来……

  “你……走的时候,身子不大好,现下……好了没有?”

  “托殿下鸿福。”

  “怎么还是这样瘦……脸色也不好……”

  “多谢殿下关心。”

  “我……后来……”承安忽然陷入迷茫之中。

  我是要说什么来着?我本来打算说什么来着?心底深处,对于自己后面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仿佛充满了忧虑和恐惧,下意识的命令自己不去想起来。苍天啊,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多好!如果……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单单为了这重逢的一刻该多好!

  “咳!咳!”贺焱干咳两声。

  唉,这半天还不到正题。不能拖得太久,虽然丹青自己一定不会说,但是万一让殿下发现他……曾断指明志,这事可就拿不准了。

  承安放下手,呆立半晌,忽然笑一笑:“你答应过的,要刻一方印送我。”

  “当日殿下也曾许诺,‘润格单算,另有菲仪’——果然厚礼。”丹青话里掺着冰。

  承安温声细语:“不这样的话,你怎么肯来见我?你放心……”

  上前几步,温柔的,坚定的,把他拥住,不容挣脱。

  ——啊,狂潮决堤而来,瞬间填满心中的空洞,波涛澎湃,击荡冲刷……疼……然而,如此心满意足……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告诉自己:不能放手,不许离开。

  丹青身子笔直僵硬,别过脸去——他竟然,竟然,还有脸,还有脸叫我放心,叫我放心……这样的人,含着笑,带着泪,一刀一刀将你凌迟……

  恨意如惊涛骇浪,卷起寒冰巨石,化作轻轻的三个字:“我恨你。”

  承安在他耳边低低的笑:“我只怕你……不肯恨我……”

  唉……旁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殿下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才会表现失常,大失水准。这样下去,搞不好要丢盔弃甲当场缴械。

  “咳……咳!这个……殿下,时间紧迫,不如……请丹青公子先看看那玉玺。”

  前朝的玉玺,早已毁于战火。元武帝平定天下之后,准备登基称帝。他一生纵横,沙场征战,谈笑用兵,自有睥睨天地的气势,对规矩细节并不十分看重。作为个人印信的,不过是一方私章,也未曾想过要专刻玉玺。

  当年秋天,一向干旱少雨的西北蓝田突然连降暴雨,半夜电闪雷鸣,山崩地裂。雨停之后,蛇山顶上霓虹飞架,祥云拢聚。开始大家以为只是彩虹,后来发现居然连日不散,只怕是异宝出世。上山一看,峰顶一眼温泉消失无踪,泉眼处露出一大块白色璞玉。

  蓝田向以产玉出名,却多翡翠墨玉,白玉极为罕见。更何况其中七彩纹理隐现,云烟山水,鱼跃龙腾,堪称鬼斧神工。

  这样好东西,自然进贡给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新皇帝。尽管元武帝是实干家,面对如此祥瑞之物,也是龙心大悦。

  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篆刻大师邓砚山听闻此事,自己找上皇帝,请求用此玉为他刻一方玉玺。邓砚山清高出世,超然物外,一向不理会红尘俗事,皇帝很奇怪他怎么给自己这么大的面子。

  邓砚山于是讲出一番话来。

  “古人云,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故君子当如玉。天下纷争数百年,仁人志士何其多也?陛下能承天运,起草莽,收拾江山,独挽狂澜,正是君子中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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