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下)——阿堵
阿堵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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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九月十八,是秋试的日子。各州通过今年春试的,加上去年秋试未中的,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五名士子参加了本次考试。

  锦夏朝的科举取士隔年一次,一年两场。三月十八,各地春试,在州府举行。春试录取的,才称为士子,有资格参加九月在京城举行的秋试。秋试未中,还有两次复试的机会。如果连续三次没被录取,则不允许再考,就此断了仕途晋升之路。当然,士子的身份在社会上仍然是高人一等的。

  天下承平既久,民间休养生息之后,自上而下都恢复了大夏国重礼仪,推文教的传统。只要是供得起的人家,无不积极鼓励儿孙念书应试。各地州府公学和私学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哪怕是偏远地区也不乏莘莘学子济济一堂的喜人景象。

  因为考生比往年都多,各州的春试竞争就异常激烈。在一些教育比较发达的地区,比如东南兖青越三州,录取率甚至只有二十分之一。舒至纯万分幸运的通过了越州春试,走进了设在京师国子监的秋试考场。

  对了,舒至纯是他的本名。他曾经有一个艺名,叫纯尾。

  四月里成功把消息送进逸王府之后,“华宝斋”的伙计带回了丹青的话:要仲冬采下的“青霜玉”。仲冬,那是约定了接应的时间:十一月。“青霜玉”又指什么?回京一说,水墨道:“上回卖画给卢子晗,化妆时用了‘素颜堂’的粉,其中有一样就叫做‘青霜’。丹青的意思应该是这样。”

  虽然丹青说“没有也没关系”,水墨和纯尾哪里能放心?立刻就去找了海西棠。西棠听说为救丹青,求怀山先生拿出了最好的易容改装药物,三人又细细研究了一番用法。

  “师傅和我在蜀州也有朋友,要不要……”

  水墨摇摇头:“听东家说,‘天南铁掌’韦莫在逸王府的高手面前都没法暗中递消息,恐怕不是易与之辈。若把江湖上的朋友牵扯进来,可能反而连累了人家。再说……”

  西棠点点头:“没有功夫在身的人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

  这里告一段落,纯尾立刻找到江自修,要求脱籍参加科举。

  “你想好了?”

  “嗯。”

  “为什么呢?”

  纯尾沉默一会儿,恨恨道:“不过是个王爷,如此仗势欺人。我若位极人臣,就不必怕他。”

  原来是为了丹青。江自修心中雪亮,不再犹豫:“好。你一向稳重,知道怎么办。”

  纯尾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求下来了,湿了眼眶:“东家和师傅,永远是东家和师傅。”

  回到故乡,亲族大多离散,父母早已去世。找到一个远房表叔,略施手段,便让人心甘情愿把自己认作过继的儿子,做保报名参加春试。

  走出国子监的大门,舒至纯吐出一口气。看不少同堂应试的人苦着脸出来,议论纷纷,心中颇觉诧异。他并不觉得考试有多难。一共三门:艺文、经义、策论。以他在书法上浸淫十余载的功力,艺文科简直易如反掌。各家古籍早已读熟,经义也不费功夫。只有策论比较陌生,临时借了江通大少爷的参考资料看了几个月,发现来来去去就是那一套,上了考场照葫芦画瓢即可——没准我还真是块读书的料,舒至纯想。

  可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不等放榜,收拾东西迅速南下入蜀。

  在路上,舒至纯已经把自己稍加改装。进了益郡城,雇辆车驶到南城枇杷巷里一家朴素的门户前,打发走车夫,上前拍门。

  一个青衣丫头打开门,愣了愣。

  “小红,是我。”闪身进去,把门合上,“洪娥姐姐在家么?”

  小丫头这才认出他,道:“这些天一直等你呢。快跟我来。”

  偏厅里,洪娥和舒至纯低声交谈。

  “听说王爷病了好些时候,八月底终于好了,奉天子敕令去蜀州北边视察秋收,差不多一个月了,还没回来。从下人那里得来的消息,王府的画师还在替王爷画画。”

  洪娥早已铅华洗尽,远离风尘,这次为了救丹青却不遗余力。舒至纯深知这些消息来之不易,站起来端端正正鞠一躬:“大恩不言谢,请姐姐受小弟一拜。”

  “什么谢不谢呢……毕竟是洪家最后一点骨血……”

  舒至纯想,这位洪娥姐姐精明至极,当初为了取得她的信任,可是费了不少周折。东家和师傅把有关丹青身世的所有细节都给自己交代了一遍,师傅还亲自动笔画了一幅丹青的肖像——据洪娥后来说,和他死去的美丽的姐姐很有几分神似。

  “至纯,你就在这里住下吧,只说是我弟弟。明天就上‘华宝斋’当伙计去。”

  “还是不了,姐姐高义,可是总不能连累了夏老板。”

  “华宝斋”老板夏寒山倾心洪娥多年,肯冒险出力已是十分难得,不必再把人拉进来。“我们自有办法,姐姐放心。”

  洪娥不再说什么,半晌轻轻道:“还以为能见他一面,谁知……这样也好,免得节外生枝。有一件事,本想当面告诉他,便请你转达罢。好些年前——差不多八九年了,有人曾经找到我打听他们一家的下落,说是他的舅舅。当时我并不知道他还活着,所以……”

  承安在广渠边驻足。

  说是渠,其实规模足比得上一条小河,雨季蓄水,旱季浇灌。蜀州本自富饶,有了这两条水渠,粮食将大大增收。恐怕不出五年,这里就会成为一个新的天下粮仓。

  刚到的时候,很是为这人力创造的奇迹激动了一阵子。想到眼前锦绣江山终有一日尽在掌握,饶是他历来自持,也不禁热血沸腾。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个多月,接见地方官员,慰问修渠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了解水渠实际使用情况,顺便深入民间体察民情。

  当日见到九阳先生李旭,又黑又瘦,挽着衣袖裤腿,和修渠的工人没什么两样,不禁失笑。随即一丝歉疚泛上心头。这个工程本是李旭的主意,由于逸王府从不插手地方军政,只好在印宿怀的默许下,让他改头换面参与修渠事务。

  承安看看身后跟着的下属们。

  ——皆是良相将才啊。怎么可以辜负了他们?怎么可以委屈了他们?

  只是,这几天闲下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落和空虚迅速占领了所有时间,思念如同疯长的野草,一头往下扎根,一头向上牵扯,仿佛要把心生生撕碎。

  原来……拿是拿得起,放却放不下。

  承安望着眼前蜿蜒奔流的渠水,霍然转身,对贺焱、李旭、冯止三人道:“我要回府。现在,马上。”

  三人静等下文。这些日子李旭虽然不在府里,却已从另两人处听得了始末。

  承安深吸一口气:“三位先生请放心。我要回去解决这个问题。”

  留下其他人了却未尽事宜,承安带着赵良和赵俭策马狂奔。胯下神驹如疾风过耳。承安伏在马上,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这份感情,没能扼杀于萌芽状态,不能压制在初生阶段,那就想办法把它消耗殆尽吧。

  望着年轻王爷远去的身影,贺焱喟然长叹,眼中满是悲悯之色。

  一个君主,可以对天下有情,却必须对自己无情。即使他们不是相逢在这样尴尬的时刻,即使一方已经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恐怕同样不可能……这是一个注定的悲剧。就当是逸王走向帝王之路的试炼吧。

  承安风风火火的下马入府,不理会照影的惊诧,问:“他怎样?”

  照影当然知道这个“他”是谁,犹豫了片刻,看殿下已经不耐烦,终于道:“病了一场。让小月看了一回,好转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楼上,不肯见人……”再抬头时,承安已经消失。不用说是往“藏珠小筑”去了,赶忙追上去。

  十月的后花园一片萧瑟。黄花凋尽,红梅尚未含苞。因为好长时间不让下人接近,无人收拾,满地枯枝败叶。湖面背阴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北风从石头缝里吹过来,仿佛带着刃一般往衣服里钻。

  无边沉寂。

  承安几乎不敢上楼。一步一步挨上去,轻轻推开门,看到那个立在书案前的纤瘦身影,心“扑通”跌回原处。

  “……怎么瘦了这许多……”

  丹青回过头,手中的笔“啪”的一声跌到地上,露出一丝笑容,配合着大大的眼,尖尖的颔,竟让承安觉出十分凄艳。

  “你……”第二个字没说出来,胸口一滞,疼痛难当,只得双手撑住书案,一口鲜血尽数洒在纸上,身子软软的顺着案边滑下去,倒在承安怀里。合上眼的那一霎,似乎看见他惊慌失措的脸,心中无比安详:“他肯回来……他竟然肯回来……”

  第37章

  后半夜的时候,丹青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刚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闭上眼,梦里的一切历历在目,唯独看不清人脸。可是那所有忧惧爱恨似乎还在心头萦绕,把胸口撑得酸痛酸痛。一点点支起身子,让自己斜靠在床头——呵,透支了。

  夹壁热烘烘的,屋里温暖如春。四下里打量,烛台上没有点蜡,却架了一盏烧着香油的长明灯;屏风后高几上的香炉里熏着安息香,隐隐飘过鼻端——一片安闲宁静。就连床上的被褥也全换了最厚最软的丝棉。

  丹青没有机会见识到,自从下午他昏过去后,逸王府里是一片多么忙碌的景象。下人们都被主子的焦躁惶急带得手忙脚乱,幸亏照影照月和君来三个人还镇得住场面,完全不管承安的咆哮怒吼,迅速而有序的采取有效措施:君来去请常住益郡的蜀州名医,也是王府的专用大夫宫铁磨;照月立即取了老山参煎汤给丹青灌下去;照影领着一众丫头仆从把暖阁的火墙烧起来,把屋里冷冰冰硬梆梆的家什换了个遍……

  一低头,丹青看到沉沉睡在身边的人。

  承安连日奔波,马不停蹄,一回来就被丹青吓了个魂飞魄散,直到宫铁磨捻着胡须慢条斯理的说:“无性命之忧”才松了一口气。挺到半夜,看丹青气息平和,终于倒在旁边,和衣而眠。

  “他回来了。”丹青望着身边这张平日里俊彩遄飞的脸,此刻凭添了几分憔悴。过去这些日子经历的试探猜忌,胶着纠缠,甜蜜苦涩……件件桩桩在脑中回旋。

  啊,终究不是梦——若真的只是一个梦该多好,你我都不必再受煎熬。

  丹青想:“你肯回来,我却不得不走了。”心好像被酒泡过的青梅,酸涩绵软,然而带着一丝甘醇的回味。

  慢慢俯身,把承安腰间系着的玉牌托在掌心,仔细端详……

  良久。

  丹青反复细看,确认没留下一点痕迹,这才直起腰。天边已经露出一线灰白,眼前却一阵阵发黑。原来纵然精神坚韧得像雪地里的老竹子,也有体力跟不上的时候。身子一歪,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对上一双灿若明珠的眼。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个惊喜的声音:“醒了醒了!殿下,醒了!”原来是照月,“宫老先生说你应该今天早上醒,谁知足足多睡了七个时辰,可把我们吓死了。”

  丹青心知肚明,那是后半夜里折腾的。牵牵嘴角,算是回应。因为一天一夜躺着不动,连骨头都咯得生疼,挣扎着要起身。承安两步跨过来,把胳膊探到他身下,微微施力,抱着他坐起,拿过两个枕头塞在腰后,又将被子裹好。

  “不……殿下……我自己来。”

  嗯?承安神色一凛,坐到床边,直勾勾的看着丹青的眼睛:“丹青?”

  “你这样……我……”丹青斜扭着身子,承安盯着他飞起一片胭脂的耳朵。

  “我什么?”承安硬把他的肩膀扭过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

  迷茫无措的双眼渐渐显出哀痛的神色,身子像风中落叶般打着颤。

  承安追悔莫及。我这是怎么了?不是打定主意由他去么?不是等着他自己忘记么?连人带被子一把拥住:“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不再问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在等一个人。一边画画一边等。他总也不来,我都画不下去了。有一天他真的来了,可是又走了。我不停的画啊画啊,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却回来了。我很高兴,可是……胸口痛得很,一下子痛醒了。”

  承安拥着他沉默半晌,终于道:“醒了就好。一个梦而已。”

  丹青半天没有做声。末了噗哧一笑:“殿下倒肯哄我。我要是每次画画都糊涂成这样,有几条命也不够使呀。”

  承安松了手,看到丹青的笑容,如红日拔开乌云一般灿烂温暖,整个小楼都亮堂起来——有多久,没见过这样耀目动人的丹青了?

  心头一漾。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这么说,你都记得,我们曾经做过什么?”

  丹青垂下头,趁势避开承安的手。

  “记得的……也不过是些模糊的影像。”停了一会儿,暗下决心,抬头道,“谢谢你肯陪我做梦。”

  ——到此为止吧。既然我们都愿意把它当作一个梦。

  “哼!”承安铁青了脸,站起来,“做梦?堂堂逸王,原来这么有闲工夫,要陪人做梦?”

  听了这话,丹青扬起脸,泪水“哗”的流下来:“不然……还能怎样?……只是梦,已经……那么难受……”

  ——就算你肯放过我,又如何?就算我肯留下来,又如何?那些看不见的鸿沟,针刺、匕首、陷阱……迟早会重演,难道还要再来一遍?

  承安蹲下身,一遍遍亲吻丹青的脸,直到自己被他的泪水淹没至不能呼吸。

  啊,丹青,丹青,你为什么偏要这样灵秀通透,善解人意。我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万般思绪,最后变成一句:“傻瓜……不过是张画,连性命都不要了?”

  “你看,他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不敢说……哪怕是虚幻的诺言呢……”丹青再经不住这样的拷问,把自己沉入无边黑暗。

  喝过药,丹青睡着了。药方里加了安神的朱砂。原本为画画准备的上好朱砂,又派上了用场。

  手指轻轻抹过他眼底两道淡淡的阴影,承安坐在床边出神。不知怎么就想起宫铁磨老先生上午过来复诊时候说的话。

  “过劳伤气,心肺俱损;思虑伤神,七情难安。这位公子是累着了。虽然性命无碍,却伤了元气,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养不回来。”说完又看承安一眼,内容丰富,“年纪轻轻,什么事要把自己为难成这样?”老先生向来耿直,承安只得陪笑。

  “殿下,人呢,老朽是给你看过了。养不养得好,还得看花多少心思。”

  ——好些天了,汤药流水价下去,人却始终不见大好。

  自从那天之后,两人什么都不再提。承安极尽温柔体贴,事必躬亲,似乎把所有心思都花在照顾丹青上。

  丹青醒着的时候,总是很有兴致的样子。或者指挥照影准备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说是最后装裱要用。或者靠在承安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诗词闲话,逸闻趣事。两人皆是博闻强识的才子,文思敏捷,言辞便给,你来我往之间,往往妙趣横生。别说当事人乐在其中,就连照影偶尔在旁边偷听两耳朵,都时常合不拢嘴。

  丹青年岁虽轻,却屡遭坎坷,又是豁达赤诚的性子,胸襟见识,远非一般同龄人可比。两人虽然交往了不短的时间,承安还是第一次这样从容细致的了解他内在的光华。看着怀里的人,只觉晶莹剔透一片,似冰似玉,生怕化了碎了……心底深处,却又仿佛有个残忍的念头一闪而过,隐隐等待着冰消玉碎的一刻。

  有时候,丹青说得高兴,承安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实在忍不住抱紧了啃噬一番,丹青也不忸怩,由着他来。那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激得承安心头火起,不管不顾的把他压在身下,胡天胡地,任凭他辗转呻吟,嘤嘤啜泣,最后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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