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因恶积 福缘善庆
六年之后。
范雎举起手中的器皿,把青绿色的茶汤缓缓滤出来。
沁人心脾的清新味道散入鼻端,药终于告一段落,总算是可以喝这个了。“毛尖……”他喃喃道,微微一哂。很可爱的名字。
“是寡人赐的名字,你记得还挺清楚。”
范雎身体一震,慢慢转过身去,脸上似乎闪过无数种表情,最后化为一个苦笑:“大王。”秦王的牙齿在嘴唇里咯咯作响,却露出不知是恨是笑怪异而扭曲的表情。“刚煮出来……很好的味道啊。又被寡人赶上了,看来丞相你又没法独自品尝寂寞人生的滋味了。”
范雎继续苦笑:“大王也记得很清楚。”
嬴稷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不顾茶烫,牛饮一盏。“好。”
范雎望着他:“好?”
嬴稷又骤然大摇其头:“不好,一点也不好。这寂寞和苦涩的人生,可是糟透了。”范雎不顺着他,只问:“大王怎么来了?”语气淡然,不像六年互无音讯,倒好像是间有联系的好友一般。
“寡人怎么来了?去问蔡泽!既然是你把他推荐给我,那么对他的论调应该很清楚,什么月盈则亏财聚人散急流勇退的,寡人听得动心了,怎么样!”嬴稷有些赌气地道。
范雎微皱了下眉毛:“大王的意思是……”
嬴稷道:“我的意思?寡人的意思就是想通了,什么国家宗庙我也不要了,什么攻城占地富国强兵我也不管了,反正我该做的都做了,我国的领地都快赶上六国的多了,我也不想再累着自己,我也要功成身退了,怎么样?”他把脸靠近范雎,耍赖般盯着他:“寡人最近也觉得浑身不舒服,估计也不剩几天了,你不是不要我了吗?我也什么都不要了。你会装死,别人也会,我叫他们宣布下去,大家一起死,哈哈。”
范雎蹙着眉头看他,一脸的容忍不计较:“大王不要这样……蔡泽呢?”嬴稷自觉是略微得到了一些发泄,身子往后一仰:“那个乌鸦嘴,嘴上没有把门的,早被寡人罢了相了。”停了一下,他自己撇撇嘴:“那会寡人也是没地出气,老臣又告他告得凶,就拿他当替罪羊了。……他的本事废不了,等我把他留给儿子,好好的用……”
“儿子?”范雎愕然,冲口而出。
随即两人凝视,无语。
半晌,嬴稷忍不住气笑出来:“你怎么不说大王不要任性了?……好了,寡人真的没有别人那么执著那么冲动你有没有看出来?……嗯,起码,我觉得还好吧。寡人早就说过,燃烧得太快就会化成灰……我喜欢你,可不想把你烧干净。天冷了,我要长长久久地留着你,小小地,慢慢地温暖我。”范雎从不知道自己还有燎炉这个功能,但身上发热却是真的,脸上,也一点一点地红了。略感仓皇的手被嬴稷捉住:“你跑不了,寡人想要的,就不会放开。你也不要跑,好不好?……寡人会回去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同意寡人做这样的放纵。但我还会回来的,等我真的安顿好了一切,彻底可以放下了,就来找你……行吗?”
范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嬴稷得不到回答,晃了晃他的手,不只是撩拨还是解嘲:“我看你身体大好了。”范雎终于开口:“也没有太好……”
“嗯?”嬴稷重重地疑问一声。
“怎么了?”
嬴稷眯起眼睛:“原来你病得死去活来的还要跟我硬撑,现在怎么不装了?”范雎笑笑:“……臣……改了。”他拿过那嬴稷刚刚饮用过的青铜角器,为自己斟上,轻轻抿了一口:“说来也巧,原来彦留的家,就在这里。……大王,过去我想得太多,却说得太少。什么都积在心里,别人不知道,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现在我不说也不想,心里堆不下什么东西。也许,药物就是因此而发挥了作用吧。大王,现在……我真的觉得这样很不错。”嬴稷眼也不眨地听着,忽而道:“那就好啊,寡人走也就放心了。”
“嗯。”范雎目光一闪。
嬴稷活动一下,站起身来:“那寡人就回去了。”
“大王从何而来,现在就走?”
“咸阳赶来。看到你就放心了,寡人确实有很多事,就先走吧。”
“好。”
“走了。”
“哎。”
嬴稷突然转回来,恶狠狠地搂过范雎,压抑的平静的口气瞬间爆发,灰飞烟灭:“范叔,我太高兴了,我真的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我听到你的消息有多高兴,有多高兴!以后我真没什么可愁得了。哈哈……你害我,你害死我了。你瞒得寡人好苦。你知道我从前都是怎么过来的吗,要不是有人偶然看见你,要不是有人告诉寡人,寡人早晚会吐血而死的,真的。……别再折磨我了,我也很可怜了,人生短暂,不要再放弃我了,行不行!”
范雎的手镇定地落在他背上,前所未有的坦然。
“寡人走了,但是寡人会回来的,而且你也不能阻止寡人过来巡察一番哦。”这次嬴稷是真的要走了。
“好。”范雎点头。看他转身离去,突然又叫了一句:“大王。”
“哎。”嬴稷迅速回头,眼睛炯炯有神。
“我等着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