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目穷下卷
序 草原纵性驯乌孙,冰雪初融临幽燕
幽燕之地,左依太行,背倚燕山,东临大海,南以黄河为池。有草域辽阔,如到天底,牧畜
遍地,簇似云浮。
此地有彪捍民族,马逐水草,人仰酪,挽强射生,以给日用。
辽宋有隙,乃立澶渊之盟,族民与汉人之间亦非水火不容,在这燕云十六州虽有兵戎摩擦,
但总归平静,未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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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是春暖花开,草原广袤寥阔,一眼望去,远山绰约,却未见尽头。
经了几月风霜雨雪,虽然雪融水冷,但草原牧民早是耐不了性子,带了大批牧畜放到冒出嫩
绿草芽的原野上。
此地土壤肥沃,水草丰盈,正是牧地,故此地有不少马场饲养良驹,专为军战所需。而这燕
云之地,有一马场,名曰“木伦”,乃占据草原腑腹之地,千顷而圈,要知在这兵甲纷争之
地稳然而立,自有它背後不凡之处。
春寒草嫩,正是野马群逐草而出之时。
在草原深处,便见有几名捕马牧人正追赶一群野骏。领头的马首看似非常机敏,倒有些灵性
,几翻避开捕马人的陷阱,带了马群横冲直撞。
群马奔腾,纵是老练的捕手亦不敢阻拦在前,只得亦趋亦赶跟在附近伺机而动。
好不容易瞅了机会,几条套索一同套住那匹为首的烈马,野马登时四蹄著力发足狂奔,竟险
些将後面几匹骏马拖倒。
它左冲右突,根本不受控制。
烈马难驯,但往往却是最好的马匹。故那些捕马人始终不愿放弃,套索勒得那马脖出血,那
野马居然仍旧不肯屈服。
正是僵持不下,突然一道青影掠过,捕手们眼前一晃,竟见一名青年坐到那匹烈马背上,轻
而易举地几下拨弄,居然把箍得死紧的几条套索解下甩了开去。
但见这青年眉清目俊,英气逼人,他看到马脖上道道血痕,顿时皱眉,哼道:“暴殄天物。
”
矫健身影在剧烈奔跳的马背上稳坐如山,几名捕手看得目瞪口呆,若换了他们,怕是立马要
被甩落地上,摔个骨头寸断,可那青年只用手抓了那长长马鬃,坐在无鞍无缰的光滑马背上
,非但没有勉强之色,反而看来乐在其中的模样。
就这般连蹦带跳的一阵子,青年忽然抬头看了看西南方向,嘟囔了一句,左手突一揪马耳,
暴喝一声:“给我稍停了!”
那烈马竟立即驯服,不敢再跃,乖乖地垂下马头,任那青年恣意抚摸。
草原上的规矩,野马无属,谁有本事驯服下来,便是谁人所有。但这匹领头的烈马乃是乌孙
,曾受汉武大帝御赐西极之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种,几名捕手追踪了十几日方能得手,
自然心有不甘,纷纷转头看向不远处山丘的方向。
片刻後,果然见有人骑马匆匆从山丘下来,迎上青年,那人是仆从打扮,但衣饰光鲜,且座
下亦是不可多得的良驹。那仆从匆匆向青年行礼,言道:“小人名叫刘永,向公子见礼!我
家主人尉迟棱,乃是木伦马场主,因见公子神俊威武,收服这匹乌孙,主人有心结交,未知
公子可愿赏脸,随小人一行?”
他说得虽是礼貌周周,但毕竟主子是这幽燕之地最大的马场主,态度总是多了几分傲慢。心
里想了只要是在这片地上讨生,定然听过尉迟棱大名,蒙他青睐,岂有不应之理。
可偏偏那青年全然漠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直盯了远方,目不转睛。
许久未得回应,那仆从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再言,忽然见青年跃落马下,拼命朝远处挥手,
便像个在戏棚好不容易占到了位子的孩童,适才威武神韵如今竟是浑然不见。
“离娄!快些过来!”
得这位倨傲英俊的青年兴奋呼唤的究竟是何许人物?
众人不禁暗自猜测,应许是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吧?可待远处的人影渐渐走近,不禁是大失所
望。
来的是个又高又瘦的男子,身板实在偏薄,只是他腰杆笔挺,走得虽忙,但步步有力。这五
官也算周正,可惜与这位青年比来却是普通,若说他是这英俊青年的同伴,还不如说是过路
之人比较适合。
那青年看到男子时双目放亮,显然这高瘦男子就是他要等之人。他甚至耐不住对方过慢的步
伐,放开马匹直奔迎去,神骏乌孙居然认了主人,不需牵引便跟了过去。
可男人仍是面无表情,亦不停下脚步,任由青年跑近,竟就此走过,仿佛视他如无物。
如今看来,反而是那位青年变成路人,他顿时撅了嘴,有些受到打击的样子,但很快又追了
上去,走到他身旁细声嘟囔:“都过好些天了,你还没气完啊?”见他还是不理,又委屈至
极地哼哼,“不愿驾云也就罢了,总得有匹马吧?这马可是我费了好些功夫才驯服的……你
看都不看一眼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烦得受不了了,男人终於停步,转过头来,炯炯双目盯住那青年,良久,
方吐出一句:“若要末将不气也是不难。”
青年听了连忙甩手摇头:“不、不、不!只要我拿掉魂精,你准跑得没影!”
男人嘴角一抽,面容稍有扭曲,几乎是龇牙地说:“末将受帝君之令,自然得跟随星君身侧
,岂有离开之理。”
青年显然不信:“抗命之事我也没少干!”
“你──”男人气结,转身就走。
那仆从连忙迎了过去,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倒也不差,看得那高瘦男人与青年的态度,想只要
邀得男子,自然能请来後者,遂连忙上前打躬作揖,道明来意。
本以为这男子看来平凡无奇,大概是个好说话的主,岂料他听完所言,抬目看向山丘方向,
冷道:“你家主人眼睛一直盯著乌孙马,若是想要,直说便是,何需拐弯抹角?”
仆从登时愕然,他回头看向山丘,那丘顶距离此处甚远,约莫也就只能看到个人影,岂能看
到主子的视线方向?
正想对方一派胡言,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丘顶突然卷起烟尘,一人一骑飞奔而来。
捕手与那仆从不禁吃惊,想不到一匹乌孙居然劳动主人。
那男子奔至众人面前,勒马而立,此人面相方正,五官深邃,鬓边略有几丝雪发,且身材魁
梧,气度不凡。只见他收下马鞭,跃落马背,看著仍在纠缠的青年,抬声叫道:“两位可是
路过此地?”
青年瞥了他一眼,却不应答,反而是那高瘦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应道:“确是
路过。”
那马场主豪爽一笑,又道:“我叫尉迟棱,今日有幸遇到二位,想请二位到舍下和杯马奶酒
,不知肯否?”
尉迟棱虽是觊觎宝马,但他语义诚恳,倒不似作伪。
青年眼珠子一转,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鬼主意,忽然应道:“如此甚好!”回头与那男子道,
“天也快黑了,离娄,我们总得有个地方落脚不是?”
见男子尚不点头,青年又哎呀哎呀地叫了起来:“这几日都睡草地上,腰板都快被石头咯断
了……”
“……”男子僵硬的脸上有了犹豫,很快,便点了头。
尉迟棱甚喜,便拱手问道:“未知两位高姓大名?”
青年随便点了点头,爽快回答:“我叫开阳。他……”回答中有点犹豫,旁边的奴仆心里暗
道,刚才你不是唤他“离娄”吗?早便听到了。
却听那青年道:“他叫千里眼!”
第一章火舌燎原逐青牛,雁门山下踏蟠龙
话说开阳与千里眼虽那尉迟棱回到木伦马场,本意是借宿一晚,开阳倒也大方,将那匹驯服
乌孙马赠与尉迟棱。在他眼中,乌孙再是神骏,亦不比上天上仙骑,自然并不在乎,但在凡
人眼中,这乌孙便是天马一般宝贵,可谓千金难买。
尉迟棱见对方不过是弱冠少年,竟已有如此厉害本事,且出手大方豪爽,自有心结识,遂起
了留客之心,第二日清早,便亲自带了二人到马场游看。
这木伦马场地势平坦,水草丰盛,倒确实是个马匹繁衍、生息的好地方,这里放养的马儿匹
匹是体形均匀,雄健膘悍,皆是不可多得的良骥。
千里眼虽早在天上看惯凡间种种,但如今身在人间,亲眼看那群马奔腾、蹄震草原的壮观景
象,不禁亦是心往神驰,只是那张板硬的脸仍是僵白,除了开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不与平常
的感觉,纵是尉迟棱这般人物亦只觉此人木纳寡言。
一路上倒是开阳拉了千里眼说个不停,尉迟棱本也不是多话之人,在旁听著,心里不禁惊异
,想不到这年纪轻轻的青年,说起马匹习性、草原万象居然也头头是道。
就听开阳说道:“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若是盛夏之时,此处到处是野花丛生,山丹、野菊、
马兰,到处是野花争芬!还有藏在草间的蘑菇!四下虫鸣雀跃,蜂蝶飞舞。若牵马而行,花
上十日漫渡草原,可真是一大乐趣!”
千里眼不置可否,倒是尉迟棱应和道:“开阳公子此言不虚,再候些时日,待冻霜全融,这
里便会是一片碧草。”
开阳更是得意洋洋,回头问他:“尉迟棱,你这里养了多少马匹?”
却不知这幽燕之地,尉迟棱手中握有万匹良驹,马匹向来是军队不可或缺之物,他自然深得
契丹皇族器重。再加上尉迟棱此人威武魁梧,这里的人对他敬畏有加,自然不敢直呼其名,
大多加以敬称。
尉迟棱听他直呼己名,竟亦不怒,反而更喜这青年率直,又闻他问起马匹事宜,顿是傲言道
:“我这马场共放养七万骏骥,更有西宛良驹三千,可日行千里,胁如插翅,负重奔跑亦不
慢半分!”
开阳闻言只是“哦”了一声,并不在乎。
尉迟棱不禁皱眉,有些不悦问道:“难道七万匹马还算少吗?”他却不信有谁家牧场能与他
匹敌。
却听开阳漫不经心地说道:“天河放牧,岂止百万。”
尉迟棱闻言大惊,看他神色不似作伪,连忙问道:“尉迟棱实在是孤陋寡闻,不知这天下最
大的马场所在何处?”
开阳抬手指了指天空星河方向:“在那!”
千里眼虽是不曾言语,但一直听著他二人对话,此刻见尉迟棱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只得叹
了口气,言道:“场主莫要听他胡说。若说这木伦马场,纵观天下,大约也只有祁连山丹能
与项背。”山丹大马营,东自永昌,西至民乐,正处祁连、胭脂两山间,乃是名盛一时的军
马场。
“哦?莫非你去过祁连?”
千里眼摇头:“只是看过。”
没去过,却见过,这实在太匪夷所思,尉迟棱越是不解,他们的话总有不顺常理,但看他们
的神态自若,绝非夸夸其谈。
他又怎知眼前这二人根本不是凡人,这位武曲星君曾在因私下凡间受罚在天河放马百年,而
那位千里眼,有神目异能,只坐云端便能看遍凡间种种。
他们又走了个把时辰,已日上三杆。
有仆从来请众人回府用早点,尉迟棱倒是留意了开阳有些意犹未尽的神情,便哈哈一笑,道
:“游牧而居,自然是天为庐,地为席,哪来那麽多规矩!且去将吃得取来,咱们就在这用
了!”
他手下仆从也是干练灵巧之人,很快便在草地上铺了一长大羊皮,上面放好塔日嘎羊奶以及
奶皮子、奶果子。
尉迟棱也不客气,一坐下便将奶果子泡了茶,吃得可欢。
开阳坐下伸手拿了个奶果子,抬头却见千里眼并未落座,只背手而立,仍是远眺天边方向,
便又跳起来,过去拉了千里眼:“离娄,你要不要也吃些早点?”
千里眼并未回眸,只低声应道:“有劳费心,末将仍是不适人间烟火之食,请自便吧。”
淡淡的拒绝,不强硬,但却像落了一道坚硬的防墙。
开阳自讨没趣地坐回地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起来。
尉迟棱也不勉强,羊奶臊腥,倒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得了,特别是从中原来的汉人,大多都不
喜此物。
尉迟棱道:“两位看来不似幽燕居民。”
开阳稍是点头,算是答应了。
“恕尉迟棱冒昧,不知两位来此地所为何事?”
开阳没好气地回答:“还债。”
尉迟棱不禁错愕,实在无法将欠债还钱这等俗事与这骄傲的青年拉在一块,一时好奇,便追
问:“不知是什麽债务?”
“若是钱债倒还好还,可就是……唉!”开阳叹了一声。
却不知那厢千里眼面色不变,但眼神一凛。
“你可听过青牛白马?”
尉迟棱神色一紧,想了想,便点头。
青牛白马,乃是契丹族人中一个传说。契丹之先,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
天女驾青牛,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相遇於辽水之上,遂为夫妇。生八男子,其後族属渐
盛,分为八部。每行军及春秋时祭,必用白马青牛,示不忘本。
开阳径自说来:“这青牛,其实是天上仙兽,乃千年木精所化,本为老君坐骑,却偏偏偷下
凡间。老君怕丢了面子,不敢报与天帝……”
尉迟凌听得渐渐脸色发白,他慢慢站起身来,道:“你说这些作甚?”
开阳伸手拿起一块奶果子,叹了口气,吊起眼溜了溜他:“我最近得罪了老君,他让我寻回
青牛,那帐便得勾销。我看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去吧!”
尉迟凌此刻翻脸变容:“你到底是什麽人?!”
开阳见他发难,冷冷一笑,丢下奶果子,亦站起身来。
只见他青袍飘洒,浑身散发无比锐气,如同剑出鞘。
“本君武曲!青牛孽畜,还不速速俯首受缚,更待何时?”手腕一翻,火气骤腾,燎原火势
瞬即轰然而展,将尉迟凌围在中间。
尉迟凌亦非愚钝,看他这一出手便自知不是自己可以应付的角色,顿时双臂前伸,著地而立
,顷刻间,化出真身!竟是一头巨牛。
只见这怪物高大若象,蹄比碗口,头角如刀,眼若铜铃,这一跺脚,山摇地动!
“哞──”
巨牛一声响鸣,更是声震百里。
“来得好!!”火舌狂长,开阳在烈焰之上傲意招摇。
岂知青牛一个跃身飞出火海,朝西奔去。
“诶?!喂!”开阳愣住,料不到对方竟然撒腿就跑,连打都不打。
这些天来身边跟了千里眼,有帝君法旨在旁监督,他哪敢造次,一路上是规规矩矩。此次寻
得青牛,料想这头大家夥应能干上一架,岂料对方不战而逃,害他当场泄气,险些闪腰跌倒
。
青牛奔跑急速,很快便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开阳却不著急,凑到千里眼身边。
千里眼瞥他一眼,遂展开神目一览方圆五百里,青牛奔得再快,却又怎能逃出天目神将法眼
?只是看了片刻後,皱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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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此地三百里外,有山名曰雁门,群峰挺拔、地势险要。相传每年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
叶,飞到雁门盘旋半晌,直到叶落方可过关。
晨阳横岭,苍穹下,雁门山连绵起伏。此处没有绿树连绵的繁盛,没有红枫落华的缤纷。塞
外溯风呼啸,有的是黄土坡上贫瘠的枯黄,是属於这片土地的萧瑟。非是无法耕种,虽说贫
瘠,但也可植梨枣桑麻,却无奈马邑总有狼烟蒙故堞,雁门常是战火照戍营。
千里眼在前引路,开阳从後跟随,便在半山麓处落足。
开阳上下打量著在一片低矮灌木中,突兀盘踞在山岩下的一棵蟠龙松。走过去,一脚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