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说话,他又问了一遍,我还是不说话,他猛然回身,揪住我的衣服,脸贴得近近的,吼:“你不要给朕装哑巴!说!”
我厌恶的推开他,说:“皇上不也看见了吗?臣的寒疾发作,要回去服药,不然也不会昏倒,扰了皇上的清静!”
他的脸上青筋暴跳,但硬是按了下去,好一会才说:“你病着,朕不和你计较。”
我一下子拉开被子,起身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臣不敢,臣本就是戴罪之身,不敢劳驾御医,也用不起皇宫大内的药材,臣告退。”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说:“现在已经二更天了,想要出宫是徒找麻烦,况且守卫皇宫的羽林郎循规蹈矩,就算是你,怕也不会开这个例!”
我冷笑:“臣一介罪臣,睡了皇上的寝宫,本就不合礼制。要是再睡下去,还不知有人要说什么,臣现在只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他扣住我的腰身,在我耳边呼气:“不合礼制?哼,又不是没睡过,怎么现在才怕了?朕告诉你,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走!”
我实在不想和他继续纠缠下去,拽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他却使劲一扯,因为刚从床上下来的缘故,我腿脚一时酸软,被他拉了回去。他把我摁到床上,两人谁也不说话,恶狠狠的相互的瞪眼。
他的眸子里愤怒浮起又沉下,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脸部的线条坚硬而紧绷,深黑的眼眸中有怒火闪耀,却又带着明显的阴郁。我也不服输的回视了过去,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喘气声。
“皇上,药来了……”伴随着轻微的开门声,铭昭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进来,我心下一惊,不管不顾地把他推开,他一下子倒在被褥上,嘴角居然浮起一丝笑意。
笑什么?!我瞪了他一眼,一把扯下床帐,他微微直起身子,道:“铭昭,把药放在桌子上就出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铭昭依言而行,一声轻响之后,房间又陷入了寂静。我吐了口气,爬起来,理了理衣服转身准备走,他坐在床上笑了笑,说:“嗯,做贼心虚啊?”
我嘴角抽搐,回想自己刚才的举动才真是叫掩耳盗铃,想发作又忍了下去,刚想行礼告退,他却跳下床,拿起冒着热气的药,说:“好了,吃药。”
说着把药碗递了过来,我瞟了一眼,厌恶的皱了皱鼻子,深色的粘粘的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还散发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我扭过头,说:“臣不喜欢喝药,臣回府浸浴好了。”
胤琅的眉目纠结在一起,“多少年了,你的毛病还是没改,从小就不喜欢喝药。朕今天不会让你任性,非喝了不可。”
从小到大就对那种黑乎乎的药水没什么好感,能避就避,幸亏也不怎么生病。让我去喝那种药,还不如让我去和鲜狄人打仗算了,后者反而更轻松一点。
他把药碗端到我的面前,一阵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后退几步,说:“那个……皇上,臣……现在不想喝,没胃口,臣浸浴就好了,臣……臣回府浸浴!”
“浸浴这里也可以!!”
“臣……那您答应臣,臣喝了,您就得让臣出宫。”
他眯起眼睛,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好,依你所言。”说罢放下药碗,抱起双手。
要我喝药,还不如把我杀了。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和他再多纠缠,只想好好的睡一个暖和的觉,硬是忍下了恶心,拿过碗来屏住呼吸,一仰头喝光。
苦,真苦,放下碗,我赶紧拿起茶水喝光,才压下了自喉头泛上的苦味。看到他递过来帕子,我也不接,用袖子抹了抹嘴,道:“皇上,臣已经喝完了药,臣这就告退。”刚刚推开殿门,胤琅又扣住我的手腕,紧接着贴上来说:“朕是说过要放你回去,不过没说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什么跟什么。
“皇上,您是金口玉言,不能出尔反尔!”
他的手指压上我的嘴,脸色竟然放的温柔了,说:“别生气,跟朕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除了战场,骏马,宝剑,诗书,墨岚,我还能喜欢什么?
发愣间,他已经给我披上了暖袍,拉着我出了门。月光下的雪地一片晶莹,走上松松软软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雪慢慢的落了下来,细细的,轻轻的,飘雪的大地在朔风中就像是草长莺飞的暮春三月。呼出一团团的白气让道路模糊不清,周身冷冷的,只有他的手是莫名的温暖。
七折八弯地拐了好几次,过了重重宫宇,我才从一大堆房间中转了出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庭院。
这里是?
这里是……是小时候我和他一起住的宫殿……
庭院里只点了一盏荧荧的灯火,映出一地白皑皑的雪光,旁边的树枝上挂满了又清又亮的积雪,枯草半埋在了雪堆中,迎风摇曳。
屋檐下的石桌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他拉着我坐过去,指指桌上的东西,说:“以轩,你应该没有忘记它们吧?”
看到桌上陈列的几样东西,我微微一怔,旧时的记忆立刻潮水般涌回心底,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声音中竟是带了几分歉意。
“今天……今天是你的……”
“生辰。”
他干脆的说着,拨了拨盘子,拿起酒壶到了两杯,将一杯推给我。随后轻轻哼了一声,靠在椅子上不说话,脸上虽没有生气的表示,却也透着几分不悦。
“那为什么不大宴群臣,好好的过生日,而非要到这里来?”
他回头瞪了我一眼,说:“朕不喜欢过生日,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罢端起酒杯,大口的喝着,罢了说道:“朕已经下了诏书,今年不必大张旗鼓的庆贺生辰,你在将军府里闭门不出,自然不知道。”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是清甜的桂花酒,可是喝到肚里,一股涩然的苦味却从喉间油然泛起。
我怎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过生日……
先帝的皇后掌管后宫,对待有了皇子的后妃极为严厉,再加上胤琅的生母地位又不高,他每年的生辰过的一点也不开心,到后来,他对过生辰极为抵触,生辰也就不再被人提起。有一次从军营休沐回宫,也是这个时间,也是晚上,也是这般的下着雪,他一个人坐在石桌上,一脸冰霜、满身戒备。
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温言软语的哄了很久,他的眼圈一点一点地变红,抽噎着说今天是他的生辰,皇后却把他母后严厉训斥了一番。说着说着几道眼泪就流了下来,在清冷的月光下甚是冷寂,我看得心里一痛,便是从那时候起,下了决心要好好地照顾他一辈子,再也不会让他象今日这般伤心可怜。
只是,那时,我还没有想到,事情会变作今日这个样子。
他说着说着,摸了摸肚子,说,以轩,我饿了。
我不禁苦笑,当时深更半夜,四处的宫门都已下钥,再加上皇后也极为不喜欢我,我能到哪里去找吃的?
想了想,看他饿得惨兮兮的脸,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一个人摸到御膳房里去,偷着拿了些糕点,又顺手揣走了一瓶桂花酒,急忙奔了回去。我和胤琅都饿坏了,饭菜虽然简单粗陋,却吃得津津有味,风卷残云过后,他的眼圈却又慢慢的红了,问他怎么了,他说,哥哥们过生日,都有很多的礼物,而他却没有。
我很无奈,我哪有什么礼物能给他,他却指着一直停在树上的喜鹊,说,以轩,你给我抓一只喜鹊。树那么高,但是为了让他开心,我也只好爬上了树,努力了几次之后,才把喜鹊交到他的手里。
当时他笑了,笑得很幸福。
“你一个人笑什么?”
“啊?”我猛地从回忆里惊醒,却发现自己的嘴边还残留着笑意,于是连忙收住。只听他说:“当年的事情,我可还没忘呢,你,忘了吧……”
昏黄的灯火下,他的脸色迷糊不清,完全褪去了平日里叱咤风云的君王光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我身边依恋不舍的那个孩子。
其实当年的那些事,我又怎么可能会忘?
我会陪你一生一世,保你平安。
这是我的第一个诺言,许在了去军营的前一晚。
我会陪你过每一个生日。
这是我的第二个诺言,许在了那个清冷的夜晚。
我拉回远远飞出的思绪,从回忆中抬起头。第二个诺言,是被我打破的,我之后长时间的远离帝都,自然没有机会给他过生日。很多时间过去了,很多人也走了,而我和他,也慢慢的变了……
“你给我说,要给我过每一个生日,可是你老在外头,后来又那样急匆匆地走了,我也就没怎么好好的过过生日。”
“……陈年旧事,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妃嫔臣属,多少人抢着要给你过。”
“那是他们的,朕不喜欢,也不稀罕。”他脸色一沉,不悦地瞪了我一眼。
我叹气,低头又啜了一口酒,怎么和他解释呢,他从小脾气就倔强,分外的固执。心里不知怎么,竟是有些涩涩的难受,但始终没有开口。
“罢了,”他低头摔了杯子,“咣当”一声,在寂静清冷的宫殿里清彻无比,站在我的面前,夺去了杯子,“走吧,我已吩咐赴了铭昭,按照方子给你弄好了浸浴的温泉,你泡了之后,就好好的睡一觉,其他的明天再谈。”
白雾氤氲,水汽缭绕。
除去湿冷的衣物,只身着里衣,全身都浸在热腾腾的温泉里,我放松了一些,除了药味有些不喜欢之外,其他的都不错。懒懒地靠在浴池一角,我闭上眼,仿佛享受着难得的轻闲。
听到有珠帘响动,微微睁开眼,胤琅身着宽大的丝袍走了进来,尽管两人已经多次坦诚相见,有过多次的肌肤之亲,我还是别过脸去,不太适应。
水面起了波澜,他走进了水中,靠了过来,“以轩……”呢喃的呼唤在耳边响起,我头皮发麻,往旁边移了移。
“皇上,臣一个人洗就好,不敢麻烦您。”
他脸上多了几分气恼,随即道:“你还在怨朕么?谁让你那么急匆匆的就要走,这么些日子,你也难得进宫。”
“臣丁忧在家,其他地方也少走动。”
水面划开,荡起几丝涟漪,胤琅说:“其他地方也少走动?你不会只在家陪你妻子吧?”
我懒得理他,转过身子,他却毫不客气的贴了上来,在我耳边吹气:“陪朕待会儿。”尽量忽略他声音里的热情,我闭上眼睛,让温暖的水浸透全身。
“朕最不喜欢你的性子,淡到了极点,就好像觉得你没有心。”
说着,感觉耳垂上被人咬了一下,我不满的睁开眼,道:“皇上!”
残烛半明半灭,温热的气息在水面上弥散,我有些昏昏欲睡,他的手却不安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甩开,道:“皇上,您要是再这样,臣可就走了。”
胤琅低低的哼了一声,略带不满的说:“你体谅体谅朕,朕多久没见过你了,那云雨的事情……朕可是想了好久呢……”
我忍住了把他一拳敲晕的冲动。
他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我转过身,退了几步,扶住池壁,说:“皇上,臣已经泡好了,您接着泡吧,臣不陪了。”
说罢走上去,转到雪白的轻纱后,我脱下湿透的里衣,换上了一套干净清爽的,却听到撩水声,之后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在屋内响起,他掀开帘子,道:“算你狠,好吧,不泡了,去睡觉。”
帷帐低垂,床上的丝绸被褥精美绝伦,几盏宫灯朦胧照着。
沐浴过后果然很容易打瞌睡,我刚盖上被子,睡意就悄然而至,打了几个呵欠,我便拉紧被子,把自己埋在松软的被褥里。
突然一阵风灌了进来,抬眼,看到胤琅钻到被子里,就抱住了我,搂的死紧,蹭啊蹭的,我吼:“又不是没有被子和床,自己去睡!”他睁大眼睛,越发搂得紧了,说:“小时候都一起睡的,朕不管,朕今天就是要和你一起睡。”我烦的把他推出去,他又钻进来,像八爪鱼一样缠在我身上,道:“以轩,你要是再拒绝,朕就把你的行为看作是欲擒故纵,朕立马就要了你。”
我的手僵住了,半晌之后,说:“好,我不赶你出去,你爱睡多久就睡多久,但是,今晚你不准碰我,否则……”
胤琅的动作停了停,方才点头道:“好吧……虽吃不上大餐,但偶尔有小菜稀粥也不错,朕今晚就学一回柳下惠,抱着美人睡觉。”
我哼了一声,懒得和他多?嗦,扯过被子盖住两人,头刚挨在枕上,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
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的过着,皇宫里和朝堂上风平浪静,偶尔会听到有几个官员倒霉的消息,不管他是幕风林还是谁的门生,和我依旧无关。
幕家的势力一点一点的被削弱,胤琅找的借口都是板上钉钉的错处,慕家苦心经营了数十年,要在短时间内连根拔起这株盘根错节的参天巨木是不可能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利用一种令他痛恨的使力去压制另一种令他厌憎的势力。
所以其他姓氏的外戚,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比如丛氏,柳氏。
我也少不了清静,在他的授意下,暗地里一些军报还是要经手的,比如现在,刚过正午,就被胤琅唤进了皇宫里。
几抹阳光洒在几案上,我坐在大殿里翻看着军报,头隐约有些晕,昨晚浸浴不小心睡了过去,受了凉。正午的明净殿除了几个打扫的小内侍没有旁人,纵然如此,我还是仍旧挺直了有些酸痛的背脊,静静的等待着君主的驾临。
虽然已经到了四月份,但风仍然是凉的,不如何凌厉,却是慢慢的,宛如针扎一样透进骨来。
江南……我突然毫无预兆地想起了韶元二年的平叛,江南细雨斜飞,气色温润,应该对寒疾有不少好处,罢了,要是能说动他,我就去江南修养几年好了。
“大将军。”脚步声起,铭昭捧着一个托盘进来,面庞上已经找不到黎明时分闯进大将军府时的匆忙和惶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