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下)——阿堵
阿堵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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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只得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如果……

  生平第一次,承安恨透了命运。

  好。他终于死了。

  再也不必为难,再也不必犹豫。今生今世,只承受痛苦孤独即可。

  当夜,逸王府一行人在距离益郡二百里地的丈亭镇住下。

  承安自进了客栈,就关在房里没有出来过。大家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不敢打扰。只有照影送了饭菜进去,又原封不动的端了出来。

  和丹青有过交往的几人同样黯然。

  那样的人,叫你无法不被他吸引,佩服他,喜欢他,爱惜他。

  仿佛合伙毁去了天地间的至宝,虽然无关对错,几个人却无一例外感到深深的遗憾和难过。

  于是整个王府队伍都弥漫着消沉悲哀的气氛,全然没有一点进京贺寿应有的昂扬姿态。

  夜深了,其他人都已经歇下,贺焱与照月、照影坐在店堂角落的桌子旁。三个人一言不发,酒到杯干,以谋共醉。

  “哒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终于在客栈门口停住,有人一把推开门冲进来。喝酒的三人不约而同转脸看去,惊呼出声:“赵恭!”

  “三才先生,我要马上见王爷!”

  “出了什么事?”

  “人不见了!”

  来不及反应其余,三人同赵恭一起求见承安。

  “你是说……不见了?”承安对赵恭的话有片刻茫然,不见了?那么……他还活着?……他没有死!……旋即惊惶起来:他没有死,我怎么办?

  “是。我们去‘藏珠小筑’没看到人,以为去了花园,结果找遍了王府也没有。这才想起问守门的侍卫,居然是从西侧门跑了。”

  承安心头狂跳,强作镇定:“什么叫跑了?他怎么跑得出去?”

  “守门的小柏和阿楠不怎么认得他,可是……”赵恭飞快的溜承安一眼,“他拿着王爷的手谕,还有……腰牌。”

  “什么?!”承安霍的站起来。

  赵恭见王爷这副震惊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下午正一先生和自己得知丹青竟是拿着王爷手谕腰牌大摇大摆出去的,犹如当头一棒。天威难测啊,如果殿下真是这样的心思,搞不好两人要上演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戏码。犹豫半天,又发现了伪造腰牌的线索,这才决定由他快马加鞭赶上来汇报,看来是做对了,谢天谢地!

  “据小柏和阿楠说,他们仔细核对了手谕上的字迹,也验了腰牌,确认无误才让他出府的。我们又回过头去检查,发现……”

  “发现什么?”

  “暖阁里的白玉香炉底下一块被挖走了,临时垫了块木板。要不是不小心碰倒了,还真不容易发现。”

  承安两只拳头握住,又松开:“……他出府,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巳时末。”

  巳时末,自己一行人离府不过半个时辰。

  拳头松开,又握住。

  即使赵恭低着头,完全看不见承安的脸,也觉得屋里的温度骤降,禁不住要打颤。可是,总得讨个回话,下一步怎么办。硬起头皮:“正一先生问,追还是不追……怎么个追法,还请殿下明示。”

  “为什么不追?伪造的手谕腰牌,无论如何要有下落。注意悄悄的做,不要惊动府衙。”承安停一停,接着道:“另外,好好查一下江家和……这个丹青……的底细。”

  “要不要问问小温?”

  “问吧,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容他再掖着藏着了。”

  都出去了。

  “啪!”拳头砸在桌子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好……好……好得很!

  手谕……承安想起来了,“藏珠小筑”牌匾上的四个字就是自己的手笔,当初因为太明显,谁也没想起来要摘掉,这么长时间耳鬓厮磨,他只怕把自己用笔使力的习惯摸得熟透。这倒也罢了,腰牌……怎么可能?从一开始,自己就很注意,根本不把这些东西带进去,他哪里有机会……

  脑中一个霹雳闪过,眼前金星乱冒。

  那天下午……晚上……只有那天,自己刚从蜀北回来,他就昏倒在怀里,什么都来不及放下,腰牌、公文、印信……全带在身上!

  好……好一出苦肉计!果然厉害!竟然骗得我彻底放下心防,一击即中。那些柔情蜜意,不过一个转身,原来全是处心积虑。自己这么多天来的煎熬挣扎,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骗我……他骗了我……

  承安心中又惊又痛,掀起滔天恨意。

  第40章

  赵恭星夜兼程,赶回王府。

  冯止听了他的回话,看着这号称高手中的高手被连番折腾,大冷天里累得汗流浃背,暗叹一声,无奈道:“王爷没说追到了人怎么办?万一没追到又怎么办?”

  “呃……”赵恭搓手。当时觉得殿下说得挺清楚的呀,怎么被冯先生一问,好像什么都没说明白呢?

  冯止实在不忍心再打击他,干脆道:“这样吧,你把殿下原话尽量一字不漏的说给我听听。”

  “殿下说……伪造的手谕腰牌,无论如何要有下落。注意悄悄的做,不要惊动府衙……另外,好好查一下江家和这个丹青的底细,让我们去问问小温。”

  冯止捻着胡须,沉吟复沉吟。

  “只提了手谕腰牌……连追回都没说,不过是要有下落……人么,好好查查底细。抓不抓?杀不杀?居然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心里头……只怕为难得很哪……这可不好办了……”

  此刻,益郡城东五百里梁湾镇上,一家小客栈后院的客房中,舒至纯把丹青紧紧搂住,恨不得勒进自己骨头里。

  “瘦成这样……”整个人仿佛薄薄的一片,吹口气就可能随风飘远。

  “师兄,疼……”

  舒至纯松开手,托着丹青的腰抱起他。

  “我自己走……”

  “别动,听话。”

  一夜颠簸奔逃,丹青实在没有力气与他争执,把脑袋靠在师兄怀中,合上眼睛。真好……师兄来接我了……真好。

  刚放到床上,人已经沉入梦乡。

  舒至纯凝视着他。瘦了,憔悴了,也……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心中细细思量着:之前回王宅那次,两人重逢,相处的日子却极短。眼看着他长大了,应该能面对,能想明白了,却一直没找着机会重提——不,也许是他一直没有给自己机会。但那一点点害羞逃避,总让人隐隐揣着些希望。

  可是这一次……那天看到他留下的讯息,好不容易找过去,他一把扑到怀里,那样亲昵激动,叫人又惊又喜。然而很快就发现,这亲昵完全回到了两人小时候相处的模式,过于坦然,过于落落大方。他已经……不再把我的感情视为困扰。

  自从进入十一月,舒至纯天天去原来漱秋斋所在的街上转悠。开始一天一次,后来一天三次,再后来差不多整天耗在那儿。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硬闯逸王府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丹青留下的暗号。两人见面来不及叙说其余,先找地方易容改装,立即出城。

  到了最近的市镇,丹青直接寻到官府驿站,亮出逸王字号,要了最快最好的马车,向东疾驰,一口气驶出二百里,装作到了地头的样子,叫马车掉头返回。二人换了一身装束,徒步出镇,在偏僻无人处烧了伪造的手谕,把腰牌砸碎扔到河里,雇辆车继续向东。中途又改了一次装,换了一辆车,确认追兵无法把握踪迹,这才投宿歇息。

  第二天早上,舒至纯端着点心进屋。一推门,就看见丹青靠在床头,半眯着眼睛,好像正在侧耳倾听什么。

  见到自己,微微一笑:“师兄,早。”

  “睡得好么?”

  “好。”又一笑,“大清早的,谁在吵架呢?这么热闹。”

  舒至纯也笑:“一对乡下夫妻,听着像是去拜望亲戚,带了两只老母鸡,寄放在客栈后边柴房里,早上起来却不见了。谁知道是跑了偷了还是黄鼠狼叼走了……正缠着掌柜要赔呢。”

  丹青再笑笑,却没有说话,半仰着头继续听外边夹着方言土语的吵架声,犹如聆听仙乐般惬意——呵,这样活生生的人间气息,真是久违了。

  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舒至纯呆呆的看着他。不过九个月没见,眼前的丹青变得让他惊叹不已。满面病容,颜色憔悴,却偏偏焕发出摄人心魂的光彩。还是那个至情至性的丹青,可是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动人气质,仿佛山石经历了刀刻斧凿,精钢经历了水火淬砺,美玉经历了切磋琢磨。

  忽地想起刚才路过院子时看到几枝打着花骨朵的寒梅。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要什么样的遭遇,才能把浑然天成坚不可摧的丹青磨成这样?

  舒至纯心中一阵绞痛。我宁可不要这样的丹青。他把那些伤痕那些隐痛都藏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扑上来大声哭喊:“师兄,师兄——”

  吃罢早饭,舒至纯招来店小二,只说兄弟病了离不得人,托他雇一辆车来。丹青连面都没露,直接坐到车里。到了下一个市镇,两人买来锦缎棉袄穿上,换了一辆大车。再下一个市镇,棉袄换了狐皮,车子更加豪华。等进入楚州境内时,已经俨然宝马雕车,玉带轻裘,还雇了几个保镖随从,一副官宦富豪出游的派头。

  然而丹青的精神却一日差似一日。之前强撑的一口气慢慢消散,连续近一年劳神费力耗尽心血的后遗症渐渐反噬上来,每天陷入迷糊状态的时间越来越长。舒至纯心急火燎,停下来请大夫看了两回,却总是不得要领,只好催促车夫加紧赶路,但求快点到达目的地。

  这一天丹青比较清醒,趴在师兄膝头说闲话。

  “……《四时鸣玉山》确是神品,师兄你没眼福看一看,太遗憾了。幸亏是叶君然的画,我熟啊。就算这样,也差点砸了师傅的招牌呢……”

  “……当王爷的可真阔气。花园里随便一盏灯都是琉璃烧制,出府的时候顺手拿一盏好了,又漂亮又值钱……刻腰牌的那块白玉也不错,可惜留不得……”

  舒至纯握住他的手:“丹青,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丹青的眼神一下子飘出老远,似乎陷入某种遥不可及的思绪中。良久,用一种隔了千山万水的声音缓缓道:“从前师傅说,临仿时进去了出不来,自然凶险,若出来了却不彻底,则更加凶险万分……我当时不懂,现在懂了。原来画里的真假容易明白,人心的真假最难揣测。你想着是真的吧,它可能是假的,你以为是假的吧,它偏偏又是真的……”

  舒至纯一颗心霎时直往下跌,透骨冰凉。慢慢拉过车座上的狐皮褥子,把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的人裹在怀中:“你只是生病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睡吧……”

  丹青枕着师兄的胳膊闭上眼睛,乖顺无比。

  看着他那么放心那么安稳的躺在自己怀里,舒至纯忽然觉得十分满足。

  这辈子,不能做至爱,至亲也是好的。

  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嘟哝着问:“咱们究竟要去哪里?”

  把胳膊紧一紧,让他躺得舒服些:“我也是出来前才知道,咱们东家夫人居然姓蓝。”

  逸王赵承安贺寿的队伍,终于在一个月内赶到了京城。这一趟随行的人和东西都多,虽然长安侯文远恚为了照君来别有用心的热情邀请,承安还是坚持住进了自己在京城的王府。

  刚拜见过皇帝,文远恚就拉着他去侯府里喝酒听戏寻欢作乐,又吆喝了一大帮显贵作陪。

  明天就是贺寿大典开始的日子,典礼将整整持续七天,紧接着又是过年,像这样热闹随意的聚会下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长安侯、逸王两位都是圣眷正隆,更兼慷慨大方,风流倜傥,因此一时应者云集,凡是攀得上交情的,都纷纷到侯府做客。

  几番应酬下来,承安推说醒酒,由赵让扶着绕到花厅喝茶。一个人正在里边悠闲的欣赏墙上字画,听见声响,连忙过来见礼。

  “原来是潘公公,公公一向可好?”

  “托王爷福,王爷万安。”

  寒暄几句,承安回前厅去接着喝酒,潘公公信步往花园里观景去了。

  这一场宴会,直喝到将近子时,快到宵禁时分,才陆续散了。

  潘公公一上自己的马车,就在座位底下摸到一个箱子,心里踏实莫名。逸王殿下还是这么大方,回回都拿真金白银,只打听起居琐事,从来不问叫人为难的问题——这样贴心的侄子,也怪不得皇上待他比儿子还亲……

  承安刚换了衣服坐下,贺焱、赵让和照月鱼贯而入,行了礼分头落座。

  “潘公公说,自打我告退,皇上就一直在寝宫里看画,整半天没出来。”

  听的三个人都显出轻松的神情。

  照月略为思忖:“殿下问了祥龙木没有?”

  “我问他皇上最近可有什么喜欢的新鲜物事,他说——”承安想起潘公公花厅里那番话来:

  “唉哟!谁像殿下您这么有孝心哪,知寒知暖,问喜问忧,总惦记着叫他老人家高兴。朝里的大人们就知道管皇上要这要那,宫里么,咱家不说您也知道……哪一个肯像殿下这般花心思彩衣娱亲?……”发了一大通牢骚,才道:“如今常放在案头赏玩的,除了殿下每年的心意,也就长安侯送的两件小玩意,还有头半年豫州刺史进贡的一个祥龙木笔筒——听说这笔筒可不简单,一小块木头足足长了五百年,安神养命,驱毒辟邪。皇上自从得了它,连失眠的毛病都好多了……”猛地醒悟过来喧宾夺主了,忙道:“一个笔筒再好,那也抵不过皇上心中对殿下您的爱重是不是?……”

  承安一躬身:“惟愿皇叔身体康健,福寿绵延。我应多谢豫州刺史才对。”

  照月听到这里,笑道:“那豫州刺史才应该好好感谢殿下呢!白送他这么大一个人情。”

  贺焱道:“只是暂时委屈了涉川太守苟林。”

  原来涉川太守苟林正是平靖二年的榜眼,这些年一直拘束在地方徘徊不前。逸王府探得了祥龙木的下落,叫他故意做出隐秘的姿态引起刺史注意,然后万般无奈下把东西让了出来,留刺史一个人去皇帝面前邀宠。

  祥龙木和乌青草,都算得上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神物。不过,极少有人知道,它们,也是相生相克的冤家对头。

  第41章

  皇帝陛下四十春秋大寿,举国同庆。从入冬开始,就不再处决犯人。典礼前半月,两次大赦天下。

  腊月二十二日,贺寿典礼正式开始。第一日祭天祈福,第二日祭祖安灵,第三日在永嘉殿外太平门的城楼上接受万民朝拜。这三天百官宗室都得陪着皇帝隆重亮相,各种繁琐而严格的礼仪把人折腾得筋疲力尽,却也充分体现出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尊严。

  从第四日至第七日,宫中宴饮欢聚。四天里宴席上的酒品菜肴分别以春夏秋冬四季为主题,暗喻四时流转,生生不息之意。每一天给皇帝安排的娱乐项目也不一样,或者献诗对句,或者欣赏歌舞,或者行令猜谜,或者看戏听曲,不一而足。礼部和内务府为了这次长达七天的典礼,忙了整整两年,务求尽善尽美,以彰显太平盛世之洋洋大观。

  与此同时,专门腾空了地方最大的阳嘉殿陈列各地进贡的寿礼,在最后一天寿宴开始前,皇帝领着百官共同参观欣赏。

  这一天雪后初晴,红梅吐艳。为了方便欣赏寿礼,阳嘉殿四门大开,通明透亮。地底和夹壁却提前烧了一个晚上,大殿里温暖宜人。各色寿礼分门别类,错落有致的摆开,皇帝和群臣兴致勃勃逐一看去。

  一场寿礼展览,实际上也是全国上下各级各地暗中较量的赛场。对陛下的忠心爱心,地方和部门的综合实力,当事人的奇思妙想,无一不集中体现在寿礼上。殿堂内林林总总近千件,大至玉山金鼎,小至笔砚碗盘,奇珍异宝,精美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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