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下)——阿堵
阿堵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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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银玉器见得多了,难免有些头晕晃眼。故此众人看到刺绣字画类,皆为之一振。泛泛扫去,不约而同的,都被正中悬着的一幅大型彩绘山水吸引住了。

  即使是最不通文墨的武将,也看得心有所感。那其中凝聚的造化精神,天地灵气,描绘的朝晖夕阴,寒来暑往,实在是气象万千,妙趣无穷。

  至于懂行的文官,修养好的学士们,立刻深深震撼于画面所给予的美,以及那美丽后所包含的深邃感情,只顾着从中探寻与自己相契的部分,让迫不及待的心灵来一次畅快的痛饮。

  赵炜满意的看着众人陶醉的样子,赞叹着道:“这幅画,朕可真舍不得教你们看了去。”

  国子监祭酒陆芷汀微颤着道:“敢问陛下,这……可是叶君然绝笔之作?”

  赵炜含笑点头,望望身边几位资历最深的翰林。左边郑溪桥站出一步:“不错,翰林院张大人、陈大人和在下奉旨鉴定,我们一致认为,确是失传已久的《四时鸣玉山》。”

  “啊!”“怪不得……”惊叹赞赏,议论纷纷。

  承安站在群臣后边,与墙上的画遥遥相对。

  也许,是最后一眼也说不定呢……忽然庆幸自己送出手前再没有打开过匣子,否则,没准就舍不得了……

  耳边的喧嚣悄悄远去,面前的人影渐渐模糊。终于,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对方,在停驻的时空里相顾无言。

  人与画,相看两不厌。

  画中景象忽地形成一个漩涡,把承安卷吸进去,瞬间的天旋地转之后,已经回到从前。

  ——看见他盈盈背立,

  ——看见他浅笑轻颦,

  ——看见他泪如雨下,

  ——看见他决然转身……

  于是,又从他的眸中看见了当日的自己:心下埋着火焰,眼底挟着寒冰。

  原来……你待我……已经这样好。

  原来……我已经……辜负这许多……

  用我心,换你心,始知心意深。

  承安惊觉面上一片冰凉,泪水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溢出了严丝合缝的面具,要把这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宣之于人。

  借着一低头的功夫,狠狠吸气,满腔苦水全部咽下,存在心里。再抬眼,纸上江山,何处不温柔。

  ——画么,假的做得了真,而情,真的却假不了。

  正在百转千徊之际,忽听有人道:“逸王殿下觅得如此绝世珍品献上,可见福缘深厚。”

  承安向皇帝躬身一礼,不假思索应道:“天降祥瑞,让此画重现人间,实乃我皇之福,锦夏之福。”

  “是啊是啊……我皇之福啊……锦夏之福啊……”群臣纷纷应和。

  承安跟在他们身后,继续欣赏寿礼。

  只是——眼前金玉满堂,心底相思成灰。

  舒至纯和丹青的马车进了涞城,打听蓝府所在。问明路径,才走了不过半刻钟,蓝府接应的人就迎上了他们。又走了大半个时辰,从另一边出了城,原来蓝府是建在城郊的一座山庄。

  接待他们的是主事的蓝二爷。呈上江自修的亲笔书信和路上准备的礼品,舒至纯把丹青的状况说了,求他帮忙请一个好大夫来。

  “舒公子放心。暂且休息片刻,我这就着人去请大夫。”一面吩咐丫鬟把他们领到客房安顿,一面叫仆人安排随同二人的车夫保镖随从。舒至纯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头道:“那些人都是路上临时雇的,工钱早已给足,烦请二爷叫他们散了就是。”

  蓝玄一愣,江家的人还是这么天马行空啊。忍着笑应了。

  打发了人去请大夫,蓝玄拿着江自修的信去见大哥蓝白。

  “哼,有求于咱们,还这么大架子,话说得不清不楚,毫无诚意。”

  蓝玄知道大哥对于当年姐夫拐走大姐很有些意见,心中暗笑。面上却十分郑重:“信末有姐姐写的几句附言,依我看,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们不敢多说,只怕也是为了少连累咱们。”

  “假仁假义!”

  “来的两个孩子,一个学书,一个学画,都是这一代江家弟子中的佼佼者。特别是叫丹青的那个,听说造诣直追当年驻帆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这等事?”蓝白的眼睛都直了。

  “所以,我觉着呢,姐夫固然是有求于咱们,其实也是讨好爹爹和大哥来了。”

  蓝家上一代家主蓝隐有三个孩子:蓝紫、蓝白、蓝玄。蓝夫人在生小儿子的时候染了产后风,不幸去世。蓝隐自己和大儿子都沉迷于搜求古字画,不通俗务。家业田产,一向都是夫人带着女儿打理,以致形成了蓝家女主外,男主内的局面。蓝夫人一死,十五岁的蓝紫只得挑起大梁,管理家族事业,照顾父亲,教养幼弟。

  就是在生意场上,结识了当时游历南方的江自修。

  蓝家的男人们依赖女人依赖惯了,只许她招上门女婿。等到蓝白满十八岁,蓝紫孑然一身,头也不回,嫁入江氏,开创了临仿业两大世家联姻的先例。蓝隐一气之下,宣布不认这个女儿。这些年来,虽然江自修一直致力于改善同岳家的关系,可是老头子倔得很,心里明明惦念得要命,就是不肯松口。好在蓝玄主事之后,对这位传说中的姐夫十分仰慕,明里暗里的往来逐渐增多。

  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江家,自然也找得出官府手伸不到的隐秘地方,但是都在北方。路途遥远不说,天下皆知江氏出自雍州,也容易让人抓到线索。江自修和夫人一商量,干脆把丹青托给泰山大人。蓝家江湖门路多,消息灵通。何况,以老人家痴迷字画,爱才如命的性子,一定把丹青看护得稳妥周全。当然,江自修这种凡人凡事都要用个彻底的习惯,也是原因之一。

  和大哥交谈完毕,蓝玄自去忙碌。蓝白摇摇摆摆往后院走去。父子俩这些日子正忙着清理修补一批刚出土的古画,浑身一股子腐尸味,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其乐融融。

  蓝隐听了大儿子的回报,头也不抬:“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遛了才知道。他小小年纪,做过什么?”

  “看信上的意思,几年前在南曲街‘新春赛宝大会’上得了第一的《恒王夜宴图》,就是他的出师之作。当时他才十五岁。这幅画,现在已经收归大内了。”这类最高级的绝密信息,是用一种行业暗语写在信里的。

  老头子站起来,两眼放光。

  从第二天起,舒至纯和丹青被挪到了蓝府最好的偏院,伺候的人也换了。涞城最有名的大夫一天来两趟,各种珍稀药材不惜工本的下,到第五天,丹青已经可以下床溜达了。

  蓝隐刚走到偏院门口,就听见里边一片莺莺燕燕。伸脖子一看,自家两个孙女带着小丫鬟,正在廊下围着两个年轻人说话。都不过弱冠年纪,一个站着,清雅中带点冷峻,偶尔扬一扬眉,倍觉温情脉脉;另一个坐着,斜倚栏杆,嘴角噙笑,有如冬日暖阳。

  听得心爱的孙女儿一口一个“哥哥”,不由心头一阵烦闷:姓江的小子,自己生就一副勾人相,竟然把手下弟子全都调教成这副德行,是可忍孰不可忍!怒吼一声:“阿眉,阿睫!”

  四个年轻人吓一跳。女孩子嗔道:“爷爷——吓死人了啦——”

  不能在小辈面前失态,风度,风度!蓝隐轻咳一声:“你们两个别处玩去,爷爷和哥哥们有正事要说。”

  女孩子们嘟着嘴走了。

  “晚辈给蓝爷爷请安。”舒至纯和丹青恭恭敬敬行礼。

  “听说你们两个是江家的得意弟子?”

  态度愈发恭谨:“不过从师傅那里学得一点皮毛,怎敢当前辈谬赞。”

  “你们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材质?”说着,递过来一个暗红色的轴头(装在画轴天杆地杆两端的镶饰物)。

  舒至纯掏出一方丝帕平铺手中,这才双手接过来,托在掌心细看。丹青缩缩鼻子:“蓝爷爷这东西是从地下得来的吧?”

  “鼻子倒挺灵。”

  “那这颜色恐怕不完全是本色……”舒至纯伸出一个手指,用指甲轻敲,“非玉非石……”

  丹青接道:“自然斜横纹理,略带黑点。”

  兄弟俩一对眼神:“应该是……南海红珊瑚。”

  蓝隐瞪大眼睛:“你们确定?”

  丹青微笑:“蓝爷爷,珊瑚是唯一有生命的宝物,拿海水养几天就知道了。”

  “楚州地界,哪里来的海水?”

  “没有天然的,可以人造呀。”

  舒至纯拦住话头:“丹青,在外头呆太久了,小心受凉。蓝爷爷,不如咱们进去慢慢说。”

  第42章

  三天后,十几个泡在添加了卤盐的“人造海水”中的轴头,竟然慢慢脱去黯淡,显出光润的艳丽红色来。

  “颜色这么纯正,应当是活珊瑚现制的。居然拿来装饰字画,不是一般的有钱啊。”丹青啧啧。

  “纵观大陆九州,都没有用珊瑚做轴头的习惯。主人恐怕是南海人氏。”舒至纯一边说,一边看看蓝隐。

  老头嘿嘿笑:“这批字画,是琼崖公主的陪葬。”

  五百年前,整个练江以南,曾经小国林立,战火纷飞。南海各部落不免被殃及,把美丽的女子送出来和亲也是常事。这琼崖公主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丹青颔首:“据说这位公主秀外慧中,尤爱中土物华,拿陪嫁的红珊瑚镶嵌字画也不奇怪。”看蓝隐一脸按捺不住的得意,忙问,“这样珍稀的古物,蓝爷爷如何得到?”

  蓝隐正等着这话,笑得胡须一翘一翘:“摸金校尉花了两年时间找到公主墓,却一直没算出墓门的位置。我开了墓门,他们只好答应单取金银玉器,把字画都留下——整整八幅,五百年的古物啊,整个墓穴里就这些字画最值钱,可惜有人有眼无珠,哈哈……”

  丹青知道,摸金校尉,是盗墓的一个流派。“二爷说您最近和大爷忙得不得了,原来是忙这个。”

  “没错。”蓝隐点点头,神色忽然一黯,“有几幅残损甚多,若不裁割则不成形,可是——实在太难得了,不想裁割拼凑,所以……”

  舒至纯和丹青明白了,蓝爷爷的意思是希望他俩出手补色接笔。

  “……这个……成不成,也不勉强……别说我老头子为难两个小辈……”

  临仿一事,乃千年手艺,家族传承,口耳相授,绝不外泄。也亏得蓝隐把挽救古字画看得高于一切,才起了这个念头。

  兄弟俩相视一笑。舒至纯道:“本来就是一家人,爷爷何必见外。”

  跟着蓝隐走进蓝氏机密工坊,才发现这是好几个房间打通了的一个大大的屋子,按照古旧字画修复翻新的工序安放着各种用具器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丹青还是差一点被屋子里弥漫的那股奇异腐臭熏得吐出来。

  蓝白正聚精会神淋洗一幅满纸霉斑的书法。卷轴展开平铺在斜坡形的大理石平台上,旁边陶锅中咕嘟着滚开的水,蓝白手里拿一个长柄瓷勺,舀了开水从上往下浇。

  这年代金属冶炼相当发达,一般人家烧水,多用铜铁器皿。但在临仿业中,却只能用陶瓷,因其材质稳定,不会造成别的意外。若是用金属器皿煮出来的水,没准颜色就变了。当然,敢像蓝白这样端着勺子就淋的,那都是大宗师,手上若没有稳、准、轻、匀、快的功夫,很可能把画烫成大花布。

  那陶锅的样子也甚是奇特,竟然是个长方形。蓝隐看丹青弯下腰研究,嗬嗬笑道:“今天教你们两个小子长长见识。”

  这时蓝白已经冲淋完毕,开始用排笔拭水,把锅腾了出来。蓝隐从清过污渍的卷轴中拿出一幅,比划一下,往锅上加了个盖。说是盖,其实是个长方框,加上去之后锅口立即变小一圈,恰好与画的大小相当。然后端过来一个绷得密密的细丝长方筛子架好,把画铺在上面,开始隔水蒸。

  “见过蒸饭蒸菜,没见过蒸画的。蓝爷爷,您可太神奇了!”

  丹青已经看出来,这是用水蒸气润湿浸透整幅画,好揭下裱褙。不过,马屁依旧拍得山响,叫蓝隐老怀大慰。一般同行,都是用热毛巾敷闷画面然后揭纸。像蓝家这样直接上水蒸,的确很要些胆识。

  过了一会儿,蓝隐把火调小,试着揭开一个角,接着双手齐上,轻提慢拢,不过片刻,已经揭下完整一层纸来。如此干净利落,实属罕见。舒至纯和丹青都不禁鼓起了掌。

  走到大屋子的尽头,地下贴板上晾着好几张已经揭下来并且修补过的画芯。凡有破损的地方都用原纸原绫补缀,丝缕不差,天衣无缝,只差画面的补色接笔。

  “……这活儿,老大也不是干不了。从前的字画都是叫他抹几笔补上了事。可是这几幅……”蓝隐露出珍重非常的神色,“让他干,未免美中不足……呃,这个……美中不足。”

  丹青蹲下身看了一番,忽然抬起头道:“爷爷放心,定还您一个十全十美。”嘴角一扬,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刹那间神采飞动。

  舒至纯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正月的銎阳城,因为有了逸王殿下,不知凭添多少风流。

  承安有约必至,有酒必喝,每饮必醉。

  一回到府里,就连着胆汁一块儿往外吐。半夜酒醒了,坐在院子里看月亮看星星看雪光。看着看着,独个儿拍着栏杆唱起来。

  唱“旧欢新梦觉来时”。

  唱“过尽千帆皆不是”。

  唱“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动人心处”。

  开始照影照月君来都爬起来陪着。后来三个人轮流陪着。再过两天,谁也不肯陪了。

  君来觉得不太厚道,照影说:“我看殿下只是发泄发泄,无妨。”

  照月道:“多少年没见过这副样子了。回头一清醒,想起全被咱们看去了,恐怕恼羞成怒。”

  “我倒巴不得那一天早点儿到。”照影叹口气。

  “跟三才先生说说,咱们还是快点回去。我怕殿下哪天借着酒劲把送出去的寿礼再往回讨。那可糟糕透顶。”

  照影和君来点头。

  三个人里,看着最糊涂最天真的是照月,骨子里最透彻最狠的也是照月。

  赵炜听说承安日日寻欢,夜夜买醉,皱眉道:“这小子,越发放浪形骸了。”

  文皇后一语中的:“不会是失恋了吧?远恚说,承安这次上京,看起来很是郁郁。你这个做皇叔的,也不替他张罗张罗,难为他时常惦记你。”

  赵炜一愣,总不能跟皇后讲将来杀一兜子可比杀一个麻烦多了,只好干打个哈哈:“他哪里看得上人家?人家闺女往旁边一站,先就被他自己比下去了……”

  这段对话传到贺焱那里,三才先生一击掌,道:“也好,歪打正着。殿下这番姿态,率性自然,定叫那人戒心尽去,不会怀疑其余。”

  过了元宵,逸王府一行人返回蜀州。

  承安坐在书房里,听冯止和赵恭汇报工作。

  “……他们曾在枫泾驿站亮出王爷的手谕和腰牌,要求送到长清。过了长清,还有些隐约踪迹,我们的人一直追到六墴,就此断了线索。”赵恭看王爷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好求助的瞅瞅冯止。

  “江家的大本营在北边,依属下看,他们很可能是故布疑阵,先往东而后折向北去了。”冯止说出自己的推断。

  承安忽然问:“人不是从越州请来的么?怎么说大本营在北方?”

  “小温说,他只知道江家在越蜀两地的分号,隐约知道楚州分号的位置。我们去查的时候,江家动作极快,越蜀两地已经撤得干干净净。仔细打听之下,才在楚州找到一个留下没走的伙计。”

  当日撤销分号,普通伙计就地解散,可以领到丰厚的遣散费。像蕉叶这样的,当然非走不可。可是他实在放不下心爱的女孩,他们已经悄悄论及婚嫁。半路偷溜回来,带着女孩躲到乡间,江家的人没来,逸王府的人却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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