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他的话,我回头看向凉亭的方向,树丛被月光照的分外清晰,而刚刚发出响动的地方,却空无一人。
第二天早上回府的时候,出了宫门,远远的看到一辆描金小马车在前边缓缓的走着,我瞅了瞅,随意问车夫道:“你能不能看得出那是谁家的马车?”
车夫回身道:“将军,那是慕大人家的。”
“你确定?”
他点头,“小的可以确定,小的认得那个车夫。”
慕贵妃回家省亲,慕家最近的动作,还有朝中的争斗……我微微笑了一声,便放下了帘子。
第二十五章
此时丛默涵坐在前厅里,皱着眉头看我。
“何大人,对鲜狄作战的计划已经地定了下来,各路将领也已经大致的确定,只是唯有主帅仍旧没有人选。”
“嗯,是吗?”我不动声色。
他不再说话,双手捧着茶杯,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幼时让我害怕的严厉神色,我也没有再接话,等着他再度开口。
气氛一时变得僵硬,他咳了几声,终于道:“以轩,难道你就真的不打算出征了,在这帝都里过一辈子?”
我拿起茶杯喝茶,悄然的叹气,战事,军权,兄弟,功高震主,他的猜忌,我如今每走一步都要思索,小心翼翼,唯恐让人抓住把柄。
带着大军出征漠北,再加上我在军中的影响,他的心思,随便想想就能知道。
“丛大人,不是我不愿意,您是两朝老臣,如今的情况,您也看得清楚,倘若我亲自请缨……皇上那里……我实在不想再生事端。”
“这次作战,几乎都是年轻将领,倘若要是没有一个身经百战的人来主持大局,依老夫看来,结局可是不妙。”他的神色分外的凝重,道:“你是主帅的最佳人选,倘若你仅仅因为那些外界的流言蜚语,不愿承担起自己的职责,就是对国不忠,对国不义!”
这一刹那,突然生出一丝疲倦,为国尽忠已经十三年,一心一意的效忠君王,而所有的一切,在那次不曾被预料的斯林苑事件之后,就变成了可供君主玩味的过往。
拥挤在道旁的市民在雀跃欢呼,列队相迎的大臣在啧啧称贺,假如这一次依旧得胜归来,那个高踞宝座之上的人,又会是种什么样的神情,面对我的赫赫功业?
丛默涵突然站起来,向我道:“以轩,你的处境我也知道,知道你小心翼翼,深沉持重是为了什么,可是,你不能就此抛下你的责任,这家国,这天下,容不得你半分的犹豫!”
他在前厅的地上走来走去,影子投进我的眼睛里,遮住了正灿烂的阳光。
“震初为了什么死去?还不是为了家国,为了天下?倘若他知道你这般的贪恋安逸,不愿为国效命,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我苦笑,至少他还没有骂我贪生怕死。
“说一千,道一万,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以轩并非贪恋安逸的人,实在是身不由己,也请大人体谅一下我的苦衷。”
他顿时沉默了,随后说道:“你的苦衷,老夫又怎能不知,以轩,你要小心翼翼没有错,现在皇上着手整治门阀大族,虽说何家向来只对皇上效忠,从来没有过二心,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心没坏处。”
“现在多少贵族高官们,进了刑部就没再出来,我不能不多考虑一点,从大人,想必您的体会,比我更深吧。”
丛默涵叹了口气,转身坐下,正要说什么,突然有婢女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冲我说:“将军,不好了,夫人……夫人突然晕过去了!”
我一下站起,冲她喝道:“怎么回事?夫人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的晕倒?”
“夫人本来在厨房,想要为将军做菜,谁知道就一下子晕了过去。”
“现在在哪里?”
“已经被扶进了卧房。”
“还不快去叫大夫!”
回身看了看丛默涵,他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无奈的神色,我拱拱手,对他道:“丛大人,实在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这出征的事情,还是再谈吧。”
床帐低垂,墨岚脸色苍白的睡在床上,我坐在桌旁,凝神看着正在为她诊脉的大夫,大夫眉眼之间的神色到不似一开始那般的凝重,反倒出现了一丝喜色。
他将墨岚的手腕放回被子里,起身朝我走来,恭恭敬敬的行礼,道:“老朽恭喜将军了。”
“此话怎讲?”
“尊夫人晕倒不是病症,乃是喜脉呀。”
“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脉,喜脉,那就是说……
大夫笑着说:“将军,夫人已经怀有身孕二月余日了。
“你……确定?”我顿时舌头打结,连话也说不利索。
“老朽确定,是的的确确的喜脉,老朽不会看错的!”
我不住的道谢,待到他开了安胎的方子,才让人将他送走。转回到屋内,我慢慢的踱着步子,抬眼看向被帐子遮住的床,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一阵波涛似的情感,意外,欣喜,惊讶,激动……
走到床边,我坐了下去,坐在她身旁,默默地看着她。墨岚的侧脸一片苍白,显得十分脆弱。我不由自主地笑,右手不知不觉地拂上了她的脸颊,轻轻地描绘着她的轮廓。握住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
“夫君……”
轻柔的声音低缓的响起,墨岚睁开眼睛,面上浮起一片绯红,想要起身,我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道:“起来做什么,好好睡着。”
“夫君,妾身上个月的月事就没来……妾身还以为是……没想到是……”
“是喜脉,没错,墨岚,我们要有孩子了。”
她抿嘴笑着,眼中闪着欢喜的光芒,软软得靠在我的肩上,轻声说:“夫君,妾身,妾身终于可以为何家延续血脉了。”
我抚摸着她的发丝,道:“从今天起,你就一心一意的养着身子,其他的什么也别想,专心的等着孩子出世。”
墨岚眨眨眼睛,侧脸瞅了我一眼,低声问我:“夫君,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笑:“肯定是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像你,妩媚动人,温柔婉约……”
“男孩儿像你,英姿飒爽,文韬武略……”她接上话,在我怀里“咯咯”的笑了。
我宠爱地把她搂紧了些,墨岚转身,在我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轻轻枕在我的胸前,说:“夫君……你的心,跳得好快……”
“因为……里边有你和孩子……”
墨岚把脸埋在我的胸口,紧紧的揪住我的衣襟,柔声道:“夫君……我觉得就像是在做梦,我有一个疼爱我的夫君,还有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美好的一点也不真实……有时候,我害怕,害怕梦醒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温柔的,缓缓的亲吻,一点一点地吻便她唇边的每个角落。她落在我的怀里,浑身酥软,双手攀上我的脖颈。
墨岚的头微微倾侧,腮边露出点点娇羞,我给她拉了拉被子,道:“真不真实?若是不真实,我便再吻你,直到你觉得真实为止。”
她的脸上红的好似能滴出血来,却不自觉地伸手抚上腹部,无限爱怜的缓缓摩挲,我也伸手抚了上去。她的腹部依然平坦,但里边却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生命,我的孩子。
这一切,来得太晚,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我慢慢的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她的小腹上,却没有听到期待中的声音,孩子……还是太小了吧……
我想起母亲来,孕育我出世的母亲……在我未出世前是否也如此的轻抚着我……还有我未曾谋面的父亲……护着母亲的名节、护着未出生我的父亲……
孩子……你会不会恨你的父亲……你会不会以你的父亲为耻呢……泯灭了我们家族的骄傲……泯灭了何家的……
“夫君……”
我抬头,墨岚的脸上有着未经妆点的红晕,她的面容在我眼前似乎模糊了,我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逝去的母亲,从未谋面的父亲,凶残的敌人,威武的军队,少年成名的骄傲,那些荣华富贵,位极人臣,悲伤的,喜悦的,骄傲的,屈辱的……许许多多,从眼前一闪而过。
所谓的繁华富贵,不过就是一场梦罢了,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
只希望,自己的小心翼翼和隐忍退让,能让这一切都不要降临到我的身上。
我想让我的孩子快乐的成长,而不能生活在我的阴影里。一个背着佞幸之名的父亲,会让孩子有怎样的难堪和羞辱,不言而喻。他是何家的后代,即便不能拥有荣耀和高贵,也必须不能受到伤害,帝都的环境,宫闱的流言,他能承受得了么?
我几乎忘了自己曾经的诺言,是的,和我未出世的孩子相比,那些东西,一文不名。
离开吧,为了孩子,抛弃一切,远走高飞,值得。
我攥紧了拳头,一股疼痛自掌心泛起。
又过了几天,我在将近傍晚的时候被唤入宫,自胤琅去主持朝议,已侯了几个时辰。有些不快,但记起这毕竟也是做臣子的家常便饭,思及此,心也慢慢的凉了下来。
心里琢磨了很久,想了千般的说法,却又开不了口要求离去。眼下正是作战的节骨眼,还是不要生出事端,反正我也不挂帅出征,等到战事结束,获胜的时候,再和他提起,就说是身体不好要去南方修养,他一高兴也许就同意了。
等到了南方,去哪里还不是我说了算?从此隐姓埋名,不再过问世事。
想到墨岚微微变大的小腹,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要有孩子了,一个可以叫我爹的孩子,一个延续我血脉的孩子。
“皇上驾到——”
见胤琅进殿,我连忙收起笑容,整襟理袖,俯身跪拜。
“罢了,以轩,起来吧。”
胤琅由铭昭服侍脱下外袍,随即大步到舆地图前,扯下帐幕查看。我跟了上去,他突然回头看我,问道:“朕刚进来的时候,你一个人在傻笑,告诉朕,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我本不想说,但看到他的神情,知道不说不行,就淡淡地说:“臣的内人有喜了。”
他一下子回头,顿了一会儿,才挤出一个笑容:“好事……以轩……朕先恭喜了……何氏将门后继有人,乃是我大澜之幸……”
“谢陛下关心。”
他一直对墨岚都是横眉冷对,我也就不愿墨岚怀孕的消息让外人知道。
他转过身来,走近榻前坐下,拿起一杯茶啜了一口,而后看向我道:“你知不知道,今天的朝议上,不少人都举荐你挂帅出征!”
我稍稍有些发怔,他道:“你的意思呢?”
“臣听皇上的。”
我平静的说着,一丝一毫的波澜也未起。
他却笑了,道:“真的都听朕的?朕看不是吧,自从你被罢职闲赋之后,虽然闭门不出,可朕看得出来,你的心还是在大漠里的。”
我吸了一口气,说:“陛下,倘若您让臣挂帅出征,臣自当拼死效命;您不让臣出征,臣也没有怨言,只盼望各级将士早日凯旋。”
胤琅的眼睛确忽的像箭一样,射向我,嘴角浮起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我亦面无表情。
“你就真的不怀念大漠军营?”
“臣无所念。”
明知不可能的东西,我又怎敢抱着期冀。
胤琅突然收起笑容,道:“朕现在想来,这奔袭有些过于简单了。赫连寒凌不会那么简单,也不会善罢甘休。以轩,你知道朕现在在想什么吗?”
知道他的性子,也知道现在最好不要搭腔,我没有开口,只听他道:“今天丛默涵联名举荐你充任主帅,朕在朝堂上突然想起了韶元二年的平叛。”
我抬起眼睛,却隐隐明白他的意思。
“你就像一阵风,淡的让人看不清楚,好像马上就会消失,就像韶元二年一样,走得远远的,无影无踪。”胤琅慢慢的说,“朕用了多少法子,才把你留在身边,这次的奔袭大漠,朕老有错觉,就觉得你要是去了,就会一去不回。”
胤琅的神情瞬间变得痛苦而决绝,摇了几下头,说:“所以,朕不想让你出任主帅,朕不想让你在外边拼命,你只要留在帝都就好,留下就好。”
一去不回,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华丽的笼子,从此飘泊在外,自由无拒。
我突然笑了起来,真的,这算是个不错的法子,很好,很好。
一阵风钻进殿内,将挂在墙上的地图吹落了下来,砸出一室的响动。
“皇上,臣斗胆问您一句,臣在您眼里,究竟是什么?”我突然抑制不住自己,问了出来。
他沉默良久,才说:“朕早就说过了,是情人,是知己。”
我再也抑制不住,哈哈的笑了起来,没有顾及的他的脸色,笑罢抚了抚胸口,摇头道:“不,不是的。在您眼里,臣不是什么知己,也不是什么情人,而是一个佞幸,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佞幸,”说着盯住他的眼睛,“臣说得对吗?”
胤琅咬了咬牙,说:“不是,不是佞幸!”
“不是吗?知己,士为知己者死,倘若是知己,您就应该知道臣要的是什么,臣期望的是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臣拴在身旁,像个女子一样,等着你的临幸!”
“情人呢?也不是情人。”我摇头,自顾自的说着,“情人是两厢情愿,不愿也不会强迫,而您,从来没有顾及过臣的感受。”
他的眸子里窜出几丝火苗,沉声道:“你在埋怨朕收了你的虎符?埋怨朕不让你出征?”
我笑:“我在先帝面前发下重誓,要做你的护国良将,为你守土开疆,我也没图过什么回报,只可惜,没有想到,我的下场,就是成为了你的佞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