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交近攻(第三部)+番外——梅花五
梅花五  发于:2009年02月26日

关灯
护眼

  嬴稷心里明白了,却又故意混沌着不愿去想,只一味地说:“快说!快说!他在那里?不说寡人就杀了你。”

  蔡泽挣脱出来,好整以暇地甩着手:“您不会杀我的,杀了我你就少了两个丞相,青黄不接了。我可是范丞相推荐的人,信不过我您还信不过他吗。您不觉得一个国家没有治国济世的人才很危险吗?我可是诚心诚意的。……”

  嬴稷瞪着他道:“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蔡泽道:“他倒没跟我说什么,主要是我跟他说什么。我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我还说人要懂得进退盈缩,与时变化,丞相已经把秦国推上了一个层次,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现在要做的就是功成身退……”

  “你说什么!”嬴稷不仅怒喝一声。

  蔡泽见他又要动手,忙伸出胳膊挡着:“别别,我是随便说说,丞相是胸中有大丘壑的人,什么都明白,哪用我这么给他说……”

  嬴稷松懈下来,看上去有些颓然:“你不说是吗?”

  蔡泽道:“不是我不说,是我不能说。我蔡泽是个讲信义,知礼节的人,答应不说,就是不说,再说丞相神出鬼没,我也未必就说得准他去了哪里。所以,不说。你就是整出个炮烙、腰斩,我也不会说。”

  嬴稷看了他一眼,直起身子就往外走。

  蔡泽在后面喊:“今天晚了,不送大王。明天我去宫中拜见,再给您谈谈我的治国之道。”他见秦王越走越远,又加了一句:“谈得高兴,没准我就告诉您范丞相

  的下落了。“

  嬴稷猛然回头,蔡泽吓一跳,迅速高举双手:“打死也不说。”

  63、景行维贤 克念作圣

  漂亮的人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难看的人呆久了也觉不出难看来了。

  如今,秦王就看不出蔡泽哪儿丑来了。

  虽然心情不算太好,他也不得不承认蔡泽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

  见到他的第二天,他果然巴巴地跑去宫里自荐了,还拿着范雎的书信打头。秦王看在范雎的面子上接见了他,耐着性子听他白活。

  没想到这一听不要紧,这蔡泽比范雎当年还要会说、能说,而且他的主张听起来新鲜有效、头头是道,深得秦王欢心。

  秦王最近正扩张受挫,想不出下一步的规划。高兴之下,果然依照范雎书信上意思,直接封蔡泽做了相国。

  蔡泽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飞流直下三千尺,为人又十分得搞笑放诞,而秦王觉得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故也不以为忤,反倒颇为喜欢,对其十分放纵。

  他和蔡泽接触得很频繁,一方面是向他讨教,谋划国事军事;另一方面,他一直心存幻想,每次或先或后,但凡得了空,总要软硬兼施,逼问蔡泽一番范雎的去向。虽然他拿蔡泽没有办法,总是被他的插科打诨搞得哭笑不得,无果而终,但始终没有放弃。

  不久,在蔡泽的策划下,周君被打得落花流水,跑来秦国磕头称臣,给秦王献上了周三十六邑。人逢喜事精神爽,嬴稷因见不到范雎而焦虑沮丧的心情大有好转,况且他向来事务繁忙,有时根本就腾不出时间去抑郁。

  所以说有闲暇也未必就是件好事,这也许会让你想太多。嬴稷一点点移动着手中的竹简,心情也一寸寸地灰暗下来。

  他抬起头,命人传蔡泽过来。

  他需要见到蔡泽,他总觉得蔡泽和范雎是存在着某些联系的,看到蔡泽,多多少少有些得到了寄托的安慰。而且,那个人总是嬉皮笑脸,活泼有趣,也颇能逗得他乐起来。

  但是今天蔡泽却不乐。

  他不但姗姗来迟,而且一脸肃然,和往常大不一样。

  嬴稷乍一见他这副嘴脸,倒觉得好笑:“怎么了,蔡大丞相,谁得罪了?”蔡泽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道:“大王,你以后可以不要再逼问臣范相的下落了。”嬴稷一时有些发愣:“什么意思?”

  蔡泽道:“我告诉你,他现在在他的封地应城。”

  嬴稷脱口而出:“原来寡人去探听,怎么不在?现在他回去了?”他说着,自己停下来,因为好像意识到什么。

  蔡泽为什么主动招了?还摆出那么一个样子?

  他站起身来,紧盯着蔡泽吸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蔡泽眼中竟也露出几分忧伤:“……范,范雎丞相已经在应城薨逝了。”嬴稷眨着眼睛看他,似乎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半晌,他笑了一声,从嗓子眼里咕哝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来。

  蔡泽嘴角抽搐着,似乎也拿不准该如何处理这种状况了。

  很快,他听到嬴稷笑道:“你不要以为寡人看得起你,就不会罚你。我告诉你,不知有多少大臣来告你的状了,都是寡人给你压着。你知道你这张嘴惹了多少事了吗?还不悔改,现在竟敢消遣起寡人来了……”

  他絮絮地说着,脸上带着怪异的笑。

  蔡泽打断了他:“大王,应城来报信的人就在宫外,等着大王您的召见。”嬴稷脸上的笑慢慢僵死在脸上,手一松,一册竹简砸在脚上,长长的散开去。他低下头,正是范雎的笔迹。

  (全文完)

  64、德建名立 形端表正

  郑安平每次路过那片树林总觉得发毛,不是害怕,是莫名的心慌。

  树林很密很深,风吹过时发出哗哗的响声,从旁边经过,就觉得一凉。

  他每次走过,都要加快脚步,虽然并不露出任何惧色。

  他是不能再授人以柄了,尽管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授的了。

  回想起那日兵败如山倒、被团团围住的情形,已经恍恍然如作梦一般。

  但当时又是那样的清晰:车从身边驶过,马在不远处倒下,怒吼与惨叫声,狰狞的惊恐的绝望的血污的脸,一切都近在咫尺,直击心底,让他几欲崩溃。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再害怕这些,但当这些与即将加诸的死亡联系在一起时,恐惧无限地放大了。

  他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事实上,即使逃出去也没有任何意义,秦国不会原谅失败的逃兵,他将无处立足。

  于是他投降了,他屈服于可怕的死亡,同时也相信每个人都不愿意接受它。被赵国收编整顿之后,他依然带领一部分自己的军队,只不过由将军变为了都尉,恍惚麻木地残喘下去。

  密林是他安营扎寨的地方通往训练场地的必经之处,他每天都要心慌,直到已经习惯。也许是树叶已经变黄,又枯萎飘落的趋势,也许是身上的衣服穿得厚了。秦国的士兵打仗不喜欢穿铠甲,眼睛一红,光着膀子就上去了——郑安平一直看不惯——他觉得赵国在这一点上还不错。今天起得晚了点,走在路上有些焦急,只想着赶路,都没顾及别的。

  然而事情总是在你没有准备的时候到来,郑安平一边急匆匆说着“快一点”,一边脚下加力,刚越过一个跟随他的士官,就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大力勒住了脖子,整个人被腾空带了出去。抓他的人用的力气很大,他差点没被勒得背过气去,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柄冰凉的铁器就压在脖子上,是刀。

  跟随他的卫兵一阵骚动,不知是要冲上来还是怎样。正犹豫间,只听挟持者高声道:“都走开。”

  郑安平大大地颤抖了一下,浑身都松软下来,他甚至不想扭过头去,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卫兵退后一步,便不再动。

  “叫他们走开,否则我就杀了你。”对自己永远是温和中带着一点情色味道的声音变成从未有过的严厉,郑安平突然会觉得伤心。

  可他不相信那个人会杀了自己,很奇怪,刀架到脖子上他也没有害怕,因为他绝对不相信那个人能下得去手,绝不相信。

  都已经被习惯了的爱和保护,可以说收回就收回吗?

  刀子果然没有压下去,但是也没有松开,僵持了一会儿,郑安平的腰已经快折断了,他忍无可忍,低声道:“王稽,你要杀我就赶快一点。”

  王稽低下头看了他一眼,依然是一张怎么晒也不会黑的小脸,那么亲切,好像昨天才刚刚分开。但是,却又是从未有过的疏离。

  他冷笑一声:“你是觉得我不会吗?”

  郑安平没回答,听了王稽这句话,他又对自己的直觉产生了怀疑。

  脖子上的刀向下压了压,一丝痛感在肌肤上蔓延。郑安平呻吟了一声,王稽拖得他更低一点,喊道:“快走开!”

  郑安平恨透了这个狼狈的姿势,他已经觉得自己够没有尊严的了。他突然对王稽萌生了一股强烈的恨意,咬牙道:“你干什么,要动手就快一点,让他们走干什么,我又不和你叙旧!”卫兵们看到长官的鲜血,不由地就向后退去。王稽放松了一点束缚,盯着他们慢慢向后退,嘴里还对郑安平说着:“我倒要先和你叙叙……”

  郑安平感到脖子上的压力减小,猛地把他一推,竟然真的挣开了。也许他还是再赌王稽下不去手,因此他勇往直前不管不顾地挣脱,迅速逃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训练有素的卫兵们很尽职地把王稽围在中间,且控制住了刀掉在地上了的他。王稽被卫兵们押着,并不反抗,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郑安平。

  郑安平也和他对视,很快又移开了目光,抹了一把颈子上的血,掉头往回走:“把他带回去。”

  营帐里两个人继续对视,还是郑安平先开口:“你看什么,是不是后悔刚才没杀了我。”王稽不回答,不知在想什么,很久之后方冒出一句:“安平,我对你太失望了。”这下轮到郑安平冷笑了:“失望?我有什么让你失望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失望。”王稽脸上一丝笑意也无,缓缓道:“安平,我什么能容忍你。可这次,我们是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是吗?”

  郑安平看看旁边的卫兵,脸有些发红,他让他们把王稽绑上,又把他们撵了出去。王稽默默地看他做着这一切,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才道:“你这又是何必,还想着会怎么样吗?”

  郑安平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稽道:“现在我被你抓起来,还能干什么?如果说我刚才还想和你一起死的话,那么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去死了。……安平,你很厉害啊,可惜你厉害起来,又不是地方了。”郑安平被他说恼了:“住口。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你嫌弃我就滚得远远的,或者战场上见,偷偷摸摸跑到这里挟持我算怎么回事。”

  王稽道:“我不是想挟持你,我是真的想杀了你。可是,我好像很久都没见过你了,临死之前,我怎么也想和你说句话。”

  他说得还挺自然,郑安平却脸都青了,话也说不成句:“你……你……”王稽自顾道:“安平,你真是令我失望了。”

  郑安平终于蹦出一句话来:“你真是叫我恶心了。”他气呼呼地道:“你想让我怎么样,战死?被人家捅得千疮百孔,你就满意了,你就不失望了,你信誓旦旦的那些话,原来都是放屁,在你眼里,我又算什么?”

  王稽沉默了一下:“……我真的爱你。但你不能这样。”

  郑安平失控地叫道:“我不能怎样,你这王八蛋凭什么管我,你害得我妻离子散,还不够吗!”王稽出奇的平静,往日的轻佻戏谑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可是我不能背叛大王,还有我的国家。不完全是为了国家,这是底线。……你这样子,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一起了。”

  郑安平气坏了:“你去死吧!谁要和你在一起!你当你的忠臣去就好了,碍着我什么事了,你缠着我做什么?是你,是你一直对我死缠烂打好不好。你要做忠臣不事二主,去人家的国家挖墙脚干什么,纠缠人家有妻有子的人干什么,别人的事你不管,谁又给你权力来教训我了!”王稽道:“我就是要管你。”

  郑安平气得眼前一阵发黑:“你所谓的管,就是杀了我?”

  王稽道:“既然不能在一起,就一起死好了,我陪着你。……可我,下不去手。”郑安平站起来踱了几步:“好,你下不去手,我下得去。我算什么,我是反复无常贪生怕死没有任何气节的人,我没有底线……来人,把他拖出去。”

  王稽感到厚重的刀在自己脖子后面举起来,他睁大眼睛,郑安平调皮挤眼的样子,羞涩笑着的样子,绝望哭泣的样子,愤怒难抑的样子,一幕幕从面前划过。

  安平,你是真的要杀了我?

  65、空谷传声 虚堂习听

  刀落得很慢,走向死亡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

  但王稽觉得这时间也未免太长了点,长到他不得不回过头去,却看见身后垂手而立的郑安平。“你害怕吗?”郑安平道。

  王稽没有回答,他被绑着,扭着头很困难。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别告诉我你不怕。我就是想让你尝尝,死亡来到身边的滋味。……你有什么资格谴责我。”

  王稽回过头去,半晌道:“安平,说实话,我真的不害怕。我只是伤心。”郑安平愣了一下:“别跟我说这种话。”

  王稽惨兮兮地笑了一声:“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安平,刚才突然想了很多。还记得么,你刚做偏将军的时候,整天跟我抱怨那些士兵不肯服你。我教你管制他们的法子,还帮你用石膏做了石碌来糊弄他们,叫他们一个个都服服帖帖,你回来之后特别高兴。那是你……之后最高兴的一天,你可是第一次对我那么好,那么主动,你说要和我长长久久地混下去……”

  郑安平呆呆地听着,竟然没有想起行刑者还在身边。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疾言厉色地打断王稽:“别说了。”

  他转过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对行刑者们道:“放了他。把他赶走,别让他再靠近。”

  再也没有了王稽,再也没有了那个霸道、可恶但是又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人了。郑安平路过密林的时候,竟然再也没有心慌过。

  他只是觉得疲惫,沮丧而无望,不知道未来到底是什么,又会持续到哪一天结束。有时候他一边走一边想象,会再有一柄冰凉的刀划在自己脖子上吗?

  其实那一刀划下去也就算了,这昏昏噩噩、无滋无味的生活,划下去就解脱了,不是吗?他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总有一些会是真的吧。如果死在他手里,会不会本身就是一种报复?真的划下去,又能如何?

  也不如何,只是这么想的时候,脖子里冒凉气,后背慢慢浮上一层鸡皮疙瘩。他还是怕。天黑得越来越早了,还没回到驻地,就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了。

  步子很沉,真的好累,几乎跟不上士兵的步伐,越来越远地落在后面。

  脚步很重,但是落水的姿势却很轻盈。被一个人抱着,倏地就钻进池塘里去了,连声音都很小,水花都没溅起多少,如只是跃出水面又回归的鱼。

  那个人紧紧搂着他,他甚至动都动不了分毫。是无以伦比的亲热,还是怕自己跑了?这是他最后一个清明的想法。

  水热情地涌过来,无孔不入。难以忍受的窒息感过后,一切都轻飘飘起来。死亡,的确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他没有了什么意识,只觉两个人是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的,不知是要浮起来,还是在沉下去。(此番外完)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